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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约定的结果,那是会面之外的收获。
三毛
我在门外喊,立刻门被拔开了,没来得及互望,我们的手就交握一起。这一刻
的等待或说应该追溯到更早更早某一日的午睡,我躺在床上读报,在睡前,我喜
欢有音乐和小说。这天,我展阅的是联副上一篇━━《荒山之夜》。作者三毛的作
品,我已经很熟悉,她叙述的故事很吸引人,仿佛仙人掌花,给我一种迷幻的诱惑
,我很少去分析它是真是假。若我把它当成一篇作品来读时,我被其中洁净如清流
的文字感动若我把它当成一种俗世生活的追索时,我竟带著眼泪去看作者在异乡
的种种奇遇,她的浪迹拖曳著我对冒险追求的胆怯。〈荒山之夜〉有如紧张动作影
片,我确确实实为它捏了一把冷汗。而后,我发现自己像被海水整个淹没,海水退
去时,我的身上浮出了洁白的小晶体,在阳光下闪烁著它们的亮光,我知觉著一种
奇异的再生。就这样,我从三毛一系列的沙漠故事体认出生活真实、生命自由的可
贵。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就认识你?”
她的大眼睛和黑发是属于吉普赛女郎才有的喜乐和奔放,我仿佛听到吉他的乐
声从她嘴里唱出来,她在问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充满顽童的无邪、精灵的牙齿
。
我摇头,虽然我明白她说的“认识”是什么,但我无法回答,喉间哽塞了满满
的激动。我想起人际关系的微妙,有些人处了一生一世也不能相知了解,有些人不
曾认识,但那点共通的知性必会让他们相见、相聚。
画题
我对她谈起天黑之前我在一幢大楼里看见的画,我说那是否一种巧合,“你小
时就想过要去沙漠吗?”
“那是我十多岁时的作品。”她笑得很稚很甜。谈到画题,那该是她最早接触
艺术的尝试。
“小时候身体不太健康,初中休学在家。父亲问我要做些什么,我自己也很模
糊,后来他把我送到黄君壁老师家里学国画。我拿了画笔,就期望能在画中探索生
命的问题。可是国画的学习是老师画一张,你临摹一张,这跟念古诗的方法一样,
使我觉得很呆板无趣。其实后来我也体会到这样还是有他的道理,只是当时年纪小
,不能理解,总想法排斥它,反抗它。同时那时候去习画的大都是些官太太,她们
把绘画当作一种很奢侈的东西看待。我感到寂寞、失望,以为国画距离我很远,后
来我不肯去了。我的母亲认为我不喜欢画山水,我也真以为自己不喜欢山水,便画
一些比较写意、泼墨的东西。接著我又跟邵幼轩老师习花鸟,她十分疼爱我,也知
道我的个性,她拿出她的画给我临摹,还曾教我自己画一张,让我有自由表现的机
会。”有一次,我碰到一个朋友,他会画油画,他拿出他的画给我看,上面是印第
安人打仗。我觉得好惊奇,他的油画怎么都是立体的,而国画怎么都是平面的。那
时候我十分迷卡通,对油画因而感到好奇,我的朋友介绍他的老师,从此我就在顾
福生老师处学习素描。他是五月画会的人,他不只教我绘画,同时还教我很多别的
。他经常拿《笔汇》杂志给我看,那时候正介绍波特莱尔、左拉、卡缪等人的作品
。我虽然看不太懂,但第一次我看到《笔汇》上的小说━━陈映真的《我的弟弟康
雄》和《将军族》,我很感动,我才知道文学是这样的吸引人。我觉得顾老师是我
最大的恩人,他使我的眼睛亮了起来,像一个瞎子看到了东西一样。我一生都要感
谢他。
“我在顾老师处学习了一两年,就说要画油画,这是不可以的,可是顾老师说
没关系,他问我以后要不要做一个画家,我说不要,他看我画了很多的风景画,并
不是实际去写生,我画的只是我脑里所想的风景,因此老师把我当成一个素人画家
。在那种年龄所画的是谈不上技巧,却还是有我自己的内涵。我不是一个能够苦练
下功夫的人,如果我能苦练,也许在绘画上会有点小成就,不过直到今天我还不断
的在画。绘画也是一种语言,它会召唤我,所以每到一个美术馆去看画展,如果有
一张好画,我一定会进去,无论它是什么派别,我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因为那一
张画会召唤我,吸引我,抓住我。”虽然我经过生活上这么多的波折,但对艺术的
爱好、追求是一种必须的认可。我还没有收藏的能力,可是欣赏的能力,从小到现
在都一直在提升。”
这一点肯定是非常正确的。我感谢那两幅画为我塑造了陈平━━一个十多岁的
女孩━━的影像,她简直像一轮小太阳,全身橙红,她照亮了我眼前的这位三毛。
她从沙漠来,从那幅油画中归来。
雨季不再来
这是一篇登载在《出版月刊》杂志上的作品,当时她在大学二年级念哲学系,
写一个女孩跟她的男友闹别扭后,情绪上的波动。
“惨不忍睹!”
对于自己早期的东西,每一位写作者都会感到它的不成熟。但那是一种必然的
过程,“是的,如果没有那过程,就写不出今天的东西。现在我变得这样的平淡,
甚至连情感都看不出来。很多人都说我在技巧方面需要加强,要写出我的情绪,我
的心境,而我现在已经是那样平淡的人,我的情绪,我的心境就像白开水一样,为
什么要特别在作品中告诉人家我的情绪就是这样。撒哈拉沙漠完全是写我自己,一
个如此平淡的我。”
“继《撒哈拉的故事》之后,皇冠即将出版她早期的短篇小说集,尽管这是一
本风格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书,但由此也足见一位写作者的心历路程。”《雨季不再
来》还是一个水仙自恋的我。我过去的东西都是自恋的。如果一个人永远自恋那就
完了。我不能完全否认过去的作品,但我确知自己的改变。从这一本旧作的出版,
很多人可以看到我过去是怎样的一个病态女孩,而这个女孩有一天在心理上会变得
这样健康,她的一步一步是自己走出来的。这是不必特地的去努力,水到渠成的道
理,你到了某个年纪,就有一定的境界,只需自己不要流于自卑、自怜,慢慢会有
那一个心境的,因为我也没有努力过,而是生命的成长。”
雨季真的不再来了。她豁然、笃定的神情给我无限的感触。谁不会长大,而她
的长大并非完全因为她去流浪天涯。流浪只能增加她的阅历,每到一个国家,一个
地方,她必要观察,这种观察培养她思考、分析的能力阅历是造成她思想上的进
步,也许这会使她变得更现实,更能干,在人生的境界上,这也算是一种长进。
“但我认为我真正的长大,是我在情感上所受过的挫折与坎坷。”
她的伤痕
“我经历过一个全心全意相爱的人的死亡,他使我长大许多许多,从那时候起
,我才知道生死可以把它看得那么淡,当时当然很伤痛,但事后想起来,这个离别
又有什么了不起。甚至我不再期望将来有一个天国让我们重聚,我觉得那不需要了
。我的人生观因为这人的死亡有了很大的改变,我在他身上看穿了我一生中没法看
穿的问题。”
人的相爱并不要朝朝暮暮,能够朝朝暮暮最好,不能朝朝暮暮也没什么。她体
认了这一点,因此能毫不隐蔽她的创伤,她要让她的伤痕自然痊愈。
“从前,我对结婚的看法是以爱情为主,个性的投合不考虑。我不否认我爱过
人,一个是我的初恋,他是一个影响我很重要的人。另一个是我死去的朋友。一个
是我现在的丈夫。如果分析爱情的程度来说,初恋的爱情是很不踏实、很痛苦的,
假使我在那个时候嫁给初恋的人,也许我的婚姻会不幸福。第二个因为他的死亡,
他今天的价值就被我提升了。也许他并没有我认为的那么好,因为他死在我的怀里
,使我有一种永远的印象。而他的死造成了永恒,所以这个是心理上的错觉。我跟
我先生没有经过很热烈的爱情,可是我对婚姻生活很有把握,因为我知道他的性情
跟我很投合,我们的感情灸这种投合中产生。”
个性的相投并不是指我爱看这本书,他就非要爱看这本书,有些人会曲扭了这
种真意。
说到她的先生,一种幸福、快乐、骄傲的神色洋溢了她的脸容。
荷西。荷西谁都知道她的丈夫━━那个留大胡子的荷西,他是一个很粗犷的男
子,他不会对她陪小心,也不会甜言蜜语,甚至当她提一大堆东西时,他会顾自走
在前面把她忘记了。他回到家,家就是他整个堡垒。在沙漠的时候,他常突然带朋
友回来吃饭,她只好千方百计去厨房变菜,他们一大伙人喝酒、欢笑,一晚上把她
忘在厨房里,等她出来收盘子洗碗时,荷西还不记得她没吃过饭呢。这样的事初时
委实令她难过,以为他忽略了她但是渐渐的,她了解了,荷西在家里是这样自由
,那才是他嘛。要是他处处陪小心,依你,那他不是成了奴隶。
“我要我的丈夫在我面前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因为他到外面去是一个完全不
自由的人,他有上司,有同事,他已受了很大的压力。为了赚钱,为了我,他才来
沙漠。那为什么在回家来,他愿意看一场电视侦探片,我觉得很肤浅。我怎么能要
求他做一个艺术家。他像一个平原大野的男人,我不让他对我说什么甜言蜜语,但
我可以完完全全的了解他。”
在爱的前提下,一个了不起的丈夫是可以包容一切的。在以往,她认为爱绝不
是一种包容,你要发泄,你就发泄,追求理想主义的她总是说要真诚,不必容忍,
两个相爱就可以同居,不相爱就分离。
“但是直到我遇到了荷西以后,我改变了我的观念。有好几次因为身体不舒服
,再加上本身脾气暴躁,气量狭窄,我找事情跟他吵闹时,我看他这样的忍耐,一
句话也不说。他原是很有个性的人,可是在爱的前提下,他一切包容了我,他不必
把爱字挂在口上或行动上。荷西是我大学的同学,他比我还小一些。我结婚的时候
,我就决定做一个好妻子。”
一个多么可爱又可贵的女人。她认为浪漫两个字都是三点水边,是有波浪的东
西。如今,她的内心并非一片死水,她是有如明镜般的止水,平静明丽,这种境界
当然是婚姻带来的。她爱荷西,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如果环境好的话,她要生更多
更多,因为是他的孩子。
“如果我没有他的孩子,是我很大的遗憾。这个时候,我不仅仅要一个孩子,
我要的是他的孩子,这孩子才是我们两人生命的延续。”
病容掩饰不了她大眼睛里炯炯的光辉,做一个妻子真好,做一个母亲更伟大,
她的期待应为天下人来共同祝福和祷告。
她纤瘦秀丽的外型,使人无法揣想真是撒哈拉的故事里的那个三毛。虽然在沙
漠时,也闹著小毛小病。打去年十月三十一日,因为时局的关系,她被逼著离开沙
漠,有十五天她没有荷西的消息。
“我是先乘飞机走的,他则自己开车到海边。我知道如果我耍赖,硬要跟他在
一起走时,就会造成他的累赘。他是一个男人,他怎么逃都可以,带了我反而不能
了,于是我才先走。”
那半个月,她几乎在疯狂的状态下。她在岛上等他的消息,每天一早就上机场
,见人就问。
“我每天抽三包烟,那是一种迫切的焦虑,要到疯狂的程度。夜间不能睡,不
能吃,这样过了十五天,直到等到了荷西,以后身体忽然崩溃了。荷西在岛上找不
到工作,我们生活马上面临现实的问题,他只好又回去以前的地方上班。我虽然告
诉他,我很健康,很开朗,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事实上,我知道我不行的,我
骗了他。”
尽管分离短暂,但战乱之中,谁对自己的生命有信心。荷西每一趟回家,对她
就像过一个重大的节日。在确定的两天之前,她就兴奋著,而他一回来,立刻跑在
她面前,抱著她的腿,他不愿她看见他的眼泪,把头埋进她的牛仔裤里不肯起来。
荷西还是一个孩子,他对她有一种又是母亲又是妻子的爱情。
她有些儿呜咽,但我知道她不是轻易会掉泪的女子。她并非贪恋太平盛世的祥
和,她是为了一群在烽火泪里奔波劳苦的子民悲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