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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站了好久。我再没有说一句话。后来我去拿我的画箱,我说我要回去了。你送我
到门口。天暗了,你穿著那件深红的毛衣,站在大大的阔叶树下。我走到巷口,回
头望你,你仍站在那儿,红毛衣里渗进了黄昏的灰色。我走去搭车时,街上正飘著
歌━━TakemyhandIamastrangerinparadise━
━我似乎走不动了。我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呆呆的站了好久。心中茫然若失。我好累
,我觉得从来没有那么疲倦过。手中的画箱重得提不动,路边的霓红灯一盏盏亮起
来━━。多奇怪,你走了有万万年了,而我会突然想起这件小事。
我是天生的失败者。你的天才尚且不是你的武器,我又拿什么跟自己挑战呢。
以前我跟你讲到乡愁的感觉,那时我也许还小,我只常常感觉到那种冥冥中无所依
归的心情,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现在我似乎比较明白我的渴望了,我们不耐的期
待再来一个春天,再来一个夏天,总以为盼望的幸运迟迟不至,其实我们不明白,
我们渴求的只不过是回归到第一个存在去,只不过是渴望著自身的死亡和消融而已
。
其实我坐在这儿写这些东西都是很无聊的。我再从一年级去念哲学更是好愚昧
的事。我本该接受T公司的高薪去做东京的时装模特儿。也许那样过日子我反倒活
得快乐些。而S,你会知道我说的不是真话,就是时光倒流,生命再一次重演,我
选择的仍是这条同样的道路。我今日担著如此的重担,下辈子一样希望拥抱一个血
肉模糊的人生。这是矛盾的矛盾,宇宙平衡的真理。
下午D来,他说要订婚。说话时低著头。精神很黯然。不像个有把握的恋人。
我看他那样,心中抽搐了一下。我喝了一口冰水。我说也好。但给我时间,只要短
短一点时间,我要把一件事情灸心里对付清楚━━我要绞死自己,绞死爱情━━你
记不记得四年前讲过的话。我说迅一天我会参加自己的葬礼。你大笑,你说小家伙
又乱七八糟讲迷糊话了。那时我也笑了,我甚至笑得咳嗽起来。我把那本速写簿一
下子掷到墙角去。我说我没讲错。我跟D结婚不就是埋了死了。我要立个滑滑的墓
石。你说留点什么做个墓志铭吧。我不再笑了。那次学画回来时那种疲倦的感觉又
一下子淹没我了。我慢慢的念出━━魂兮归来━━后来我不知怎么的就跑掉了。
S,你看我,事隔多年,我一样洒脱不起来,明明要死的人,总想你拉我回来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我不会归回到自己了。你总叫我小家伙。我就是小家伙。
我忍了。我还要跟你说什么呢。S,我真的答应D了。我欠他太多,这是债,是债
就还吧。了不起咬一咬牙也就捱过了。S,我知道。只要有那么一天我再见到你,
那怕我们只是在匆忙的十字路口擦肩而过那怕你已不再认识我,我又会把自己投
进那永远脱不出来的地方去了。S,求你扶持我。我害怕这样求你。你若亲口唾弃
我,我便要受炼狱的硫火了。
S,出国前那一阵你一直忙得要命,又一直闹情绪。有一晚你来电话,声音几
乎低得听不见。你哭了。你说,“小家伙,我想死。”当时我说,要死就去死吧。
那么好的事情我替你鼓掌。说完我自己也哭起来来了。离情别绪再加上好多好多事
情,我担得够累了。电话挂断,好多天不敢去问你消息。朋友们见面讲起你要走的
事,问我知不知道,我点点头什么都说不出来。后来那晚我在中山北路跟D散步,
你迎面走过来。
我们隔著一个小水塘静静的对立了好久。那水塘,那水塘就像海那么阔,我跨
不过去。S,后来D拉著我走了。我梦游似的跟他走回家,再送他出门。我躺在床
上呆望著黑黑的窗坍直到天亮。第二天你离国,我南下旅行,直到在台南病得要死
被D找到送回家。
S,我写到这儿,想到你自杀的事。我本该一点不吃惊才是,我却像个差劲的
人一样为这件事痛苦感触得不能自已。
S,我想到我们这批性急的家伙。我们早在透支生命,本不会活得太长,你又
何苦跑得那么快呢。好多次我有那种意念,好多次我又放下了。这样一次次得来的
生命总很疲惫。S,我说要你扶持我,我说求你拉著我,因为我是天堂的陌生人。
S,我说什么?我在说什么?你看我,有时我又否认一切,自己所有的感觉我全部
否认。S,我上面写的全都不算。我好累好累,我觉得要生病了,我没气力再写什
么。我本是个差劲的人━━我今晚有些特别。我不写上面那些废话就好似活不下去
了一样。S,不要怪我,因我知道了你的事情。S,你好好的吧?你好好的吧?S
,你还在么,我不能确定,S,我全身发抖。你还在么?还在么?我不知道下一次
有这念头的会是你还是我。我不在乎你看这信有什么想法。人苦闷起来就是这样的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当我发高烧说呓语好了。我是天生的病人。S,你会说你
不爱看这信,我无所谓。你那儿的冬天一定很冷。总有个取暖的壁炉。我不管。把
信烧掉好了。
那年我在画上签名,我写了Echo这字。你说谁给的名字,那么好。我说佾
己给的。没想到希腊神话中的故事,经过数千年的流传,在冥冥中又应验到一个同
名的女孩身上。
不写了,明天我要寄掉这封信。我要去搭公路局车上学,挤在沙丁鱼似的车厢
里颠上山。我要念书。我要做好我不喜欢的事,那么多刺人的感觉。厌倦的感觉日
日折磨我。S,我很累很累,什么时候我可以安睡不再起来。
华罔的风一到冬天总化成一条呜咽的小河,在山谷里流来流去。而我一下车,
那风便扑向我,绕著我,向我低低的诉说著━━我们不是飞行荷兰人,为什么要这
样永不止息的飘来飘去━━我走在风里,总会觉得身子轻些了。我长了翅膀,化成
羽毛。我慢慢的凌空而起。我低低的飞翔在群山之间。呼叫著Echo、Echo
、Echo……
众神默默。
在清晨的纽约。在摩天楼的大峡谷里。S,当你醒来的时候,你曾否听到过一
只极乐鸟在你窗坍拍翼而飞过的声音。
雨季不再来
这已不知是第几日了,我总在落著雨的早晨醒来,窗坍照例是一片灰镑镑的天
空,没有黎明时的曙光,没有风,没有鸟叫。后院的小树都很寥寂的静立在雨中,
无论从那一个窗口望出去,总有雨水在冲流著。除了雨水之外,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在这时分里,一切全是静止的。
我胡乱的穿著衣服,想到今日的考试,想到心中挂念著的培,心情就又无端的
沉落下去,而对这样的季候也无心再去咒诅它了。
昨晚房中的台灯坏了,就以此为藉口,故意早早睡去,连笔记都不想碰一下,
更不要说那一本本原文书了。当时客厅的电视正在上演著西部片,黑暗中,我躺在
床上,偶尔会有音乐、对白和枪声传来,觉得有一丝朦胧的快乐。在那时考试就变
得极不重要,觉得那是不会有的事,明天也是不会来的。我将永远躺在这黑暗里,
而培明日会不会去找我也不是问题了。不过是这个季节在烦恼著我们,明白就会好
了,我们岂是真的就此分开了,这不过是雨在冲乱著我们的心绪罢了。
每次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总喜欢仔细的去看看自己,浴室镜子里的我是一个陌
生人,那是个奇异的时分。我的心境在刚刚醒来的时候是不设防的,镜中的自己也
是不设防的,我喜欢一面将手浸在水里,一面凝望著自己,奇怪的轻声叫著我的名
字━━今日镜中的不是我,那是个满面渴想著培的女孩。我凝望著自己,追念著培
的眼睛━━我常常不能抗拒的驻留在那时分里,直到我听见母亲或弟弟在另一间浴
室里漱洗的水声,那时我会突然记起自己该进入的日子和秩序,我就会快快的去喝
一杯蜂蜜水,然后夹著些凌乱的笔记书本出门。
今早要出去的时候,我找不到可穿的鞋子,我的鞋因为在雨地中不好好走路的
缘故,已经全都湿光了,于是我只好去穿一双咖啡色的凉鞋。这件小事使得我在出
门时不及想像的沉落,这凉鞋踏在清晨水湿的街道上的确是愉快的。我坐了三轮车
去车站,天空仍灰得分不出时辰来。车帘外的一切被雨弄得静悄悄的,看不出什么
显然的朝气,几个小男孩在水沟里放纸船,一个拾拉圾的老人无精打采的站在人行
道边,一街的人车在这灰暗的城市中无声的奔流著。我看著这些景象,心中无端的
升起一层疲惫来,这是怎么样令人丧气的一个日子啊。
下车付车钱时我弄掉了笔记,当我俯身在泥泞中去拾起它时,心中就乍然的软
弱无力起来。培不会在车站吧,他不会在那儿等我,这已不知是第几日了,我们各
自上学放学,都固执的不肯去迁就对方。几日的分离,我已不能清楚的去记忆他的
形貌了,我的恋念和往日他给我的重大回忆,只有使得我一再激动的去怀想他,雨
中的日子总是湿的,不知是雨还是自己,总在弄湿这个流光。今日的我是如此的撑
不住,渴望在等车的时候能找到一个随便什么系的人来乱聊一下,排队的同学中有
许多认识的,他们只抬起头来朝我心事重重的笑了笑,便又埋头在笔记簿里去,看
样子这场期终考试弄得谁都潇洒不起来了。我站在队尾,没有什么事好做,每一次
清晨的盼望总是在落空,我觉著一丝被人遗忘的难受,心中从来没有被如此鞭笞过
,培不在这儿,什么都不再光彩了。站内的日光灯全部亮著,惨白的灯光照著一群
群来往的乘客,空气中弥漫著香烟与湿胶鞋的气味,扩音器在播放著新闻,站牌的
灯一亮一熄的彼此交替著,我呼吸著这不湿的空气,觉得这是一个令人厌倦而又无
奈的日子。
想到三个多月前的那日,心情就无端的陷入一种玄想中去,那时正是注册的日
子,上一个学期刚从冬季寒冷的气候中结束,我们放假十天就要开始另一个新的学
期。那天我办完了注册手续才早晨十点多点,我坐在面对著足球场的石砌台阶上,
看著舞专的学生们穿了好看的紧身舞衣在球场上跳舞,那时候再过几日就是校庆了
,我身后正有一个老校工爬在梯子上漆黄色的窗框,而进行曲被一次次大声的播放
著,那些跳舞的同学就反复的在练习。当时,空气中充满著快乐的音乐和油漆味,
群山在四周低低的围绕著。放眼望去,碧空如洗,阳光在缓缓流过。我独自坐在那
儿,面对著这情景,觉得真像一个活泼安适的假日,我就认真的快乐起来。那份没
有来由的快乐竟是非常的震撼著我。后来开学了,我们半专心半不专心的念著书,
有时逃课去爬山,有时在图书馆里发神经查生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接著雨就来
了,直到现在它没有停过。我们起初是异常欢悦的在迎接著雨,数日之后显得有些
苦恼,后来就开始咒诅它,直到现在,我们已忘了在阳光下上学该是怎么回事了。
从车站下车到学校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路,我走进校园时人已是透湿的了,我没有用
雨具的习惯,每天总是如此的来去著。我们教室在五楼天台的角上,是个多风的地
方。教室中只有几个同学已经先到了,我进门,摊开笔记,靠在椅子上发愣,今日
培会来找我么?他知道我在这儿,他知道我们彼此想念著。培,你这样不来看我,
我什么都做不出来,培,是否该我去找你呢,培,你不会来了,你不会来了,你看
,我日日在等待中度日━━四周的窗杠开著,雨做了重重的帘子,那么灰重的掩压
了世界,我们如此渴望著想看一看帘外的晴空,它总冷漠的不肯理睬我们的盼望。
而一个个希望是如此无助的被否定掉了,除了无止境的等待之外,你发现没有什么
其他的办法再见阳光。
李日和常彦一起走进来,那时已是快考试了,李日是个一进教室就喜欢找人吹
牛的家伙。他照例慢慢的踱进来,手中除了一枝原子笔之外什么也没带。
“卡帕,你怎么穿这种怪鞋子?”卡帕是日本作家芥川的小说《河童》的发音
,在雨季开始时我就被叫成这个名字了。
“没鞋了,无论皮鞋球鞋全湿了,不对么?”
“带子太少。远看吓了我一跳,以为你干脆打赤足来上学了。”李日一面看著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