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髻,鬓角斜斜地插一支珍珠头饰,一排极齐整的刘海直挂到双眉之上,端庄中显出少女才有的妩媚。做女儿的又是另一种风姿情韵:皮肤白嫩如雪,漆黑的水晶般的美目似流星闪烁,顾盼之间无不显示出一种带了稚气的可爱的傲然。一头瀑布般的大波浪烫发被散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发上无任何修饰,一圈圈的发丝随步履的节律扬起又落下,极具飘逸的动感。时值八月中旬,天气早晚渐凉,中午却仍旧懊热,心碧穿一身淡紫色卡腰开岔旗袍,高领无袖,领口用细细的珍珠镶边,胸前同样用珍珠串出一枝梅花,斜斜地直伸到肩头,与她鬓角的珍珠头饰相互照应。浑圆的右臂上,照那年时髦的做法,在肘窝到肘弯之间,戴一只扁扁的金镯。润玉穿的却是一条西洋红的连身纱裙,领口是绉纱的花边,袖口用薄纱堆制出花苞的形状,裙摆自腰部以下蓬松开来,腰后钉一只很大的同色缎面蝴蝶结,配上她走路时带弹性的步伐,自有一种西洋少女才有的大方活泼。她的右胳膊上,跟心碧一样,也有一只扁扁的金镯。
这母女俩一路走,一路手挽手亲热地说笑,不像母女,像一对姐妹。从城南走到城西,也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有那认识的,直说心碧福气好,三十多岁的人还这么嫩相,又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天下的风流都叫她们母女占去了。也有刚从外地来不认识心碧和润玉的,瞪圆了眼睛不管不顾地直勾勾地看,一边就向近处的本地人打听她们的出身来历,话语中试探着有没有一亲芳泽的机会。本地人免不了拿他们玩笑几句,心里想的却是:癫蛤蟆想吃天鹅肉?省省心思吧。
董记绸缎店坐落在城西丰乐桥下,双开间门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董济仁投资的店铺不止这一个,基本上都是请了掌柜来操持店务,到年底双方分成。济仁自己,头些年还常往店铺里跑跑,指点掌柜的进些什么货,货架怎么摆,商品怎么陈列,如何定价才两不吃亏。这半年多来他厄运缠身,先是官司,后是肺痨,弄得他气血两衰,心有余力不足,想照料照料自己的生意也不可能了。所以心碧带了润玉在自家的店铺门口停住的时候,抬头四顾油漆剥落的门柱和色彩变得十分暗淡的金字招牌,有一瞬间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户。
王掌柜闻声迎了出来。他是个瘦高身条的中年人,面色寡黄,略有点尖嘴猴腮,一双眼睛总带些惊恐,仿佛时时担心生意会不会做砸了似的。就是这双眼睛,与一般生意人精明奸诈的目光大为不同,容易使人生出同情和信赖。他从祖父辈上就开始做董家的店员,到他手里,三代端董家绸缎店的饭碗,主仆间已不再单纯是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而变得像一家人那样,命运相共,息息相通。也正因为此,董济仁才能从王掌柜的儿子王千帆那里了解到共产主义的一些大致理论,和红军游击队的目的主张,以至引发了后来出资替游击队购买枪支的官司。
心碧跟在王掌柜后面进了店堂,见里面空荡荡没有顾客,就不悦地问道:“我是好长日子没有来过了,怎么生意这么差?”
王掌柜亲自倒来两杯薄荷凉茶,恭恭敬敬回答道:“差是比从前差了点,也还过得去吧。这会儿是饭后,生意一向不多,总要到得三四点钟之后……”
柜台后面忽然冒出个人来,是王掌柜的儿子王千帆。他刚刚坐在里面看书,稍带照料店面,头是埋着的,故而心碧进来时没有看见他。千帆听到心碧向父亲查询顾客多少的情况,就想站出来为父亲做个证明,谁知抬眼看到了四处张望的润玉。千帆的目光立时被润玉吸引过去了,他在小城里从未见过这样鲜润活泼的女孩,他觉得从视觉到心灵都有一种极为新鲜和舒服的感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琢磨她跟心碧的关系,她从哪儿来,在这里干什么,又为什么坐在这里像在家中一样的自然松弛。
润玉察觉到背后千帆的注视,回过头去,展颜一笑。她认识千帆,很小的时候他跟他父亲到家里来过,那时他矮小瘦弱,总是皱了一双眉毛,嘴巴紧紧闭住,一副深思熟虑的小人精模样。他从不抬头注意这个家里的女孩子们,所以他不认识润玉。润玉却是认识他的,尽管如今他高出她一头,他嘴上长了茸毛,眼睛变得聪慧明亮,嘴角的线条也有了几分刚毅,润玉还是能认出他来。
心碧坐下来略略歇息之后,便带了润玉逐一地去看店里的料子。王掌柜跟在后面一步不拉。千帆仍旧在柜台里站着,一本新从上海邮寄来的杂志还握在手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粘在了润玉身上。
心碧一匹一匹料子地看过去。店里新到了不少日本花纱布,但是这种布料做夏装尚可,眼下却是从秋天往冬天过了,她要给四个小女儿做棉袍,要买厚实的花哗叽,在布料里翻来倒去怎么也找不到。心碧笑笑说:“王先生怎么过忘了节令了?花纱布在春天进货才好,秋天进货,买家很少,积压一个秋冬才出得手去,银钱岂不是死在这儿?”
王掌柜嘴里喏喏,脸上却微微有点变色。心碧看在眼里,已经明白这不是他的一时失误了。以他几十年做布店生意的经验,秋天进了春天的货,必是其中有原因的。有可能是货主出了极低的卖价,差价部分就进了王某人的腰包。心碧心想,这样做生意,济仁不亏掉老本才怪。但是她不准备回去告诉济仁,一是济仁对王掌柜信赖有加,说了反使济仁对她不高兴;二是济仁身子太弱,受不得刺激,万一他信了她的话,兴师动众要亲临店铺查点这事,病因劳累生气而加重,可怎生是好?倒不如装个糊涂,日后慢慢再作打算。
这样想着,心碧不露声色对润玉说:“娘要买的料子店里没有,不如再到别家店里看看?”
润玉说:“爹爹怎么不让店里进些时新料子来?他该到上海去考察一次,那里的料子看得人眼花,什么天鹅绒、乔其纱、苏格兰呢、亚麻、凡立了……样样都比我们店里的好。”
千帆的一切注意力本都集中在润玉身上,听润玉说这几句话,他立时便明白了她的身份。他感觉到一阵微微的惊喜,因为知道她不是转瞬即逝的香气,她的家在这里,她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人。他赶紧从柜台里转出来,拦在心碧和润玉面前说:“我来替你们带路吧,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绸缎店,可能会有点好东西。”
心碧的本意是要婉拒。她不喜欢这个年轻人一张夸夸其谈的嘴巴和那些瞎七搭八的思想,尤其济仁因他而搅进了一场官司之后,她对他更是戒备有加。但是没等她开口,润玉已经笑着答应了。润玉一来因为回家后听说了千帆的经历,对他这个人颇为好奇,二是小城里有学问见识的年轻人毕竟太少,她盼望有个人聊聊,说几句外面世界多么精彩的闲话。
于是心碧退到后面一步,改由千帆跟润玉并肩而行。心碧觉得这样不妥,叫别人看着容易生出误会。但是润玉走得轻松自然,倒又叫心碧觉得说任何话都是多余。她便努力伸长脖子,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很快,千帆嘴里说出的一连串人名叫她头晕,那些名字有的很怪,有的很长,她想怕都是些外国人的名字。她实在不明白千帆光对润玉说些外国人干什么,哪有跟女孩子走在一起不说些花儿朵儿,却说这个的。
第二天,润玉在家里看一本之贤从上海邮寄给她的翻译小说《包法利夫人》,门房通告有人来访。润玉迎出去一看,竟是千帆。他也带给她一包用油纸捆扎好的杂志书刊,润玉接过去翻了翻,大都是印刷极粗糙的地下书刊,有德国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有苏维埃列宁的《国家与革命》,有北京李大钊和上海鲁迅的一些文章,还有署名毛润之的一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润玉笑笑地说:“你把我看得高了,我哪能读懂这些书?”
千帆热切地劝她:“你不妨读读看,一读就知道这里面的思想多奇妙,多新鲜,多让人神往!”
润玉把这包书随随便便往旁边桌上一扔:“你还是带回去吧,我喜欢读小说,讲大道理的文章,我是一读就头疼。”
千帆仍不死心:“你试着读一篇好不好?万事开头难,你读进去了……”
润玉睁大乌溜溜的眼睛:“我干什么要开这个头呢?”
一句话把千帆问住了,他不知不觉跟着呢喃了一句:“干什么……”
润玉扑哧一笑:“你们这些信仰共产主义的,是不是惯于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
千帆想了一下,郑重其事望着她:“决不是这样的。我只不过觉得你这个人与海阳城里的一般女孩子不同,你大方,热情,有一种向四面八方发射的魅力,你如果肯认真去做一件事,会有超过别人几倍的效果。”
“我要是不准备去做呢?”润玉似笑非笑地紧盯住他。
千帆极为认真:“你或许有一天会后悔。”
“你吓唬人。”
“江河日下,大浪滚滚,中国革命的大趋势是谁也阻挡不住的。你看看吧,小日本已经占领了东北,眼见得要向华北进攻。接下来,华中,华南,都是他嘴边的肥肉。蒋介石只顾内战,毫不抵抗。另外的几大军阀呢,一个个都在忙着封建割据,占山为王。倒是共产党的红军队伍识大局,绕道云贵、四川,准备北上抗日。听说一路上走得千辛万苦。”千帆说到动情处,突然冒出一句,“润玉,我要问你:如果让你当亡国奴,你当是不当?”
润玉抿着嘴想了一会儿:“我先来问你:你虽信了共产党,也还是中国人,如果我当了亡国奴,你能说你单单不是吗?”
千帆虽是个极善演说的人,此刻倒被润玉这句实实在在的话问住了。他眼望着润玉的娇艳面庞,为自己无法驾驭她而焦躁烦乱。
此后,千帆又找机会跟润玉交谈过两次。他一心要说服她信仰共产主义,渴望着有一天她愿意跟着他一起去投身红军游击队,他们双燕齐飞,夫唱妇随,共同做一番不同寻常的事业。
当时千帆并不知道润玉身边已经有了之贤。多少年后,千帆身着戎装回到海阳,徜徉在破败不堪的董家门前的时候,他心中悲哀地想:那年之贤带了润玉逃难到乡下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派几个游击队战士把之贤逮住处死。他是大地主出身,是剥削者,农民革命的对象。若之贤死了,润玉或许会有另一种结局。
而在当年,不满二十岁的千帆碰了润玉不软不硬的钉子以后,一时对自己极为失望,心中的抑郁无处发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给父亲留下一封短信,悄悄地出城去了。
王掌柜自然知道儿子去了哪儿。枪支的官司之后,儿子是沾了董家老爷的光才一并没事的,王掌柜生怕他再次惹出是非,几乎是跪在儿子面前求他放弃那些想入非非的信仰和行动。儿子当时勉强答应了。王掌柜怕的就是儿子敷衍他,一直亦步亦趋地守在儿子身边,不让他四处走动。结果儿子还是远走高飞了,去做那些随时会被抄家杀头的事情了。王掌柜心里的悲苦如江河大海,无人可以诉说,只得暗自吞咽,暗自积攒更多的银洋,准备有朝一日在又一次要拯救儿子生命的时候派上用场。
忽一日,上埝镇的薛暮紫从天而降似的,只一个小厮跟着,轻轻巧巧进了董济仁家的大门。
海阳人对做医生的一向尊崇有加,薛暮紫又不比西医王亦堂,是家里的世交,常来常往惯了的,所以他一进门,惊动了董家上上下下。济仁自然是满脸感激地迎接出来,就连老太太和极少出门边的心锦也互相扶持着来到敞厅间,见了薛先生一面。薛暮紫连连夸赞老太太精神健朗,有长寿之相。又替她约略把了下脉,说她只有个咳喘的老病,冬春易发,不妨事的。人倒是常年有点小病才能长寿,因身体里的秽气得以不断发散,有益无害。相反,那几年几十年不生病的,生出来就是大病,反令做医生的棘手。一番话说得老太太眉开眼笑,退出去的时候还连声嘱咐薛先生要多进城来玩,来了别住客店,就住家里,家里事事方便。
老太太走了之后,薛暮紫才说起此行的目的:他年年这个季节里要出门巡游一次,挨个儿看望他的病人。他说,很多人不懂得病去如抽丝的道理,稍稍看得有点起色,自觉身子舒坦了,就懒得再开方子吃药。殊不知秋寒一来,最易复发。医生就怕这个复发,原本五分功力就能治好的,一复发,怕是十分功力也难治。所以他总是防备在先,早早地往病家巡游一趟。
济仁听了,自然好一番感慨唏嘘,从肺腑里称赞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