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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倒也别有情致,一望而知是专用来送赠好友故交的。若是受礼的那一方交情一般,倒又不宜拿这样的土产了。
济仁一一验看,心中十分满意。心碧既已做下这些准备,可见她是存心要走这一趟的。济仁能猜中心碧的八成心思,体谅着她日后要独自操持这个大家庭的不易,济仁不由得生出一种歉疚和怜惜,一路上装出兴致盎然,拥着心碧在舱窗边,指点她看两岸的风景人家,谈今说古,恰似没病的好人一般。
常家的寿筵铺排了整整三日。寿棚从楼前一直搭到了花园中。伯来客冻着,棚子里特意装上了土造的暖炉,四面加围了锦帘,里面再拉上红绿彩灯,真个是富贵堂皇到极致。拜寿的人从早到晚源源不断,排的是流水席,一桌刚刚撤下,一桌又整治妥当。管事的人在这当口是大显身手的机会,若没有三分气魄七分算计,如此大的场面如何能调度停当!常家的帐房更是对心碧抱怨说,他光写礼单,就把手腕都写得肿了。心碧细看那些礼品,无非是绸缎洋货、金银玉器,全不及她挑的几样东西土得新鲜。
常卓吾非但是通州望族,又是全国朝野知名的大实业家、教育家和慈善家。经他之手创办的纱厂、电力厂、榨油厂、面粉厂、铁冶厂、火柴厂、轮船公司、长途汽车公司、盐垦公司等等,每年给他带来巨额利润的同时,也给中国的民族资本工业注入活力,树起一个实业救国的典范。他此番为自己举办六十大寿的盛大庆典,说白了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利用,是他周旋于地方上方方面面人物间的必要手段。他对济仁抱怨说,他本是个最烦俗套的人,却又整日陷于俗务之中,身不由己,无可奈何。这话本是出于真心,无奈病至吐血的济仁听起来,心里总不是味道,觉得老友似乎过分的春风得意,多少有些在他面前炫耀的意思。他把这层感想说给心碧听,心碧不语,心里却知道这是生病的人才会有的胡思乱想。她望着济仁黄瘦憔悴的面庞,实在觉得内心里酸楚得要命。若济仁不生肺痨,何至于早早衰退如此!常卓吾的发达,当初不全凭了济仁在上海任上的鼎力相助吗?
一番热闹过去之后,常卓吾单留下几位世交好友小住几日,其中有海阳的董济仁和心碧夫妇,也有冒银南和独妍夫妇。常卓吾推了手边一切俗务,陪好友们下棋玩牌,论诗作画,其乐陶陶。
一日卓吾跟济仁平谈几局围棋之后,故作惊讶:“济仁!多日不见,棋艺竟有如此长进,真要令老哥刮目相看了!”
济仁低头把黑棋子白棋子一颗一颗分别拈入两只白玉小缸中,幽幽地答:“我不比你,人在病中,出不得门去,终日与棋为伍,若没有一丝一毫的长进,不也愧对那几本棋谱?”
常卓吾张口要问济仁的病情,一眼瞥见心碧在济仁背后朝他摇手使眼色,知道是不让他提及此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成一句:“济仁,要我说,生老病死,人总得要过这几关去,心思不要太重才好。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调理,急不得也躁不得。你今年才五十出头,比我还年轻很多,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呢!”
济仁抬头苦笑道:“病在我自己身上,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我自己知道。别人再怎么说,总觉得有隔靴搔痒之感。”
此话一出,常卓吾不免有些尴尬,想到济仁说出这样的话来,怕是整个儿心境都浸泡在苦液里了,一时就觉得周身冷丝丝的。他伸出手去,搭在济仁正拈着棋子的手背上,凝视他的眼睛,郑重说:“济仁,你我的情分不同一般,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请一定不要客气。”
济仁当即答了一句:“到需要时,自会找你。目下倒还谈不上这些。”
心碧生怕话头滑了过去,连忙在济仁身后说:“倒是有件小事,常先生若觉不妥,就当笑话听吧。”
常卓吾忙答:“你且说!”
心碧就把润玉和之贤如何在假期归途中相遇相识,一见钟情,又书信来往、情意绵绵的事如实说了一遍。
常卓吾听得高兴,拍掌笑道:“好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润玉儿我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品貌风情自不必说了。那冒之贤我也曾见过,他到上海读交通大学,还是我替银南出的主意,也是个俊朗飘逸的人儿。这两个人若能配成一对,真好编出一段戏文来演了。”说到这里,猛一转念,对着心碧,“我猜出你说这段故事什么意思了!你想送个现成的媒人给我当当?让我老头子开心开心?”
心碧并不点破婚事中的芥蒂,却勉强笑道:“跟常先生说话真是轻省,只需说得上半句,那下半句就被你点出来了!难怪先生如今事业做得这么发达。”
常卓吾哈哈大笑,一连声地说:“济仁,济仁,你有这么个说话做事玲珑剔透的内助,是你一辈子的福气!”
常卓吾果真乐颠颠地去找了冒银南夫妇,先是把润玉大大地夸了一通,又说到之贤的沉稳懂事,再提出要替二人作媒的话。
常卓吾那里一厢情愿的认为这桩婚事是才子配佳人,双方家庭没有个不愿意的,所以说话的口气中竟不留余地。岂知这一来就把银南夫妇陷入了绝境:答应吧,等于冒家向董家作了投降,独妍心里尤其大大的不甘;不答应吧,是常卓吾亲自开的金口,此口一开,润玉和之贤的身价无形中已经抬了一层,驳回他的面子是万万不可,何况此刻银南和独妍还住在人家,吃喝在人家。
银南略一沉吟,先点头答应了。他原本对此事反对得就不太坚决,不过有一些小小的门第之见,如今既有常卓吾出面,也就顺水推舟拉倒。
独妍虽是家庭内部的独裁者,毕竟也是知书识理的大家妇女,外人面前不肯越过丈夫这一头去,见银南已经点头,自是无话可说。
常卓吾却是起了狐疑,望望独妍的脸色:“怎么,看冒太太的样子,竟是不大乐意?”
独妍慌忙强笑:“哪里!常先生的眼光看人还会错吗?我只怕之贤配不上董家大小姐,可惜了常先生这一片好心。”
常卓吾哈哈一笑:“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冬日最后一抹阳光苍白地涂刷在门楼顶端,院墙上有细细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小玉儿穿得像个陀螺似的,手里抱一只豁了边的小碗,用筷子笃笃地敲着,使劲仰了头,呼唤她的花咪从院墙上跳下来吃食。花咪竖直了尾巴站着,居高临下得意洋洋望着小玉,偏不肯移动半步。
大门外边,绮玉和思玉踢毽子踢得满头大汗,两个人都脱了棉袍,只穿一件鲜红的绒衣,衬得脸色娇艳粉嫩。小丫头兰香站一边看着,嘴里替她们哼一首《毽子谣》:
小孩子,老头子,
树荫底下踢毽子。
毽子飞上天,
惹得雷公发了颠,
偕同火闪娘娘下凡间。
踢得玉皇哈哈笑,
从此不愿登金殿。
一辆黄包车从街口驶来,停在这一对双胞胎身边。车夫把车把一放,下来了大姐润玉。她穿着海青色的薄薄的狐皮袍,脚上一双小羊皮暖靴,脖子上是一条极长的雪白羊毛围巾,一头拖在胸前,一头搭在背后。整个海阳城里,只有大姐才有这么长的围巾和这么潇洒的围法,这使得双胞胎姐妹私下里既自豪又艳羡。大姐身上的海青色和白色搭配得又是多么高贵和谐!衬着凄清孤寂的冬景,简直就是西洋画上才有的色调。
做大姐的对这两个浑身冒着汗气的妹妹却并不客气,伸出手来,一人头顶上给了一个脖拐,说:“不在家做功课,疯得像个野丫头!”
兰香识相,早已经溜回大门去了。绮玉最是顽皮,朝大姐做个鬼脸:“好,好,你打了我们,有好事就偏不告诉你。”
思玉也在旁边帮腔:“不怕,一会儿我们去告个状,自有人来管你!”
润玉没在意她们的话,闪身进了大门,长长的围巾在背后划出一个白亮的圆弧。绮王思玉就在后面嘻嘻哈哈地笑。
小玉儿见了大姐像见了救星,连忙对她痛诉花咪的“罪状”:“大哥哥给我四块奶油饼干,我省下两块给花咪吃,它就是不肯下来。”
润玉心里咯噔一跳:“大哥哥?哪个大哥哥?”
小玉说:“自然是上海来的大哥哥啦。”
润玉这才明白了绮玉思玉话里的意思,回头威胁地用手指点一点她们,顾不上说话,飞奔入内,穿过大门堂和天井,直进了敞厅。撩开棉布门帘,就见冒之贤果然恭恭敬敬坐在朝外的宝座椅子上,和祖母、父母说着话儿,屋当中一只大火盆烧得炭火通明。
润玉因为激动也因为跑了急路的关系,站在门口满脸飞红,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光笑,说不出话。冒之贤在她撩起门帘的那一刻就已经慌忙站了起来,此时也和她遥遥对笑,也不说话。老太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抿着嘴巴直乐:“这是演的哪一出哑巴戏呀?牛郎织女隔了银河走不过来,还是怎么的?”
心碧说:“娘也真糊涂,你要他们当我们几个的面说什么好?”起身走到润玉旁边,轻轻推她一把:“去吧去吧,到后院你自己房间里去说话吧。”
润玉忸怩一下,突然奔过去,拉了之贤的手就往外走。后面父亲母亲和老太太都在笑,她只当没听见。
一口气把之贤拉到自己房里,顺手砰地关上房门,她靠在门背后大口喘气,双颊火烫,目光闪闪,头发略有点散乱,长长的白围巾两端都垂在了胸前,自然地形成一个坡度,随着喘息剧烈起伏。她仍然是抿着嘴,嘴角含笑,一言不发。
静默片刻,之贤猛然扑上去,一把将她抱起来,在屋里抢一个圈,放下。双方的目光只相对一闪,两张嘴唇就紧紧地粘到了一起。
相识相爱半年有余,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忘情的拥吻。婚事终于得到了双方家庭的认可,这使他们的轻松愉悦像空气一样飞升飘浮,并且在房间里快乐地膨胀。所有的感觉、灵性、血液和细胞一时间都聚集在花朵一般柔软开放着的嘴唇上,其敏锐和愉悦的程度令他们自己都惊喜万分。他们颤栗着,晕眩着,汗水淋漓着,相拥相抱着,简直不舍得再让对方的身体和自己分离。
良久,之贤从西装的胸袋中掏出一只玫瑰红色丝绒小盒,打开,取出一只小小的钻戒,替润玉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此刻已是冬日黄昏,润玉房间里没有开灯,钻戒流星般的光芒在浮动的暗红色的暮霭里穿梭闪烁,呈现出无与伦比的华美璀璨,把润玉一双漆黑的眼睛映得微微眯缝了起来。她把左手抬高,把冰凉的戒指贴在自己面颊上,仿佛要从戒面中感受出心的跳动一样。她快乐地叹息一声:“我能够长久拥有这样的幸福吗?”之贤就再一次把她拥进怀中,在她耳边答:“只要我活着。”
进入腊月二十,心碧忙得恨不能浑身上下长出四双手来。大扫除、做馒头、蒸年糕、炒花生……一样一样都是大事,都得她亲自指挥调拨。
先说大扫除。偌大的一个人家,厅厅房房总有几十间吧,里面的房顶墙壁、桌椅板凳、角角落落都得清扫干净,这就是一项相当浩大的工程。海阳大户人家的房子都极高敞,要扫刷房顶的积灰,需得拿新扫帚绑上一两丈长的竹竿,由那身强力壮的仆佣高举着,顺檩梁依次扫过去。这人的头部必得用薄布裹紧,以防仰脸看房顶时灰尘落入眼中。扫到哪间房子,房里的桌床箱柜及坛坛罐罐都要用布遮起来,扫完再拿开,否则落下来的灰尘不可收拾。
房间若铺着地板,这是比较好办的,拎来一大桶清水,用拖把整个拖上一遍就行。若铺的是砖,便很麻烦,要用铁铲子把砖面上经年积下来的泥垢一点一点铲干净。这活儿基本上由家中的孩子们来干,事后一人赏一把铜子儿就行。
清洗门窗桌椅是最烦人的事,只因为大户人家的木制家具讲究雕刻,雕得越繁复细致越好,这就必然苦了清洗它们的人。要用抹布一点一点塞进弯弯扭扭的木雕中,来回地拖拉,把积尘擦净。遇有特别细致处,是用筷子头上缠了湿布,捅进去洗擦的。
加上天井、廊沿、门堂、门楼、院墙、大门附近的一段街面,整个大扫除的工作紧锣密鼓也要三天。
再说蒸年糕。糯米粳米三七开对,大箩大箩地淘洗干净,清水中浸泡一天一夜,捞起沥干,倒进石臼里春碎,筛出细细的米粉。请来的年糕师傅紧跟着往米粉中拌水拌糖。这是地道的技术活儿,水拌多了会粘成团团,水拌少了又会使年糕松散,多多少少全凭师傅手里的感觉。
这边师傅拌着米粉,那边打下手的仆佣们就要加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