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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喜日前两天,嫁妆先发到冒家。
海阳人送嫁妆论“抬”。大件家具,用红带子捆了,两人一抬。小件的铜锡瓷器、化妆品、被褥衣物,用一米见长的红木盒子装了,也是两人抬着。润玉的嫁妆数数是整一百抬,这是心碧倾其所有为她操办的。这之前四婶婶心语看着心碧花钱如流水的架势,不免替她担了一份心,拐弯抹角说:“你把力气都使尽了,底下几个小的怎么办?”心碧脸上竟很坦然,回答说:“今日说今日的事,明日说明日的事。我有的时候不能装没有,没有的时候也不能装有。谁摊上家里什么样的家境,是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心语细细品味,不能不承认心碧这话说得非常透彻。
一百抬嫁妆喜气洋洋堆放在院子里,凭空堆出一个五颜六色的崭新世界。木料的香味儿,绸缎的腥甜味儿,铜锡器皿的金属味儿,在秋日暖洋洋的阳光下氤氲飘浮。梳妆台、挂衣橱、拆散开来的铜床上都有大面大面的明晃晃的玻璃镜子,映着红红的日头,笑微微的人脸,琳琅满目的杂物摆设,走马廊沿上来来回回奔忙不休的男女佣人,以及竖了尾巴站在墙头不敢下来的猫咪,真像看洋画儿一般有趣。两个小的孩子克俭和小玉儿就很兴奋,在那些抬盒的夹缝里窜来窜去,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只觉得样样东西都透出神秘,是一个对于他们来说遥远得不可企及的未来。
小玉儿到底是女孩子,抬手动脚知道小心翼翼。克俭就不同了,开心过了头,不免忘乎所以,胳膊一扫,将一个细颈子的青瓷花瓶碰掉在地上,当啷一声,瓶颈和瓶肚分了家。
喜庆的日子要讲究吉祥,破碎一类的事情是顶顶犯忌的。此花瓶一倒,几个站在旁边目击的下人吓得面色煞白。可巧心锦路过这里,愣了一愣,拐着一双小脚冲到同样煞白了面孔张嘴欲哭的克俭面前,一把捂住他的嘴,拉了他就朝自己房间里跑。片刻之后她又出来,手里拿一只差不多样子的瓷瓶,替下了那只碎的,亲自蹲下去小心收拾了碎片,包在一块帕子里,嘱咐所有在场的人说:“一会儿太太来了,这事千万说不得,只当没看见罢了。听到没有?”
众人都怕沾上干系,自然唯唯应允。过会儿心碧果真从前院进来,向心锦讨万金油搽太阳穴,说是她怎么老觉着眼皮子跳得慌。众人未免神色紧张,一齐用眼睛盯住心锦。心锦吃斋念佛久了,别的不行,定力倒是练出了几分,当下笑道:“你这是劳累得狠了,精神不济。可怜一个女人家,跑里跑外的。”说着亲自进房去寻了万金油,连盒子一齐给了心碧。
心碧用小手指甲盖挑出来一点,抹到两边的太阳穴上。一股浓烈的薄荷脑味儿四散开来,辣得心碧不由自主眯缝起眼睛。她舒服地连嗅几下,才对心锦说:“也说不上可怜不可怜了。我这个人,天生的劳碌命,该当为儿女做牛做马的。”提到儿女,想起克俭和小玉,兀自奇怪:“这半天也没见两个小的,不知道疯哪儿去了?一院子的东西,我实在是怕他们闯出祸来。”
心锦不待旁边几个人作出反应,用手推着心碧:“外面忙你的去吧,这儿有我看着。”把事情掩饰过去了。
很多年后,润玉的坟上已经长出青草,克俭关在新四军监狱里等待枪决的时候,心锦回忆这一天的花瓶破碎,且不偏不倚破在克俭手里,才意识到这实在是菩萨冥冥中给她的暗示。而她当时只顾掩盖祸事,竟没及时进佛堂给菩萨磕头烧香,是她生平所犯的最大错误。
尽管新郎新娘都是新派人物,婚礼却是入乡随俗按老规矩办事。
喜日一早,冒家先把礼帖和礼物送到了董家。傍晚,描龙绣凤的锦缎花轿由一班执事乐工簇拥着,吹吹打打招摇着停在董家门前。眨眼间看热闹的孩子们把街头巷尾围了个水泄不通。之贤的两个弟弟之良和之诚被派来接新娘子,两个都是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穿惯了学生装的四肢拘束在上过米浆的绸缎衣服里,怎么看怎么别扭。
双胞胎绮玉和思玉出门看热闹,一眼发现了木偶人一般缩手缩脚的冒家兄弟,两个人互递一个眼神,先是捂了嘴巴偷偷地笑,再后来一发不可止,放开手,笑得前仰后合。两个可爱女孩子的银铃般的笑声竟弄得冒家兄弟如痴如醉,一时忘了自己是被嘲笑的对象,只把眼睛在绮玉思玉身上轮流地转,心里奇怪董家怎会生有这么多漂亮的女孩儿。这两个只比嫂子润玉更多了一份活泼娇憨!
绮玉思玉虽没见过之良之诚,却是知道冒家有这两个在通州住读的兄弟的。此刻见了他们人高马大又羞怯拘束的模样,调皮的绮玉就想逗他们一逗。
绮玉望望思玉,故意用唱歌般的声调说:“门口这花轿是接谁家新娘子的呀?也不怕停错地方?”
思玉会意,跟着笑了笑:“我听说街对面有个人家今天嫁女儿,刚刚那老太太还在念叨花轿怎么不来呢。”
之良果然就慌了,赔笑问两个女孩子:“请问这里不是董润玉小姐家吗?”
绮玉莞尔一笑:“谁告诉你是了?”
之良之诚面面相觑,生怕自己真走错地方,弄出天大的笑话。两个人的确是第一次到董家门上来。惶然地举目四顾,忽见围观的孩子们都在偷笑,才明白自己是受这两个可爱女孩子的捉弄了。
之良之诚看似木讷,其实远非如此,两个人只是被特殊的氛围和使命弄得有点无所适从罢了。当下之良对之诚眨眨眼睛,原先缩在袖笼里的手猛地往外一伸,手心里竟躺了一对红艳艳的百子炮。之良笑嘻嘻地说:“我们不管了,停在哪家门口,就抢了哪家的小姐做新娘子吧!”话才说完,另一只手里又变出一只新式打火机,啪地一按,淡蓝色的火苗一闪,已经燃着了两枚炮仗的药信。绮玉思玉正看得发呆呢,之良手一扬,百子炮分别在绮玉和思玉头顶上炸开,“嘣——啪——”两声巨响,吓得两个女孩子哇呜一叫,连退几步。
紧跟着,之诚点燃了带来的几挂长鞭,叫一个轿夫用竹竿挑着举在手中。鞭炮噼哩啪啦炸出一片喜气,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火药味,红色的鞭炮碎纸四散开去,纷纷扬扬洒落了半条街道,小孩子尖叫着伸手去接,去抢,闹哄哄搅成一团。左邻几条街上的人都被这绵延的鞭炮声吸引过来,挤挤拥拥的等着看新娘子上轿。
长鞭炸了一挂又一挂,满地的碎纸几乎要淹没了冒家兄弟的脚脖子,火药的烟气把周围天空染成淡淡的青色,连落日都变得混沌不清。董家的黑漆大门却是纹丝不动。之良之诚有些惶惑不安了。此时人堆里有等得心急的人叫道:“还不递‘开门封’!”一句话把两个站着发愣的小伙子提醒了。“开门封”就放在之良的衣袋里,来之前独妍交待过什么时候用的,竟被他们忘得干干净净,差点误了大事。
红包从门缝里塞进去不久,门便缓缓地开了。刹那间鞭炮声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齐刷刷盯在了一脚跨出大门的润玉身上。海阳人都知道董家的大小姐美若天仙,天仙般的人儿做了新娘子又是什么模样,是人们私心里都想一睹为快的。
结果使他们大为失望,跟所有走出娘家门坎的新娘子一样,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具凤冠霞帔的人形架子而已,新娘子被从头到脚裹在红色锦缎之中,她被心语搀扶着缓缓移过来的身形竟像一团红色梦魔,使围观者的心情莫名其妙变得沉重起来,压抑起来。
后面突然一声锐叫:“润玉儿!我的儿呀!”心碧一身崭新的玫瑰紫的绸袄绸裙,踉踉跄跄从门内冲出,泪流满面,牵住润玉的衣角不放,有板有眼地数哭:“儿呀,娘养了你二十年,你终归还是人家的人。你到人家两脚踩生地,两眼看生人,为娘的怎放得下心啊,我的儿呀!”
润玉蒙了头盖,站立不动,像是突然间受到惊吓似的。心语着急地在她耳边低声催促:“快哭!对你娘哭几声!你今日上轿不哭,将来会生出哑巴孩子来的。”
一时所有的人都伫立不动,等着红盖头下那一声呜咽。却是迟迟没有动静。盖头低垂,看不见润玉此时的表情。心语又催,连连用手去扯润玉的胳膊。红盖头下的脑袋突然一动,润玉自己用手把盖头掀了起来。人们看到的是一张芙蓉花般娇艳鲜嫩的脸,一双笑吟吟流光溢彩的漆黑双眸。润玉回头看着心碧,脆生生说:“娘,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我想看你笑一笑呢!”
四周的人万没料到润玉会说这句话,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忍俊不禁。心碧只得收了哭声,跟着众人没奈何地一笑。润玉心满意足,干脆不要心语的搀扶了,双手凌空将盖头扯出一个帽檐的形状,大步走进轿中。
几个月的工夫,家里接二连三少了几口人,顿觉偌大个庭院空落落的。走到哪里,脚底带出一片无人的尘土,心碧低头看了,半天伫立不动。脚底下慢慢升起一股悲凉,顺小腿的筋脉细细向上游走,蚂蟥在爬似的,有点痒,有点毛骨惊然。心碧咬咬嘴唇,轻轻跺一跺脚,像是要把鞋底沾染上的晦气跺掉。
一日她走进心锦房中,脱了鞋子,盘腿在沙发上,好让一双略有点肿胀的脚稍稍歇上一歇,一面笑着对心锦说:“真想痛痛快快抽上一大口。”
心锦在做一双极可爱的老虎鞋,听心碧说这话,知道她指的是大烟,从针线活儿上抬起眼睛:“可别,董家人没这个嗜好。从前济仁在的时候,也不过偶尔陪客人来两口。”
心碧苦笑一声:“说说罢了,哪里就能当真。别说我又没瘾,就是有瘾,为这个家也不得不戒了。”
心锦有点迟钝:“这话怎么说?”
“没钱抽呗!”心碧摊一摊手。“你想想,今年一年出多少大事?先是济仁,再是绮凤娇,接着又是润玉。董家就这么大个家底,纵是有两个钱,也不是藏着金山银山,挖不完吃不尽的。我在想——”她拔腰起身,盘着的两条腿又放回到地上,屁股往心锦跟前挪一挪,“我在想,家里既是剩了一群孤儿寡母,爽性也不用撑面子了,怎么实际怎么来吧。绮风娇原先住的六角门院子,后墙开个门,六角门再一堵,算是个独门独户,租给那家口少的人家住着,清清静静,两相其好。敞厅那一排房子,连同济仁过去的书房,再加大门堂那整个一块,能开个很好的店铺,租金不会少。有这两处收入,一家人的日常吃用怕是够了。你说呢?”她两眼灼灼地盯住心锦。
心锦手捻在老虎鞋的毛耳朵上,含笑道:“要说呢,你这是个好主意。我这两天也曾这么想过,就没你这么大胆,敢说出来做出来。”
“老太太会不会拦着?”
“老太太心里多少会觉着难过,总是她眼睛里看着建起来的一个家嘛。不过老太太不会拦,她老人家通情达理,知道你如今的不容易。”
“老太太不会拦,倒又有谁能管到我们大房里的事?济民?还是济安?”心碧略微有点激动,脸上泛出浅浅的红晕,看着倒显出年轻。
心锦把鞋子放在一边,把几个彩色线团绕好,针在线团上别好,手头收拾得干干净净,才说:“谁也不敢拦。我是怕我们亲家那边会有想头。润玉才嫁过去,娘家人就要租房子典地,她公公婆婆不要把我们这家人看低了?人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说那家都败了还要撑花架子。我们虽没了当家人,倒也没穷到吃不上饭,自己先把个骆驼变成马,妥是不妥?”
心碧低了头想事,眼里看到那只没完工的老虎鞋,顺手拿过来,又取了针线,接着往下缝。才缝三四针,连针线带鞋子扔在一边,拍拍手,对心锦说:“不管他们了。别人怎么看我们,是别人的事,都这么瞻前顾后,堵了别人的嘴,苦了自己的日子,怕是犯不着。我明天就托人打听要租房子的主家去。”
隔两日润玉回来,见瓦匠在墙上开洞做门,大为惊异。问了心碧,知道是家里出租多余的房子,马上就说娘做得对。润玉说:“娘当然不必去揣摸别人的心思,只怕别人倒要赶着来揣摸娘的心思呢。”
心碧一惊,问润玉:“你这话说得叫人不着边际了,我算个什么?谁又会来揣摸我?”
润玉“嘻”地一笑:“你有一群漂亮的女儿呀!有人已经把眼睛盯在绮玉思玉身上了,娘你还不知道吧?”
“谁?”心碧当笑话一样地问。
“之贤的两个弟弟,之良和之诚。两个人天天变着法儿向找打听绮玉思玉的事,还求我把她们带过去玩。”
心碧立刻就冷了脸子:“不去。他冒家算什么人?我们董家又算什么人?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