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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中午时分,药煎好送来了,浓浓的小半碗。之贤用调羹舀着,小口小口地喂进润玉嘴里。之贤怕润玉情绪紧张,会影响药效,便故意东拉西扯说些天南地北的笑话,分散润玉的注意力。润玉昏睡着,似听非听。过半个时辰,润玉睁开眼睛,说她总在做梦,总是要解手,总是解不下来。说着她要之贤扶她起身。之贤叫她往尿褥子上解,她不肯,坚持要坐马桶。之贤几乎是把她抱到了马桶上。结果润玉仍然滴尿未解,并且就此陷入昏迷。
独妍进来看看,对之贤说;“怕是不行了。我把曙红抱来,你想法唤醒她,让她最后看一眼吧。”
之贤双手捂紧了脸,哭着,摇着头。
独妍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事到如今,也不能光顾你自己伤心,该料理的要想着料理才好。”
之贤放下手,满面是泪,对他娘凶凶地叫道:“你别说了!润玉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我们说好了要到重庆去读大学,还要去美国留洋,她怎么会死?只有你心里才这么想,你不喜欢她!”
独妍叹口气,她想之贤这会儿神经大概有点错乱了,她犯不着跟他计较。她转身出去,亲自抱来了曙红。
孩子正在熟睡,她一点儿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将要发生的可怕的事。她的小脸因睡眠而红彤彤的,鼻翼张开着,小嘴巴下意识地一努一努,像是在睡梦中吃奶。之贤小心把她从独妍手里接过来,眼泪滴落在她脸上,她浑然不觉。之贤抱着她到床边,一声声呼喊润玉的名字,见润玉没有反应,狠心在曙红屁股上捏了一把。孩子骤然受惊,大声啼哭起来。哭声把润玉拉回到人间,她努力翕动着眼皮,又做出抬手的表示。之贤赶紧把曙红放进她臂弯里,她用尽力气搂了一搂,嘴角一翘,像是要笑,笑容未及出来,人又重新陷入昏迷。
傍晚,独妍又来,要换之贤去吃点东西。之贤死活不肯走,娘儿俩便一同在房中守着。之贤半是对独妍、半是对自己,寂寂地说:“当初我要不学工科,学了医科,该有多好!”独妍说:“你就是当了医生,这里买不到药品,不还是一样。”之贤默想一刻,无法反驳娘的话,就不再开口。
床上的润玉忽然像被人打了一掌似的,身子骤然一跳,清楚地喊道:“娘!”独妍急步过去,应着:“润玉,娘在这里!”润玉把眼睛睁开,看了看独妍,叹出一口气来,眼神里十分失望。独妍心知她喊的是心碧,也就不计较,悄悄退到旁边去。之贤见她睁了眼睛,竟是万分欣喜,俯下身说:“润玉,我这就派人找你娘去,你千万要等着呀!”润玉又叹一口气,微弱地吐了几个字:“不必了。”从此再没有睁过眼睛。
润玉弥留了整整一个昼夜。她年轻的生命仿佛苦苦留恋着这个世界,留恋她心爱的女儿和爱她的之贤,她舍不得就这么离他们而去。如果此时她仍然能清楚表达心中的意愿,她要说的一定是两个字:救我。
润玉的呼吸是缓慢地、一点点地消失的。之贤跪在床边,不断用手去试她的鼻息,他总觉得呼吸还有,脉搏也还有。后来独妍拿了一面小镜子放在润五鼻孔下面,片刻之后又拿给之贤看,镜面上没有水汽,这说明人是真的死了。之贤大为光火,把镜子抢过来,在地上砸得粉碎。他恨独妍在这种时刻的出奇的冷静,居然想到用镜子来判断润玉的死活。她就这么轻飘飘地掐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之贤把自己关在房中一个星期,谁也不见,连亲近女儿曙红的兴趣都没有。一星期之后他开门出来,对家人宣布说他要去重庆继续他的学业。收拾行装时,他把润玉贴身的衣服拣了几件打进包袱里,又找一根竹竿,一头弄通,把润玉留下来的首饰灌进去,拿蜡封死,就用这根竹子当扁担挑行李,先去上海,坐船到香港,再到越南河内,辗转从云贵公路到达重庆。
第七章
心碧跟着聋子薛老爹在屋后新开出来的菜园里种菜。早春的太阳暖烘烘的,把翻开的上地晒出一股香喷喷的味儿,这味儿引出心碧脑子里埋藏极久的童年时候的记忆。她依稀记得那时候她赤了脚在田野里疯跑,鼻子里嗅到的气味也是这样香喷喷的好闻。
心碧拿一只花瓷碗装菜子,开心而又笨拙地一小把一小把抓了往地里撒。薛老爹跟在后面,用一只竹耙子轻轻扒着表层的浮土,把裸露在外面的菜子盖上。两个人都不说话,互相间配合得却颇为默契。有时候薛老爹还会停下来,好奇地注视心碧撒种的动作,眼神里分明惊讶这个城里来的太太怎么也会干这些粗活,还干得不赖,像回事儿。
心碧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从冬天她就开始盘算要把屋后这块河滩地收拾出来,撒上菜种,解决一家人的吃菜问题。逃难时她匆忙带出来的钱不多,加上首饰什么的,总要算计着才能把日子长远过下去。城里的音信是很久不通了,听薛暮紫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蒋介石的政府逃到了重庆,这位委员长先生像是在怕着日本人,总是畏畏缩缩的,打了几仗,却是成不了什么大的气候。心碧就意识到短时间内她一家子怕是不能团聚了,她独自在外,要把带出来的这几个孩子照料好,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心碧鼻尖上沁出薄薄一层汗,干脆把过冬的棉袄脱了,只穿一件掐腰窄袖的半旧青绫夹袄,下面是一条黑色府绸撒腿裤。农村女人穿裤子喜欢扎上裤腿,不知是为保暖还是为做事利索。心碧不习惯这样,她的裤腿总是撒开着,走起路来两腿间呼呼生风,十分的飘逸袅婷。她又是一双半大解放脚,农村里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没有她这般走路利索的,这就使她到哪里都是众目暌暌的对象。
薛老爹在后面喊她:“太太,太太。”
心碧腰肢一扭:“什么?”
薛老爹大声朝她喊:“你撒的种太密了!”他蹲下去,指着地皮上密密一层油褐发亮的种子:“太太你看,这有多费!将来出了苗儿,一片挨一片挤着,也难长得好。”
薛老爹说完,就抬了头,像是等她的回答。心碧朝他做个“知道”的手势,他才起身,继续自己的活儿。
心碧努力要撤得稀一点,匀一点,却是不那么容易,手指缝里没有数,不是胳膊扬出去不见几粒子儿出来,就是呼啦一下子漏出去许多,弄得地上又是密密一层。心碧哭笑不得地想:学会农活儿真不是个简单的事呢。
河边通往镇子里的路上,忽然尘土飞扬,响起得得的马蹄声。心碧打个眼罩朝阳光刺目处望去,见是几个穿军装挎盒子枪的男人,知道是当地保安旅的,心里倒也不怎么害怕。为首的那个,身材高挺,满脸络腮胡,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孩子般天真快活,很容易让旁边的人受到感染,跟着快活起来。心碧认识他,这是当地名声极响的保安旅长沈沉。冬天他曾带部队在封锁线上打过一仗,阻止日本人继续南下,往上埝镇一带扩展。听说打死了一个日本少佐,让四乡八镇的人着实兴奋了一阵。都说日本兵也不是铜头铁臂,枪炮也能打得死。心碧还在镇上听过沈沉几次演讲,亲眼见到了他那种独特的、容易感染人的笑。可惜他讲话不算精彩,短短几句,慢条斯理的,然后双手在胸前拍了拍,往两边一摊,表示没了。听的人就嗅地一声,有点失望。
尘土很快朝心碧卷了过来,人马已经离她很近。突然间,心碧养的一条小黑狗对这群人马发生了误会,斜刺里飞快地窜上去,拦在路中,朝对方勇敢狂吠,一副不屈不挠的架势。眼见人马挟着尘土飞卷过来,眨眼间就能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踩得稀烂。心碧着了急,大声喊着小黑的名字,一边拎了裤腿没命地往路上赶,想在人马未到之前把她的狗抱下来。
未待心碧靠近小黑,飞奔着的人马却先停了。沈沉高大的身躯端坐马上不动,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卫兵翻身下马,拿马鞭去赶那小狗。小狗浑不知事,反过来一口咬住卫兵的马鞭不放,屁股拼命往后赖着,像是下决心要把这根恼人的玩意儿从对方手里夺下来似的,逗得一群人哈哈大笑。
心碧红了脸,又怕那卫兵着恼,上前呵斥着小黑,一边动手替卫兵解围。沈沉在马上笑着说:“你这狗是个勇士!若是投胎做人,准是条好汉!”
心碧仰脸望着沈沉:“倒要多谢长官放过它这条小命呢!”
沈沉将心碧浑身打量一番,下得马来:“你不是上埝本地人?”
心碧说:“是从城里逃难到此地的。”
沈沉点点头:“这就怪不得了。本地女人可没有你这么大方。”目光越过心碧,望到那片翻耕过的黑油油的菜园子,“是你种的?”
心碧笑笑:“闲着也是闲着,种点菜,自家吃着方便。”
沈沉穿着马靴,大步走向菜地,抓起一把土,在手心里捏了捏,又举起来闻一闻,夸道:“好地。”对呆立四中不动的薛老爹说,“老人家会侍弄菜园子?”
薛老爹愣愣的,像是看见长官吓傻了一般。心碧跟过去替他解释:“他耳朵聋,说话听不大见。”
小黑狗紧挨住心碧,此刻已经解除了防范,对沈沉直摇尾巴,表示友好。沈沉伸手过去拍拍它的脑袋。心碧说:“当心!小畜生会冷不丁咬人的。”沈沉笑笑说:“我就喜欢会咬人的狗。”
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开始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太太贵姓?”
心碧道:“夫家姓董。”
沈沉说:“哦,董太太。”又说,“我提个建议:你顶好在田边上种上几窝南瓜,这东西既能当饭又能当菜。战争打下去,到秋天、到明年还不知是个什么形势,或许粮食就会紧张了。那时候能有几个南瓜吃,怕是再好没有的东西呢。”
心碧感激道:“难为你替我们百姓想得周到。改天找到南瓜子儿,我马上就种上。”
沈沉摆摆手;“不必到处去找,我那儿就有,明天派人给你送来就是。”
沈沉说完,大步回到路上,翻身上马。一行人立刻又卷着尘土,飞奔而去了。
吃过中饭,把几个孩子打发上学之后,心碧拿着针线笸箩坐在院内,替克俭改一件脱单穿的衣服。十来岁的男孩子长得风快,去年做的衣服,今年拿到身上一比,袖子下摆都已经短了一截。心碧是个好体面的人,让孩子穿七长八短的衣服上学,她觉得羞惭。做新的吧,如今不比往年,她没有能力把几个孩子都打扮得光鲜照人,唯一的办法也就是自己动手缝缝补补了。她从绊云的母亲金花那里找了几块颜色大差不离的零料碎布,把衣服的袖口和下摆拆了,准备接上一段。心碧针线活儿不算出色,好在克俭是孩子,衣服穿在身上马马虎虎过得去也就拉倒。
她听到薛老爹在大门外跟人说话的声音。她觉得奇怪,镇上的人都知道他耳朵不好,见面一向都打手势,很少有人凑得很近跟他说话的。片刻之后薛老爹从大门外进来了,身后跟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薛老爹大声问心碧:“太太,你看看这人是不是找你的?”
心碧只一搭眼,马上认出来这人是磨子桥董家的佃户。在城里住着的时候,他年年都带了儿子往董家送年货:水磨的糯米粉、一咬一嘴蜜的红心山芋、又香又面的大芋艿、风鸡腌鸭。心碧原准备逃难到磨子桥,就是打算着住在他家里的。
心碧放下手里的活儿,忙不迭站了起来。
“老爹是你呀!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老人擤一把鼻涕,在袖头上擦了擦,恭恭敬敬回答说:“太太托人捎的口信,我们年前就收到了,知道太太在上埝镇上住着。只是平常无事的不敢来相扰。”
心碧责怪道:“可别这么说。济仁在世时你是我家常客,济仁不在了,一切也要照旧才好。”说着给老人让了个凳子坐着,又问,“如今春耕大忙的,怎么倒有空出来?”
老人把个鼻涕擤了又擤,很难开口的样子:“太太,这件事,是有人带信到我家,要我务必早点告诉你的。我说了,还望太太稳住气,伤心不得。”
心碧一下子想到城里老太太怕是不好了,心里未免狂跳起来,一张脸霎时间变了神情。
老人望望她的脸色,叹口气说:“唉,我就怕你听了心里经不住。”
心碧嘴唇哆嗦着,勉强支撑住自己:“老爹你说吧。”
老人小心说:“是大小姐……”
心碧如雷轰顶,一双手索索地抖了起来:“润玉她怎么……”
老人说:“大小姐她已经不在了,是生完孩子得病没的。据来人讲,竟是个怪病:解手解不出来,生生让尿憋得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