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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说:“大小姐她已经不在了,是生完孩子得病没的。据来人讲,竟是个怪病:解手解不出来,生生让尿憋得胀……”
老人话没说完,眼见得心碧身子发了软,摇摇晃晃,慌忙用手去扶。薛老爹早已从两人的神色中判断出了大概,此刻眼疾手快地抢上来帮忙。尽管这样,心碧毫无知觉倒下去的时候,还是把两位老人带了个趔趄。
薛老爹跟行医的薛家相处久了,多少有些急救的常识,当下指挥董性老人用劲掐心碧的人中和虎口穴,自己又慌慌地去灶间舀一瓢冷水,回来洒在心碧脸上。半晌,心碧叹一口长气,悠悠地醒了过来。人刚醒透,定神望一望来报信的人,什么也不说,躺在地上泪如泉涌。两个老人半拖半抬的.把心碧弄到房中床上。
董姓老人扭头对薛老爹说:“晓得她心里要经不住。你是没见过她家大小姐吧?喷喷,花儿朵儿一般的人哟!海阳县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来哟!”
薛老爹似懂非懂地点头。
老人又回身劝心碧:“太太,哭上一哭也就罢了,人就是这样,比世间什么东西都不经摔打,说没就没了。人死如灯灭,你怎么哭也没法把她哭转来的。太太的身子要紧,太太上面有老太太大太太,下面有挨排排的小姐少爷,一个个的都指靠着你哪。太太哭两声就罢了吧!”
任是怎么说,心碧只不答话,无知无觉地躺着,眼泪断线珍珠似的滚个不停。老人见一时无法劝过她来,又惦着自家地里的春耕大忙,只得叹口气先告辞了。
这一下午心碧都没能起身,晚饭是兰香回来做的。兰香这天偏不在家,到镇公所帮着做了一天的“抗战鞋”。几个孩子听说了大姐润玉的死讯,都团团围住心碧,哀哀地哭了一场。又到底是些孩子,哭过了,也就罢了,总不及心碧这般的伤心哀痛。
第二天中午薛暮紫来了。原来小玉上午到学校上学,把大姐的事告诉了绯云,绊云放学回家又告诉了她爹她娘。薛暮紫知道心碧必会伤心异常,怕她经受不住,忙忙的赶了来看她。
薛暮紫进院子的时候,心碧上身笔直地坐在一只小方凳上,手里缝着克俭的褂子,除眼圈四周的红肿尚未消退之外,看不出脸上有什么失态。这使得薛暮紫大吃一惊,他想这个女人实在是不简单,几年中她遭遇了一连串的飞来横祸,却又以超乎寻常的镇静和耐力顶了过来,如此美丽如此柔弱的一个躯壳,难道内里果真装进了什么摧毁不垮的东西吗?
心碧放下针线,进里屋去搬了个凳子,对薛暮紫说:“坐吧。”又自嘲道,“你看我现在过成什么样子了,家里连茶叶都没有一包,竟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薛暮紫坐下来,说:“事情我已经听孩子们说了,我本来是怕你想不开,此刻见了你,才知道竟是我的不对,我轻看了你。”
心碧没有抬头:“薛先生,你是不是想着我这个人心狠,心里太能装得下事?”
薛暮紫忙答:“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心碧苦笑笑:“我昨儿一夜在床上睁眼躺着,心里想着润玉小时候的那些事,就恨她走得决绝,竟不惦记把她娘一块儿带走。早上绮玉烟玉她们起来,一个个泪汪汪地来叫娘,我心里才忽地一激灵:天哪我是六个孩子的娘!我死了一个,还有五个活着,我怎么能倒?你说我怎么能倒呢?”她放下针线,身子笔挺地坐着,抬头看薛暮紫。
薛暮紫感慨啼嘘;“董太太实在是个明事理的人。难怪当初董先生能走得放心,他是知道你能撑下这个家的。”
“也亏他在润玉前面走了。”心碧眼圈红起来,“他要是今天还活着,听见润玉的这个恶讯儿,他不知道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难怪呀,大小姐那样人见人爱的女孩儿,天下能找得出几个?不过要照我说,大小姐也是过于拔尖儿了,顶儿尖儿的东西总是易折易断的呢。有句古话: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心碧狐疑道:“照你这么说,润玉的事还竟是早有定数的了?”低头想了想,又说,“我只是想起来难过,润玉儿死得也太憋屈了,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就解手解不下来,硬让尿胀死了?”
薛暮紫说:“董太太你不懂,是有这样的事。产妇生养时用力过多,耗伤了气血,最后弄得血淤气滞。气滞在膀胱里,水道不利,小便就不能自解。碰上那不懂妇科的,胡乱开几副药灌下去,非但解不了禁,倒让病人肚里的水越积越多,尿毒入侵到血脉,那是再也没救的。”
心碧长叹一声:“我现在心里是真的好悔,当初只道嫁夫随夫,她该随了冒家去逃难,怎么就没咬死了让她跟我。她要跟了我,守着你这个医生,是再也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薛暮紫跟着叹一口气:“人若是神仙,都能料得到生死,这世上的人怕是站着都挤不下了!”
正说着话,有人在外面喊董大大。心碧对昨天来人的事心有余悸,拍着胸口道:“怎么又有生人来找?”
薛暮紫站起来:“你坐着别动,我先看看去。”
片刻薛暮紫打了回转,手里托一个纸包。薛暮紫告诉心碧:“是个当兵的,说是沈沉旅长交待了,有包南瓜子要送给你。”
心碧如释重负:“我当是又出什么事呢,手心里冷汗都吓出来了。”
薛暮紫好奇道:“你怎么会认识沈沉?他怎么又送你南瓜子?”
心碧说:“也叫碰巧吧。”就把昨天在河边菜园的事说了一遍。薛暮紫边听边笑,最后说:“这个沈沉,看着粗拉拉的,倒也还有心细的时候,答应你这点小事,竟然就记住了。”想了想,看着心碧,又是微微一笑。心碧问他笑什么,薛暮紫却是再不肯说,起身告辞回家。
隔了半个月,心碧在菜园子拿瓢舀着水桶里的水,浇那几窝出苗不久的南瓜秧。她觉得背后像是有什么动静,冷丁一回头,就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下了大路,径直往她这里走。
心碧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又因为前不久在这菜园子里会过沈沉,对保安旅的这些兵们便应付自若。心碧直了腰,微微笑着,先开口问:“长官是找我吗?”
来人年轻俊秀,看上去像个当兵不久的学生。他抬手恭恭敬敬对心碧行一个礼;口称:“上次我跟沈旅长在这里停留过,太太没有记住我,我可是记住了太太。”
心碧想了一想,歉然道:“那次你们人多,我心里也有些怕。”
年轻军官慌忙解释:“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想让太大对我验明正身罢了。我是沈旅长的副官,姓冷名如,太大叫我小冷就行。我今日是受旅长委派,来跟太太商量点事。”
心碧狐疑地用手指点点自己胸口:“跟我?商量事?”
冷如关起来:“太太别害怕,跟军政上的事无关,只是旅长个人的私事。是这样:旅长的老母亲今日要从扬州过来。旅长家中只有这一个寡母,旅长本人至仁至孝,无奈军务繁忙,已经多时没有和老母团聚。自从上次跟日军打过一仗之后,日方军备来不及补充,龟缩在海阳城里不敢出来,故而通海一带进入一个暂时的僵持阶段。旅长想趁此时机接老母亲过来小住。考虑到军营里起居诸事处处不便,旅长想给老太太另外找个住处。旅长看上太太这里清静宽敞,太太自己又是个热情爽快的人,待人处事一派大家风范,旅长心里赏识得不行,叫我来探太太一个口风,这个忙太太肯不肯帮?”
心碧扑哧一笑:“你这个当副官的真是好口才,这一长串子话,哗哗哗哗水似的流出来了,叫我听都听不周全。”
冷如惶惑道:“太太果真没听懂意思?”
心碧说:“意思倒也懂了。你回去跟你们旅长说,承他看得起我,愿意把老太太送到我这里来住,我岂有个不欢迎的话?只怕家里屋陋铺简,让老太太住得不适意,多少要受点委屈。”
冷如咧嘴笑道:“太太这是自谦。我们旅长若不是吃准了太太的为人,哪会对太太开这个口?那我回去就这么对旅长说了?”
心碧点头道:“就这么说吧。”
冷如走后,心碧也收了瓢儿水桶什么的,回家去打扫准备。
薛氏飨堂左右共计六间厢房,房间都不大,心碧孩子又多,便全数租用了。左边一排,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客堂兼饭堂,再一间是兰香的卧室。右边一排,绮玉思玉住一间,烟玉克俭住一间,心碧带着小玉又住一间。心碧睡的是一张五尺大床,她计划着让沈家老太太跟她同床而眠,起来睡下的好有个照应。她既承诺了这事,心里就想着要处处弄得周全,别让人家在她这里有什么闪失。
下午,冷如果真就把老太太送来了。老人家约摸七十上下的样子,鹤发童颜,身子极是健朗,且耳聪目明,说话很有底气,见人一脸笑意,当下心碧就觉得十分投缘。待孩子们陆续下学之后,心碧一个个带着他们来见老太太,老人家摸摸这个的头,拉拉那个的手,喜得合不拢嘴,连夸心碧有福气,生下的儿女们一个赛一个的伶俐俊俏。兰香在旁边嘴快,说:“老太太你还没见过我们家大小姐,那才是百里千里中顶几尖儿的人呢,可惜生孩子生出毛病,好好的人就没了。”老太太忙问详情,心碧不免细细说了一回,直说得老太太啼嘘不止,叹道:“好人不长寿啊!人是不能太出色了呢。”
晚饭心碧亲自下厨,原料来自薛老爹下午在串场河里捕捞所得:鲫鱼汤、油爆大虾、螺蛳肉炒韭菜、蘑菇烧豆腐。四个大人坐一桌,五个孩子另坐旁边一个小桌。老太太直夸饭菜口味清淡,心碧一手好厨艺。心碧就苦笑说:“什么好厨艺哟,倒要让你老人家见笑了。如今这年头,要什么没什么,连猪肉都难得买到呢。”
话音才落,门外有人接口:“董太太,这就给你送猪肉来了!”
众人抬头往门外看去,原来是沈沉,手里果真拎一挂猪肉。心碧慌慌地起身,命兰香把猪肉接了,说:“旅长怎么没有骑马,连卫兵也不带一个?”
沈沉笑嘻嘻地:“怕你家小黑拿我当贼咬呀。”
心碧禁不住脸红起来,张罗着要给沈沉拿碗盛饭。沈沉拦住她,说是自己吃过了,部队上向来开饭早。又伸头朝桌上看看,凑趣说:“呀,怎么全是我娘喜欢吃的东西?莫非董太太能钻到人肚里打听?”说得一屋子人都笑。
饭后兰香洗碗,几个孩子聚在一盏油灯下做功课。心碧有心要让沈沉和他娘单独说说话,借口怕猪肉坏了,就想到厨房里拾掇去。老太太却不肯让她走,说是猪肉由兰香去弄,做娘的和儿子之间也没什么私话好说,硬是把心碧留了下来。
老太太很健谈,尽跟心碧说些从前扬州城里大户人家的故闻旧事,倒把做旅长的儿子晾在了一边。沈沉果真是个孝子,坐在旁边不急不恼,笑眯眯做出一副听得出神的样子。老太太半天才注意到儿子的多余,赶他说:“你部队上的事情多,忙你的去吧,女人家说话你也插不上嘴。”沈沉也就听话地起身告辞,又使个眼色叫心碧跟他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大门堂里,沈沉折转身子,从袋里掏出一包东西,要给心碧。心碧先不接,问他:“是什么?”沈沉说:“十块银洋。”心碧声音就有点恼:“你这是干什么?也太看不起我了。”沈沉说:“董太太,若是在你城里的家,我娘住个一年半载的,我都不会付你一个银毫子,我知道你不在乎。可如今你是出来逃难的人,客居他乡,纵带着些费用出来,也不会有多少。这十块银洋,算是我娘给孩子们的见面礼吧。”
沈沉说着,竟一把抓住心碧的手,把那包东西放进她手里,将她的手指捏拢,猛回头,大步走进黑暗中去。
心碧呆呆地站着,许久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沈沉捏拢她手指时那种果决的力度残留在她的皮肤上,像粘上了一层胶汁似的,怎么也无法自行消退。从前年济仁过世之后,她是很长时间没有沾染过男人的肌肤和气味了,她有一种陌生和心跳的感觉,手里的十块银洋像是偷来的一般,令她慌乱、出汗。
一连几天都是春日晴朗。心碧把自己的一件毛线衣拆了.晾洗干净,想重新织成一件对襟衫,给沈家老太太脱单穿。
毛线是银灰色,晾在院里的竹竿上,被春阳一照,亮闪闪的晃眼。老太太伸手摸摸,毛线柔软滑顺,捏紧了再一松,毛线就嘭地四散开,弹性极好。老太太赞道:“是好东西呢。”心碧就告诉她,这是在上海英国洋行里买的,地道英国“蜜蜂”牌。两个人说着又感叹如今战火四起,好东西买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