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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碧心不在焉地应道:“茶末子也好,味道更容易出来。在乡下住惯了,茶呀什么的,有也好,没有也罢,讲究不了那么多。”
心锦抽完那袋烟,就手从衣襟里扯出块旧绸帕子,把烟袋上上下下细擦一遍,搁在茶几上,两眼定定地看住了心碧。
“晓得吗?冒银南和他的太太独妍,去年就回了城里。”
心碧手一抖,盖碗里的热茶几乎洒出来一半。
“你见过他们了?”她两眼发直地问。
心锦垂了眼皮:“冒太太来过了。”
心碧哆嗦着把茶碗放上茶几,又哆嗦着抓住心锦的手:“润玉的事,你都知道了?”
心锦反过来又把心碧的手腕抓住,连摇几摇:“妹妹,这事过去就过去了,你可不能再多想,啊?说起来,也是我们润玉命薄,冒家好好的家世,之贤好好的男人,润玉她竟是没福消受呢!”
心碧双手捂在脸上,半天才挪开,问心锦:“是冒家太太特意来通告你?”
心锦沉吟一下,才说:“哪里!要不是桂子,只怕她也不会登我这个门,还把我瞒得死死的呢。那天也是巧,桂子出门买东西,在街上就碰到了她。桂子当然是记挂润玉的,马上就问她大小姐有没有一块儿回来?她大概想想是不说不行了,第二天才上了门。”
心碧幽幽忽忽地说:“哪天我要到东乡走一趟,把润玉的棺木起出来,葬到她爹她奶奶身边去。她活着是个爱说爱笑的人,死了就孤零零躺在他乡外地,我这心里想想也不落忍。”
心锦慌忙阻止:“这可使不得,润玉已经跟了之贤了,她生是冒家人,死是冒家鬼,这事你可不能糊涂。”怕心碧不听,又补了一句,“冒家如今还是海阳城里有权有势的,冒银南回城就当上了商会会长。”
心碧大为吃惊:“他肯替日本人做事?”
心锦本是个为人宽厚的人,这时倒为冒银南解释:“商家们都一齐推举他,他不敢不干。你想想,他几个儿子都在外面,若日本人较真追究起来,他可怎么回答哟!再说,他家的房产正被日本人占着,说是青木部队长就住在里面,他害怕日本人一发火,烧了他的房子、毁了他的家产,都是说不定的事。”
心碧庆幸道:“我们董家的房子倒没有被占。”
心锦双手一拍:“哪里呀,险得很呢!那天有几个日本人闯进来号房子,可巧老太太咽气不多时辰,停尸在敞厅里,日本人只一搭眼,吓得魂也没了,转过身子就跑。都说日本人最忌死人的。我后来想想,莫非老太太有灵,抢在日本人进来前头咽气,死了还最后护一回家?”
心碧说:“娘是这样的人。”
心锦叹口气:“护也护不周全了。前不久济安回来过一趟,把他那三间房子很贱地就卖出去,说是他们夫妻已经落脚在镇江,想开个杂货店混日子,只等卖房子的这钱做本钱。”
“真的?”心碧又吃一惊。“济民呢?他回没回来?”
“我正要告诉你,他倒是回来了,心遥可怜,死在了乡下。”
心碧一下子想起那个蜡黄了脸孔,病病歪歪的女人,又想到她唯一的儿子克勤是被自己生生赶出门去的,一时不免百感交集。
“囡囡呢?就是绮凤娇生的那个孩子?”
“跟着她爹回来了。还有了个后妈,是济民在乡下新娶的女人。等下你会见到。唉,也是作孽,大大小小弄得不像个人样。”
心碧听说济民在家,就唤来思玉,叫她带着弟妹去拜见一下二叔,尽个礼儿。思玉她们去了不多时,济民又搀了囡囡来回拜心碧,身后跟着他新娶的女人。
心碧搭眼细看济民,只见他穿一件黑不黑、灰不灰的竹布袍子,下巴瘦成个尖尖的锥形,颧骨上勉强包一层薄薄的皮,黄中透亮,活像大烟抽多了的人才有的脸色。倒是因为瘦,那双眼睛越发骨碌碌转得欢势,让人看着心里起寒。心碧就避开他的眼睛,目光捉住了他身后那个女人。那女人约摸三十上下的样子,头发枯黄稀落,偏又在脑后梳了个紧紧实实的巴巴,巴巴只比核桃大不多少,贴在脑骨上,十分可笑。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襟褂子,不知是准备着冬天用来罩棉衣还是什么的,褂子剪裁得又肥又长,下摆拖过了膝盖,把个人越发衬托得干瘪瘦小。她半藏在济民身后,怯生生地笑着,勉力要做出讨好心碧的样子。她笑起来露出很长一截肉红色的牙龈,牙齿黄得发腻,边上有一颗金牙迎光一闪一闪。心碧心里叹着气,想济民好歹也是留过东洋、当过教官、又著书立说的人,如今怎么会堕落到娶这样一个继室。
心碧朝囡囡招招手:“来,到伯娘跟前来,让伯娘看看。”
女人赶紧去拉了孩子往心碧跟前送:“去去,伯娘有好吃的给你。”
心碧一时就弄得很难为情,因为她不过刚刚才到家,身边吃的玩的一样都拿不出来。好在心锦明白,从桌上的青瓷坛子里摸出两个金钢脐儿,在囡囡两只小手中各塞了一个,心碧才得解围。
孩子有了吃的,自然由着大人摆弄。心碧让她在怀里靠着,一双手把她的小脸托起来,不无怜爱地细看。孩子倒长得白白胖胖,皮肤尤其像董家的人,豆腐一样的细嫩滑腻。鼻子虽扁塌了一点,嘴唇却是肉嘟嘟红艳艳的。眼睛像济民,也长出个三角形的肉泡来,只是眼仁远不及济民那么亮,转来转去间略带点迟钝。俗话说:一白遮三丑。这孩子因为白,看着还算讨人喜欢。
她那个乡下继母倒挺会察言观色,凑到心碧身边说:“伯娘若是不讨嫌她,让她拜伯娘做个干娘可好?”
心碧就笑笑:“不必费那个事了,我自己身边大大小小这几个还忙不过来。再说,侄女儿不比干女儿更亲?得空,你就常带她过来玩玩便是。这院里孩子多,囡囡也好有个伴儿。”
女人顺从道:“也好,就听伯娘的。”
济民坐在旁边,已经用随身带来的水烟袋一连抽了两锅心锦递过去的烟丝,连连夸道:“这烟丝好,抽在嘴里绵软得很。”
心锦说:“也不是地道云南货,抽着还过得去吧。二叔要喜欢,就把这包拿去。”
济民假意推却:“如何使得?嫂子得这包烟丝怕也不容易。”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吧。我平常不过抽着玩玩,打发日子罢了,没有什么瘾的。心碧这一回来,有了伴儿,烟就更不必多抽。”
济民看心碧一眼,一边手忙脚乱把烟丝包了往怀里揣,一边解嘲道:“董济民如今真是败落了,连包好点的烟丝都买不起,白让人笑话。”
心碧装作不在意:“笑话什么?大家都不比从前,一天三顿能混个饱肚子就不错。我们娘儿几个在乡下,只怕日子过得还不如你。”说到这里,不免要问,“没听说二叔遭劫遭抢的,怎么就把个家产弄得差不多了?”
济民叹口气:“都不是外人,我说了也无妨。怪还只怪日本人。先是在上海投炸弹,把商务印书馆给炸了,我那些书的版子也都毁了。书不能出,我还有什么进项?再是钱庄老板趁日本人进城时候的混乱,把股东们的资金裹卷一空,逃之夭夭。我的本钱自然也在其中。有什么法子?事情偏都让我碰上了,倒霉呗!”
心碧肚里说:恶人有恶报,活该。脸上却做出惋惜不过的样子,拣大面子上的话安慰了几句。
心碧回城,头一件要紧的事是把几个孩子送去上学。思玉已经念到高中,再有一年就好毕业。烟工十五,克俭十三,都是念中学的年龄。小玉虽小,却已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也同样耽误不得。城里不比乡下,事事都得花钱,这四个孩子的学费书费交下来,怎么也要把这个家剥一层皮了!
心锦告诉心碧说,原先绮凤娇住的那个小跨院,如今被和平军情报处里的一个科长住着,此人姓高,是青帮头子范宝昆手下的人,而范宝昆如今恰是情报处的处长。青帮的人在海阳城里本就胡作非为无恶不作了,再加投靠了日本人又当了官,你想这气势可怎么得了。姓高的自打住进董家跨院,几年里没收到他一个钱的房租。谁敢去收呀!
心碧说:“我试试去。”
跨院跟董家的正房这边,是早已经用砖头把六角门堵死了,从院墙上另开一个门通往后巷,原先想的就是便于租房的人家单门独院住着,租金价钱好出得大些。此时心锦带着心碧,从董家大门出去,沿街绕一个大圈,才到了那跨院门口。心碧远远看见那门被漆成了朱红色,亮晃晃泼着一层血似的,心里先就不舒服起来。及至上前敲门,门却是虚掩着的,门缝里传出来年轻女人咯咯的浪笑。心碧生怕唐突,伸手抓住门环重重拍了两下。笑声止住了,年轻女人的声音有些不高兴地问道:“是谁呀?”心碧在门外答:“是我们,董家的人。”边说,边试探着把门推开了。
宽敞的廊沿下,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站着,女的坐着。男的手里拿一把折扇,高挑身材,白净面皮,头发一根根往脑后梳过去。心碧乍看吓一大跳,以为是克勤,细看才见出眉眼间的不同。女的穿翠绿色提花缎子小袄,领口袖口镶黑缎滚边,耳朵上垂两粒滴溜溜的翡翠耳坠,脚上是一双白底绿面的绣花缎鞋。看她的年纪,不过二十上下,想必不是那高姓科长的原配了。
心锦抢前一步,对那女人介绍说:“这是我们董家的当家太太,前儿个刚从外头回来。”又对心碧,“这位就是高太太了。”
心碧面带笑容,先找把椅子让心锦坐了,自己也坐下来,笑吟吟地开口道:“高太太竟有如此年轻漂亮,真是不见不知道呢!这院子让高太太住着,可不是给我们董家添了光彩?别人要说起高太太怎么怎么,我们听着心里也喜欢哪!”
高太太脸上开始有了点笑容,对那男青年吩咐:“你先进房去坐着,我一会儿就来。”又有意无意地解释说,“我表弟,今日刚从上海来的。”
心碧顺势奉承一句:“高太太原来是上海人,怪不得……”
高太太脱口说:“董太太也不像本地人呀!”
心碧不置可否:“老了,在海阳二十多年了。孩子都生了一大堆,如今有用的不多,倒是一个个张着嘴要吃要喝,日子愁死人呢!”她移动了一下身子,又说,“不瞒高太太,我家老爷过世得早,又没有留下多少田产店铺,好歹有这几间房子,原先也是自家住的,后来缺钱花了,没办法,老老小小挤一挤吧,说是腾些房子租出去,手头也好弄两个活钱花花。你看看,说出来丢人不丢人?唉,孤儿寡母不容易呀!”
高太太自然是个聪明人,心碧这几句话才一出口,她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那张白嫩的脸子略略一沉,软中带硬地:“董太太,你刚回海阳,怕是还不晓得我家老爷是做什么事的吧?”
心碧忙答:“不用问得,总是在衙门里做着大事情、要紧事情的。”
高太太翘起一个兰花指,轻轻弹去衣袖上的一处脏物,曼声曼气地:“你晓得就好。要说,在衙门里办事,薪水拿不到几个,人是要多辛苦有多辛苦,有辰光黑天白夜都不着家,剩我一个孤孤单单的,这碗饭并不好吃。可是话又说回来,我家高老爷为百姓办事,百姓自然晓得帮衬他,孝敬他。你看看我这里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米店老板、裁缝店老板、杂货店老板自动送上门来的,我这里要给钱,人家还不肯要呢!”
心碧心里有气,脸上始终忍着不露出来,仍旧是带笑地:“理倒是这么个理,只是我们家跟别人家又不能比,我们家老爷没了。若老爷在,别说借你几间房住,就是送你几间又怎么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大姐你说是不是呀?”她把头转向心锦。
心锦忙说:“那个自然。海阳城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董家老爷在钱财上是最舍得出去的。”
心碧叹口气:“男人是裸摇钱的树,树倒了,一家老小只能捡点地上的果子吃吃了。”
高太太若无其事地坐着,毫不为她们的话所动,开始研究和欣赏自己的手指甲,把两片手掌翻来覆去,先迎光照照,再远远地伸出去眯缝了眼睛看,明显地表露出她的不耐烦。
心碧说:“高太太?”
高太太似笑非笑:“我要说你们两个人不识相吧,是我这张嘴太损。实在呢,你们也果真有些拎不清。别的不讲,有我家老爷往这儿一住,譬如替你董家请了尊门神,有那些小小不言想来捞上几把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走到你门口也就避过去了。如今这世道是什么世道?凭你家几个女人孩子,真要有人动上心思了,你们怕是能招架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