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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两个人跟娘亲热够了,两张小嘴又争着给娘学说学堂里今天发生的点点滴滴的事。一个说她上体育课了,体育老师领她们上城墙跑步来着;一个说音乐老师请她上台独唱,唱的是新教的《送别》。心碧听了这个又听那个,连老太太躺在床上都跟着乐,边乐边喘。
屋门口忽觉一黑,心碧抬头,才发现四女儿烟玉也下了学,静悄悄站在门口听两个姐姐说话。烟玉个子高挑,十岁的孩子,跟思玉绮玉已经差不到哪里。她是几个儿女中长得最像爹的一个,相貌像,脾性也像。她浓眉薄唇,肤白如雪,眸黑似漆,眼角微微地有一点下垂,端庄娇羞,恰似一朵凝霜带露的出水芙蓉。
心碧招呼道:“烟玉怎么不进来?”
烟玉说:“不了,我看了娘和奶奶,要去做功课。”
思玉伶牙俐齿开导妹妹:“又不考状元,做什么这么用功?你那点功课,半支香时间就做完了。走吧,跟我们到城门口放风筝去。”
小玉雀跃起来:“噢!放风筝罗!”
心碧想要劝阻:“家门口玩玩算了,女孩子家,跑到城门口疯去。”
绮玉撒娇:“娘!人家都跟同学约好了,同学等着我们哪!家门口一点点地方,哪能放风筝嘛?”
心碧关照说:“带好小玉,早去早回。”
姐妹四个笑成四朵花儿,你勾着我的肩,我搀着你的手,开开心心走了。心碧回头对床上的婆母说:“这一个一个的,什么时候才能都长大成人噢!”
老太太喘着气儿答:“快得很哟!一眨眼的工夫哟!”
济仁连着请唐家班子的角儿和琴师们吃了两次馆子之后,班子里的人就有了数,知他是为绮凤娇而来。济仁第三次再请,大家便知趣地婉谢,不去做电灯泡了。
济仁年近五十,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北京上海的时髦女子也不知见了多少,却偏偏对这个卸妆之后未见得有多漂亮的戏子一见钟情,这事不但心碧没有想到,就连济仁自己也觉得捉摸不透自己。
是老了吧?人之将老的时候,反会回复到一种儿童的天真,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指的便是这样一种令自己吃惊的状态。在暮年将至之前,生命需要奋起一跃,以证实自己活力尚存,还可以行动,可以抗争。可以为所欲为。
再一个原因,济仁没有想到,是深藏在他意识深处的潜埋的欲望。他第一次在兴商茶园门口看到绮凤娇的大幅戏装照片时,就对心碧说过,这个女人的面容轮廓很像心碧。那么,他是想在绮凤娇身上重新体验过去的时光,他要重活一次,从当年用花轿娶回心碧的时刻开始,一点一滴地、从从容容地品味人生美酒。过去他是喝得太匆忙了,三口两口,酒杯已经快要见底,他望着杯底残留的那一小点,摹然意识到先前的匆忙是一种挥霍,如今他要重新往杯中注入酒液,他要把品酒的快乐尽可能拖延得长久。
只是这话他没有明白地对绮风娇说过。他旁敲侧击地了解到凤娇对舞台生涯并没有太多留恋.她知道这是碗青春饭,女人家总是吃不长久。她是那种非常实际的、为自己能打算到滴水不漏的人。绮凤娇的愿望虽然正合济仁心意,无奈中间还隔着个心碧,济仁是不忍让心碧伤心的,他想这事要慢慢来,一步一步的,让心碧在最后平静地接受。这样,他在跟绮凤娇相会的时候便小心翼翼避免提到嫁娶的话头。即便他知道对方时时刻刻在盼着他提。
老太太发病卧床是一个机会,心碧这段日子无暇出门,济仁带着绮凤娇四处游玩可以无所顾忌。民国虽然成立二十多年,海阳城里的男人纳妾玩妓依然司空见惯,女戏子的身份差不多都是半艺半妓,不同的是价格更高,非豪门望族消遣不起。如此,济仁包一辆黄包车,一天之内陪绮凤娇逛了海阳的水沁园,三官殿,碧霞寺,定慧寺。在城里最有名的菜馆“老松林”吃了海阳名菜炝白虾、鲜蛙炒韭黄、油浸火腿和清蒸鲥鱼。济仁一时兴起,吃饭的时候要了当地名酒“枣儿红”。这酒红艳澄净,入口甘甜绵软,却是极有后劲。绮风娇不知厉害,上来就连喝几盅,很快面若桃花,借着酒劲说些疯疯癫癫的话,又拿身子往济仁那儿靠。济仁顾着身份,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留下话柄,唤堂倌拿醒酒汤来,给绮凤娇一顿灌,又给她抚胸拍背,哄她吐了,亲自替她擦脸拭嘴。完了之后他轻轻握住她一只手,慢慢地、逐根指尖地搓捏过去,不住声地问她:“好点没有?舒服一点没有?”又说,“都怪我不好,没给你说清楚这酒的厉害,下回万万不能喝得太猛。”
绮凤娇就抬起头,脸红红的,一副酒后无力的娇弱模样,眼泪汪汪说:“还能有什么下回?老爷您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呢,在海阳混个十天半月,到卖不动票子了,我们戏班子也就该换码头了。我头天走,您第二天便忘了我,再去另寻新欢。你们有钱男人的性子,我还能不知道吗?只是我绮凤娇长到二十多岁,没有遇见过您这样会体贴人会疼爱人的老爷,我有心把自己的身子给你,倒不是图你别的什么,只图在这温柔乡里走上一遭,死也无怨厂。可惜你竟是不肯……”
济仁被她说得心神激荡,望望包间里再无他人,情不自禁地用双手去捧她的俏脸,嘴唇凑了上去,伸出舌尖从下到上地舔她脸上的泪水。绮凤娇趁势用胳膊绕住他的后腰,屁股一抬,坐到了他的腿上,把整张脸部埋到他肩胛之间,张口咬住他脖子上的一小块皮肉。济仁哎哟一声,说凤娇你怎么当真用劲?绮凤娇就拼命把他搂紧,说是她要叫他记住她,忘不了她。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济仁反倒头脑清醒,不肯继续再陷下去。他拍拍她的屁股,带笑说:“起来吧,这事我自有安排,不争这一时一刻。你听我的话,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怎么样,关键的一句话他始终不肯贸然出口。绮凤娇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快快地站起身来,略略整一整头饰衣物,随济仁出了包间。
在水沁园的僻静之处,济仁依旧对绮凤娇百般温存,体贴备至。绮凤娇却拿捏起来,不肯主动俯就。济仁也不介意,该说的时候说,该笑的时候笑,气度胸襟自是不同一般。绮凤娇越发对他难以割舍,只因没把握收住他的心而焦急不安。
到了定慧寺,绮凤娇抢先买一大把香,在丈多高的如来金身前焚了,又跪下来,头在砖地上磕得咚咚有声。济仁笑问:“许了什么大愿?要这般虔诚?”绮凤娇眼泪哗哗地流了一脸,说:“我如果今生今世得不到你,就求佛祖保佑来生吧。”
济仁想:来生是什么样子,谁又能说得清楚?倒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回去看怎么把心碧说服,及早把凤娇安顿下来才好。
黄昏之前,他叫车夫把他们拉到城门口,他最后要带绮凤娇登高望一望海阳城全景。结果一钻出车篷,他意想不到地在这里看见了他的四个女儿。她们让风筝落在地上,四个人高高矮矮排成一溜排,惊惺地、仿佛是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和他身边的女戏子绮凤娇。济仁那一刻如同一步掉进了冷水缸里,浑身冰凉,手足僵直。他想他完了完了,做父亲的老脸被女儿们瞬时间扯得稀烂了。
独妍坐着自家的黄包车去女工传习所办公。车夫老高是个饶舌的人,一路上偏着脑袋不断地跟独妍说这说那,从他老婆刚生的小六儿有八斤四两重,说到城里新开了家抽纱厂,他的大女儿就在那厂里学徒,每天能挣一角小洋,做出来的玩意儿还是卖到国外去,给那些洋人太太用的呢。独妍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抽纱是怎么回事,立刻又惹出老高一连串话头,从经线纬线说起,说到怎样用绒绣花滚边,什么是水浪边,什么是荷叶边,什么又是狗牙边,抽出经纬线又绣上去的空心花是如何如何漂亮,未了还骂一句:“狗日的洋人真会享福,擤鼻涕的手绢儿还弄得那么精致。”独妍被他说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女工传习所的原址是一座玉皇殿,到传习所开办的时候,殿里的香火已经十分冷清,房屋也破败不堪。后来由县政府出面出钱,修缮房屋,改建大门,弄得像个学校的样子。总共隔出来一百余间房舍,有所长和教师的办公室,有陈列各学科工艺生产样品的营业间,有教室、寝室、食堂、厨房、茶水间、实验室、保管室。最东边一座九架梁的宽大房屋,原为玉皇殿的大殿,就改做文科综合教室。加上院落里新辟的大操场,从水沁园苗圃里移栽过来的桂花、梅花、玉兰花及四季草本花卉,整个传习所的环境也就算得上姹紫嫣红,是当时当地初中等学校中少有的典范。
独妍下车进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两支来高,所里各个班级正在上课。上午的课程基本都是文化课,学一些语文、社会、自然、算术、音乐什么的。独妍悄悄沿教室走廊巡视一遍,学生们虽程度深浅不一,年龄大小不一,上课却都知道用心听讲,一个个坐得腰背笔直。独妍想,到底是些穷人家的女孩子,知道入学的不易,谁也不肯把时光荒废了不用。
独妍回到她的所长办公室,刚刚坐定,新聘的缝纫专科的沙家两姐妹就来找她汇报课程设置的打算。沙家二姑娘说,缝纫机到上海订货去了,先订了六台,主要怕城里做西式服装的人不多,机子买回来闲置不用,买机子的这笔钱就死在那儿了。还不如先上点花本钱少的项目,绣花啦,结网啦,挑花啦,抽纱啦,都行。
独妍听她说到抽纱,想起刚才路上听老高讲的一通话,就问这活儿难学不难学?学生学了回家之后,是不是保证都能找到活儿做?
沙家的三姑娘抢着说,活儿是不难学,就是太费工夫,做一天挣不到几个钱。况且这东西是销往外国的,万一哪天销路不通了,做这活儿的人可就抓瞎了。所以还不如学绣花来得保险。三姑娘说,现在有一种丝绒绣品很俏销的,绣的都是小件物品,像枕顶、飘带、镜袱子、粉扑面、顺袋、扇袋、笔袋、眼镜袋、水烟袋之类的,花样简单,配色也不复杂,顶适合学生们初学练习。等学得上路子了,再接那些大幅绣品,镜屏、中堂、帐沿、桌帏、椅被,在上面绣字、绣像、绣名人山水,绣得好,就是艺术品,可以送出去展览的。
独妍听得极有兴趣,又问了些有关绣法和湘绣、苏绣的区别等等问题,就让沙家两姐妹把绣作课先走下来,由她们负责招生,要招心灵手巧的女孩子来。又提醒她们招人的时候别忘了查验眼睛,有那眼光近视的、不辨颜色的,通通都不能要。
沙家两姐妹前脚才走,后脚又来了“西画分科”的凌老师。所谓“西画”,在这个女工传习所里只是木炭画的代名词。学生掌握了木炭画的技巧之后,将来出去就可以开小画铺,专门替人放大人像。这活儿不难学,一定的基本功加上细心,差不多的人便可以胜任。大致上就是把人家送来的照片用尺子画上比例格,然后在画像纸上把眉眼什么的按比例放大,如果能够画出一个清晰的面容轮廓,再加一双传神的眼睛,那就是顶好的手艺,求画的人会趋之若骛。画一张人像要价一块银元,值大米二十斤,收入相当不错。
凌老师是来找独妍抱怨教材科的人订购的一批木炭的。绘画用的木炭要取清明节前的杨柳枝烧制切干而成,这样的材料画出来的人像才能色泽均匀,经久保存。凌老师说,现在送来的木炭肯定不是杨柳枝烧出来的,起码也不是清明前的杨柳枝。她怀疑教材科的人是收了人家的好处,才把这种明显不合格的东西买回来。
独妍虽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在处理校务的事情上却能够识得轻重。她听凌老师絮絮地抱怨完,就劝告对方说:“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可不能乱猜疑人家。买错东西的事总是难免,他们对绘画是外行,哪里就能分得清楚木炭的好坏?你这话给他们听进去,以后在一处共事,关系很难处呢,凌老师你说是不是?”
凌老师略有点脸红:“我是为学校好……”
“我知道,我都清楚,凌老师一向以敬业出名的。”
“所长别这么说,看都把我说难为情了。”凌老师脸上果然有两坨兴奋的红晕,目光闪闪地含着笑意。
独妍至此才下逐客令:“那就这样吧,木炭质量如果实在太差,就叫他们重新进一批货来用。好在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所费有限。下次再买这类东西,你干脆辛苦一点,亲自去办,这是最保险的。不然也要将品种要求详细写出来,以免再有差错。”
凌老师连连点头,满心高兴地去了。
独妍起身离开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