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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红晕,连眼仁都被汗水洗得特别清亮动人。她不卑不亢地笑了一笑,曼声说道:“钱县长你忙呢?”
钱少坤愣在那里,竟再也想不到一句话好说。那一刻他心里想:这女人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怎么连造物主都格外垂青着她呢?
第六章
烟玉十八岁生日那天,在闸桥口的茶馆里碰到了二叔济民。烟玉后来想,说是碰到,其实哪有这么巧的事,济民是知道她每天上学放学从闸桥口经过,故意在茶馆里挑一张靠门口的桌子坐着等她的。
烟玉距高中毕业只剩下个把月时间。她所属的海阳县是一块临江靠海的富庶之地,物产丰富导致经济发达,经济发达又使得文化程度颇高,城里人家女孩子读高中的相当普遍。只不过海阳又毕竟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女孩子毕业出来想找份高尚体面的工作就不那么容易了,除了嫁到通州上海做体面人家的太太之外,最好的出路便是继续读书,念大学,甚至留洋。出门求学是一笔巨大的花费,这就不是普通人家所能供得起的。烟玉自知家境败落,娘的钱一分一分都来之不易,上大学的事根本提都没有提起。她期盼能找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按月拿一份可靠的薪水,养活自己之外多少还能帮贴一点家用。在这一点上,她对两个姐姐很不以为然,她觉得她们相对于家庭来说都太自私,娘辛辛苦苦供她们读了中学,结果她们拍拍屁股就远走高飞了,让娘成天在家里担惊受怕不说,还比着赛着的弄出些天大的麻烦事,娘不得不为她们耗了精神又耗钱财。烟玉不想让自己再步姐姐的后尘。
此时的济民,翻译官的位置上坐满两年之后,突然地觉到了一种危机感。一方面,佐久间这个人脾气阴蛰,喜怒无常。最近阶段英美盟军在太平洋战场开始了全面反攻之后,日军内部士气大减,佐久间更是变得让人捉摸不透。前不久他亲自毙掉了范宝昆手下的一个情报人员,因为那人上了新四军特工人员的当,把一份假情报送到了佐久间手里,使日伪军贸然出城之后遭到伏击。虽说因为双方武器力量的悬殊,新四军方面没有占到太多的便宜,毕竟佐久间感到是他的耻辱,况且在上司面前折损了很大的面子。他枪毙那个情报人员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枪响之后那人脑浆飞溅,其惨状让周围目睹的人不寒而栗。济民当时就想,可别哪一天枪里的子弹会打到他的头上。令济民感到危机的另一方面是:伪县长钱少坤跟青帮头子范宝昆向来面和心不和,两人为争夺对海阳县城的实际控制权,明里暗里一直在勾心斗角。钱少坤有个儿子在日本留学,听说最近要回海阳来了,钱少坤在活动着要让他儿子取代济民的位置。某种程度上,钱少坤认为这是打击了范宝昆的势力,因为钱少坤一直把济民认作范宝昆的至交密友。
这样,济民为保住饭碗,认为有必要在自己这边加添一只筹码。他想到了侄女儿烟玉。他要把烟玉介绍进佐久间亲自控制的本县报馆里做事。报馆跟佐久间的特务机关同在一个大院,烟玉在报馆做事,必然时常有机会跟佐久间碰面。济民知道佐久间是个怪异的人,来海阳之后,对“花姑娘”不感兴趣,倒迷上了唐家班里唱青衣的男旦明月胜。济民认为这是佐久间没有碰到能令他心动的女人的缘故。海阳城的女孩子,要说长得有几分姿色的,街上随便抓抓都是一大堆,只不过大多羞羞答答上不得台盘,不解风情,不懂手腕,是一盘经看不经吃的小菜。唯独他们董家的女孩儿,除了一副承袭了母亲的美丽容貌之外,那种活泼洒脱,那种落落大方,那种知人知意的聪慧灵秀,是没有第二个外姓旁人可比的。佐久间再怎么脾气古怪,只要见了董家的女儿,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济民的心思烟玉自然不能看得清楚,但是烟玉急于要找一份体面的、薪水不低的工作,这就使她不能拒绝济民的荐举。她也知道董家大房和三房这些年的恩恩怨怨,以三叔济民的为人,他举荐她去报馆做事不会毫无目的。烟玉对此付之一笑,她自信智力不低,只要工作到手,她最后会让济民落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自然娘跟前不能提到三叔的名字,烟玉只说是同学的父亲帮了忙。心碧蒙在鼓里,跟心锦两个倒是高兴了好几天。她说这正是应了海阳人的一句老话:从小一看,到老一半。烟玉从小跟几个姐姐性格大异,她觉得这孩子会有一番奇事做出来。果然,中学才毕业,人家不声不响、风风光光当上报社的女记者了,一点儿也没要做娘的操心。
济民对佐久间第一次见到烟玉的情景颇为失望,那个性格阴骛的日本人对眼前美丽超凡的女孩子没有露出一般情况下该有的惊讶、狂喜、垂涎三尺或说是迫不及待。他面色阴沉地用一截煮熟的香肠训练他的狼狗,叫它做很复杂的前空翻的动作。倒是狼狗对烟玉表示了极大的兴趣,围了她整整转了五六圈,好奇地用鼻子去嗅她的脚、裙子和垂下来的每一根手指。烟玉一动不动。若是差不多的女孩子,这时候一定是尖叫、躲闪甚至夺门而逃了。济民想,这真是一物降一物,世上的事情就这么怪呢。
济民把佐久间对烟玉的冷淡归结为那个男且明月胜的在场。这是他的忽略,他应该弄清楚明月胜在或不在,然后相机带烟玉去见佐久间的面。哎哟哟,真是老马失蹄了,他怎么能忽略这至关重要的一点呢?
烟玉便是在这样一种万分微妙的场景下和明月胜见了第一面。一瞥之间,两个人都感到了惊奇。烟玉想:这个着淡蓝色长衫、面如冠玉、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是谁?他怎么会在佐久间的身边?他眉宇间不散的阴郁说明了什么?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助纣为虐的汉奸人物啊?明月胜也想:天哪,海阳城里有这等清丽脱俗的水晶般的女孩儿?她的鼻子嘴巴是怎么长出来的,看一眼都叫人魂不守舍。她似笑非笑的眼睛是对佐久间的睥睨还是不屑?她居然能一动不动让狼狗嗅她的手指,那种沉稳冷静和与生俱来的傲气,不像是普通人家女儿能做得出来的。她到底是谁是谁呀?
两个人之间,隔了两三丈的距离,就这么打量着默想着,直到佐久间回头用目光寻找明月胜。在佐久间回头的瞬间,明月胜很及时地把视线作了转移。尽管如此,佐久间还是察觉了什么,他面色一沉,不耐烦地对他的中国翻译挥了挥手。济民心领神会,立刻哈一哈腰,把烟玉带出院门。
济民出门之后细细把烟玉看了一遍,皱一皱眉头:“怪不得……”烟玉穿的是一件中学穿惯的月白色对襟短褂,下面一条黑色柞蚕丝的裙子,裙长盖住脚踝,露出一双很旧的黑布鞋。她的头发同样不事修饰,一剪刀剪在齐耳根处,洁白光滑的漂亮额头倒有一多半被黑发遮盖住。济民叹口气,告诫他的侄女儿说:“你到了报馆做事,穿着打扮上再不能省俭,要让人看着有点派头。回家跟你娘说,托人到上海带两套时髦衣裳,再到烫发店里把头发烫了。你就想想你死去的大姐从前有多么风光,多么招眼!你要学着点儿。”
烟玉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她凡事喜欢动心眼儿,三叔嘴里突然说出这番话,她觉得奇怪。她想她怎么能跟大姐润玉比?大姐在学校里当老师的时候,爹还没死呢,日本人还没来呢,董家还是海阳城里数得过来的锦衣玉食的人家呢。世事是完全不同了,她不会有像大姐那样打扮的心思了。
烟玉偏不理睬三叔的吩咐,就那么素面素身地去报馆上了班。
报馆里办的一份报纸叫《潮声报》,八开四面,隔日一张。这个报馆完全在日本特务头子佐久间的控制下,可想而知报上所登的内容如何。报馆的办公室和特务机关分属一个大院的前后两进,报馆在前,日本人在后。日本人在后院另开有一门,专供他们自己进出。其余人等,包括为日本人烧饭打扫洗衣的杂役及济民这样略有身份的翻译官,进出都要从报馆门口过。这样,座位靠窗口的烟五闲来无事时,就笃笃悠悠看窗外来往的各色人等,看他们从日本人院子里出来时或慌张或得意或匆忙或气恼的脸色,心里颇觉有趣。
进报馆之前她曾想过,若是要她写些吹捧日本人和日军战绩的文章,她一定不写,或者故意写得一塌糊涂叫报纸没法用。结果她完全多虑了,报社主编分派她做的事情不过是采写一些海阳本县的地方新闻,一些婚丧喜事啦,奇闻逸谈啦,某某人留洋归来某某戏班子开演新戏啦,几十个字凑成豆腐块大小的版面,四周加一圈花边,也叫“花边新闻”,是报纸上可有可无的点缀。
一天她坐着写稿时,忽然听见墙外日本人的院子里传出异样的动静。先是有人大声地咆哮,其声如雷,轰隆隆地滚过来又滚过去,且长久地保持同一音量,可见此人底气之足。可惜吼的是日语,以烟玉在中学里被逼着学的那点日语单词,没法听懂。接着,院子里有踢踢踏踏奔跑的脚步声,有“哈依哈依”的应答声,有狗吠,夹杂着瓷器之类被砸掉的咣啷啷的破碎声。
报馆同仁们一齐停下笔,侧耳倾听后院的嘈杂。专门负责日军前后方战场战事报道的王眼镜问大家:“你们知道石庄镇碉堡被烧的事吗?”大家摇头。王眼镜肯定说:“佐久间一定为这事发火。”报馆主笔李先生就叹口气:“又轮到明月胜遭殃了。”
话音刚落,前后院之间的门“呀”地一开,杂役阿三跌跌冲冲跑出门来,从报馆窗前过去,转眼消失在大门外。说话的几个人互相看看,神色间都有点复杂:暧昧、不屑、怜悯、无可奈何……兼而有之。
不过一刻钟时间,阿三转了回来,后面跟着又一个人。烟玉轻轻“啊”了一声,不知怎么心忽然跳得厉害。原来同事们口中的明月胜,就是烟玉在佐久间那里见到的美目白面的年轻男子。此刻他跟阿三隔了几步远的距离,低垂了头,无声无息从报馆的窗前走过去。他走路的步态十分独特,上身不动,脚步细碎而轻盈,远看像是小船从水面悠悠飘过去似的。他那件淡蓝色长衫的一角随脚步的起落而上下拂动,很像掀开来的船的风帆。他的体态、神情、走路的步伐,整个儿构成一种无声的语言,似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深刻的孤寂。
在这一刻,烟玉已经毫无因由地为他深深感动。她心里有一种节奏,一种韵律,默默地随着他的脚步而起落。她喜欢他那种弱柳扶风的独特气质,跟大部分叱咤风云的男人不同,他身上传达出来的是孤寂和忧郁之类的病态的美感,有着特殊心性的烟玉很容易对这种感觉着迷。在明月胜一声不响穿过天井的短短的时间里,烟玉的目光变成了鱼胶,紧紧粘在他身上,直到他跟着阿三跨进通后院的门,那门又在他身后“砰”地关闭。
烟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回头问李先生:“他是谁?”李先生答:“明月胜吗?是个戏子。演男旦的。”
戏子,戏子。烟玉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这两个字。
侧耳再听,后院里不再有什么叫人心凉肉跳的响动了,一切归于沉寂,像鱼滑进了水。办公室里的同仁开始低头写稿看稿,一片纸张翻动时的哗啦哗啦声。
烟玉觉得纸张翻动的声音里似乎掩盖着罪恶。她忍不住自言自语:“日本人要他去干什么”
才说完这话,王眼镜“嗤”地一笑。李先生朝他笑的方向重重地咳嗽一声。大家便都不抬头,装没听见。聪明的烟玉知道是自己不该问这话,她跟着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
约摸半小时之后,院门一响,阿三把明月胜扶出来了。烟玉的惊叫已经冲到喉咙口,她飞快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她看见明月胜明显地变成了跛子,十分艰难地叉开双腿走路,不能不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倚靠在阿三肩上。他那长衫一角不再生动地起落飘拂,却是软塌塌裹卷在双腿之间,比它的主人更加窘迫无奈。走过报馆窗口,烟玉急切地期待他能察觉她的关注,因而稍稍地转过脸来,让她看一看他此刻的模样。但是他却更低地把头垂了下去。
他到底怎么了?烟玉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日本人对他做了些什么?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他为什么不说?不叫?不反抗?烟玉想着,下意识地将手中当天刚出的《潮声报》一条一条撕成了碎片。撕纸的声音干涩单调,在一片沉寂的办公室里非常刺耳,烟玉却毫无察觉。
几天之后,李先生给了烟玉两张兴商茶园的戏票,说是唐家班子新近上演全本《玉堂春》,要烟玉去看过之后替报馆写一篇戏评。烟玉回来告诉心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