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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玉所在的部队这些日子接受了大量护送新四军北上干部团的任务。
抗战进入反攻阶段后,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从敌人手中一块块地收复失地成了当前压倒一切的工作。设在江南茅山一带的新四军总部为此派出了大批军政干部,越过长江,从苏中日伪占领地穿插过去,深入到苏北广大地区,迅速组建队伍,准备迎接胜利高潮的到来。
苏中一带是日伪军的重点防御战线,碉堡林立,电网遍布交通要道,大批人生地不熟的北上干部要安然无恙地穿越此地实在不易,这就需要当地武装力量的协助护送。
千帆和绮玉他们为完成任务绞尽脑汁。策反碉堡里的伪军人员、使用“调虎离山”计、声东击西、旱路走不成走水路……能想到的办法轮流着实施了一遍。无奈敌人也不是傻子,用过一遍的办法就不能再用第二遍。而北上干部源源不断地一批批派过来,这些人都是党的宝贵财富,上级指示要确保他们生命安全。千帆为此急得夜不能寐,恨不能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领,把这些北上干部们一个个变成小虫子,从敌人的封锁线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过去。
最耽误事情的当属电网和碉堡顶上鬼眼一般的探照灯。无论何时何地,探照灯刷地一亮,黑夜变得如同白昼,灯圈罩到之处纤毫毕现,跟着机枪子弹蝗虫般扫射过来。你要是跳起来撤退,灯光就顽固追随不放,机枪只管往灯亮的地方打过去,人就是多长出两条腿来,也跑不过子弹那么快!
电网也不比从前的竹篱笆和铁丝网,可以放火烧,可以用剪刀剪。电网一通上电,人畜都不能靠近,你只能对着它白瞪眼。敌人刚开始拉电网的时候,千帆部队里很多人不知道这玩意儿的厉害,有个胆大的战士不服气,半夜里偷偷潜过去想扯了它再说,谁知手往电网上一搭,顷刻间火花四溅,战士的身体整个成了一支通明透亮的火烛,吱吱地烧得淌油。人们眼见他扭曲着蜷缩着,不一会儿剩下一团婴儿大小的乌黑焦炭。此事在战士们心中威慑力极大,此后大家谈虎色变,走到靠近电网处都小心翼翼,士气大受挫伤。
王千帆忧心忡忡。在如何妥当护送北上干部团的问题上,他用上了一切能用的办法,此时多少感觉到山穷水尽。
关键时刻绮玉替他想出一个主意。她问他为什么不可以干脆炸掉电厂?
王千帆心中顷刻间如电石相击,火花飞闪。女人的思维总是出其不意,大胆跳跃到令人惊讶。炸掉电厂,电网便与普通铁丝网并无二样,探照灯也同样成了聋子的耳朵。这样,凭他们对地形的熟悉程度,黑夜里穿行于这片地区还不是如鱼得水的事?
男人考虑问题毕竟又比女人周到。千帆沉吟片刻之后说:“只怕炸掉电厂并不容易。首先的问题是如何混得进厂?其次,发电机的主要部件是什么样子?安置在哪儿?万一糊里糊涂炸了些不重要的设备,日本人三弄两弄又修起来了,岂不是打草惊蛇?”
绮玉笑起来,眉毛一扬:“包在我身上吧。主攻方向你来定,局部战役归我来打。我只要进城一趟,保证能摸清楚你说的这些情况。”
王千帆笑道:“你拿什么保证?我可不愿意你进了城就当俘虏,到时候还得想办法弄你出来。”
绮玉说:“你忘了海阳电厂的创建人是冒银南?冒家跟我们家里又是什么关系?找到冒银南,电厂的什么问题不能知道?”
王千帆细想,绮玉的话倒是一点不错,遂同意了她的这一趟行动。
一切都很顺利。绮玉化装进城,找到冒银南之后,根本无需多费口舌,就得到冒银南详细标注在纸上的电厂设备安装图。电厂的心脏部位在何处,如何才能破坏得彻底,冒银南在图上指示得明明白白。绮玉心里想,他虽说替日本人做了商会会长,脚底板还是站在抗战一边的,将来胜利之后,一定不忘了记上他这一笔。
事情本来应该到此结束。绮玉拿到图纸,回去汇报了上级,另有人携了炸弹混进厂去,照图纸上标明的部位炸它个尸骨无存,绮玉就算光荣完成了任务。偏偏绮玉是个心眼儿活泛的女孩子,想着何不借此机会溜回家去见娘一面?这就引起了后面一连串意想不到的结果。
先说心碧。绮玉的自天而降让她喜不自胜。从绮玉病好之后回到部队,心碧这是第一次再见到她。儿女虽多,个个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岂有看见了不喜欢的!心碧托着绮玉的脸细细端详,连声抱怨她没有长胖,又说怎么不见一点血色,因而想到队伍上一定是日子很苦,忙忙地就叫桂子,让她把家里能找到的好东西都做出来让绮王打个牙祭。
绮玉饭还没有吃到嘴里,烟玉无巧不巧在这时候回了家。此时的烟玉正是从佐久间那里听到了日军就要出城作战的消息,准备回家写成情报,交给冒家的车夫老高,再由老高转交之诚。烟玉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答应了之诚的事,她无论如何总要办成一两件才得安心。
因为城里和乡下消息隔绝,绮玉是刚刚知道烟玉在《潮声报》当了记者。烟玉自然也没有料到会在家里碰见绮玉。姐妹俩乍一见面,双双都有种陌生感。绮玉在部队上听说过海阳城里有这么一份报纸,知道这是在日伪政权操纵下的宣传工具,烟玉如今居然为这样的报纸做事,在绮玉看来根本就是堕落和叛变。而烟玉的不安出自她的心虚,她时时刻刻担心家里人知道了她和佐久间的关系,一旦知道以后将会如何?她不敢去想。这样,当绮玉突然之间出现在家中时,烟玉本能地觉得紧张。
绮玉叫住她说:“烟玉,你当记者可以,只是千万留神脚跟子站在哪边。日本人大势已去,你得想到将来别人会怎么看你。”
烟玉淡淡地一笑:“我这样的人会有将来?二姐你多虑了。”
绮玉乍听此话未免吃惊,她感觉烟玉的神情里有一种令人不可捉摸的东西。她望着烟玉逃一样走开的背影,问心碧这是怎么了,烟玉是不是有什么心思,心碧就叹着气说:“谁知道她呢?这一向都是这样,早上门声不响地出门上班,晚上门声不响地回来。嘴又紧,心思又密,什么风都不往家里透,真是拿她没有办法!”
绮玉想了想,趁着饭还没做好,干脆找烟玉说说话去。
绮玉走进烟玉房间的时候,烟玉已经利索地画好了一张日伪部队行军路线图,匆匆忙忙在图上标出“何庄”“老龙口”等等地点。绮玉一瞥之下,惊讶地问道:“这是什么?”
烟玉并不想隐瞒绮玉,边把纸条折叠成小块,边告诉二姐:“之诚托我给他搞些情报。”
绮玉大惊,马上就说:“之诚是国民党的人,你有情报为什么不给我们呢?”
烟玉说:“给你给他不都一样?都是抗战打鬼子的。”
绮玉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就认真地对烟玉解释共产党和国民党的不一样,又说到了当前世界形势:英国和美国已经参战,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损失惨重。具体到江海平原这一带,是新四军的主力占着一大半的地盘……
烟玉的心思哪里会在这些大事上!她似听非听,末了却对绮玉说:“我不懂政治,弄不清你们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恩恩怨怨。”
绮玉愕然:“那你还能当报社记者?记者在政治上没有自己的倾向性?”
烟玉淡淡一笑:“我不过写点海阳当地的社会新闻,二姐你千万别把我看得高了。再说,一边是二姐,一边是三姐,你叫我帮谁不帮谁?这回的情报是之诚先来要的,我不能失信于他。下回你想要,我也会尽量替你弄。”
烟玉边说话,边走到床后换衣服,准备出门。
趁这当口,绮玉飞快地抓过纸条,拆开来看了一遍。她的心狂跳起来。她想她不能坐失这个良机,要是让肥肉从嘴边滑过去进别人的肚子,她对不起自己的同志,对不起千帆。再说这是打仗,打鬼子抗日,没必要做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贤慧样子。抢别人的饭吃是无赖,抢别人的仗打是英雄,这一点谁都能分得清楚。
绮玉照原样叠好纸条,放在桌上,匆匆出去找到心碧,推说自己有急事,等不及吃饭了,要赶回部队去。心碧正在厨房里忙得烟董火燎,见绮玉冷不丁要走,不免凉了半个身子。绮玉不忍看娘失望的脸色,扭头就出了门。
晚上,明月胜在兴商茶园的化妆间里接到看门人老王送来的一封信。当时化妆间里闹哄哄全都是等着上戏的角儿们,勾脸谱的,戴头套的,扎绑腿的,紧腰带的,一个个忙得火烧眉毛。
明月胜正在对着镜子描口红,不在意地问老王一声:“谁的信?”
老王凑近他:“董小姐的。”
明月胜身子僵了一僵,描口红的笔在半空里停了下来。他慢慢地转过头,眼睛望着老王:“她来了?”
老王说:“来了。”
老王的嘴张了几张,欲说还休的模样。明月胜察觉到了,就问他:“出什么事了吗?”老王慌忙摇头,一迭声地叫他看信。
明月胜打开信封,用拇指和中指拈出信来,轻轻一抖,展开。雪白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祝贺你,你自由了,苦难已经不再属于你,专心演你的戏,等待我们双飞双栖的时刻。
明月胜有点不解其意。他又看了一遍,抬眼四顾,见无人注意他手里的信纸,赶紧叠起来,放进贴身衣袋里。他想董小姐真是个怪怪的女孩子,写封信都不想把意思说得明白。
他装扮完毕,喝一口茶含在口中,离开化妆间,到侧幕边候场。他知道烟玉此时一定坐在场中,他感觉自己闻到了她身上茉莉花的香味。
执事的匆匆向明月胜走过来,招呼他上场。他站起身,缓缓咽下口中的茶水,面朝着台侧墙壁,亮开嗓子叫一声板。弧形的砖墙顷刻间将他柔美脆亮的嗓声传出老远,场上场下摹然一片安静。的喀的竹板声中,明月胜长袖飘飘,衣袂翻飞,袅袅婷婷碎步上场。板声越来越急,明月胜的步伐随之疾走如飞,不见腿动,只觉人在台上飘浮旋转,舒卷自如,台上的角角落落里顿时满堂生辉。
台下一片兴奋的叫好声中,明月胜突然停步,跟着一个漂亮的转身,亮相。
就在此刻,眼珠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扯着,明月胜准确无误地看见了台下前场正中座位上的烟玉。她身子坐得笔直,嘴唇半开半合,眼睛专注而热烈地紧盯住明月胜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她脸上洋溢着兴奋、自豪、爱慕种种的复杂神色,这使她素常冷漠的面孔变得如鲜花般芳香灿烂。
也就在这时,明月胜意外地发现了坐在烟玉身边的佐久间。像往常看戏一样,这个日本人上身坐得笔挺,眉毛眼睛一动不动,神情肃穆得仿佛置身于某个重大仪式之中。只有细心的明月胜注意到了一个异常:佐久间的肩膀和烟玉靠得很近,几乎没有缝隙。
明月胜亮相瞬间的表情僵在了脸上。迷糊中舞台在缓缓下陷,他有一种天崩地塌的感觉。
锣鼓点子急促地敲起来,乐师们在好心地提醒他下面该做的动作。明月胜仍然僵立不动。他在想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烟玉怎么会跟佐久间坐到了一起?难怪佐久间有好几天没有来缠他了。难怪难怪。
可是烟玉……
明月胜怕疼似的将眼球缩成细细的一点,又灼亮地刺向烟玉。烟玉有了回应,她对他微微一笑。
锣鼓点子敲得越发急促,催命一般。烟玉在台下开始为明月胜着急,她拼命对他做眼色示意,身子不停扭动,恨不能站起来大声提醒他别再愣着了!
明月胜惊醒过来似的,动作略显迟钝地提袖移步,开口唱出第一句唱腔。
余音未止,台下叫好声又是一片。烟玉显然兴奋得有点失态,她涨红了面孔拼命鼓掌,屁股下意识地离开了座位,像是随时可能冲上台去表示她的快乐。
佐久间大概感觉到烟玉的失常,他慢慢地回了头,不动声色地盯视她片刻。烟玉刹那间泄了气,重新在座位上坐正身子,笑容一点点地从脸上消退,眼皮垂下去,不再有任何喜怒哀乐的表示。
厨子得福蹲在洗菜的大水缸下磨一把菜刀,嚓嚓嚓嚓,身子有节奏地前后摆动,黄色的锈水从他手下蚯蚓一样游出来,蜿蜒开去,触目惊心地铺出一片。
得福从董家出来后,已经辗转谋求了好几个职业。这年头饭碗不好找,要想如从前在董家那样风光快乐地做事已经是不可能了。幸好得福有厨子这门手艺,好歹还不至饿死。这不是吗?有人把他荐到了佐久间的特务机关专做红案。佐久间喜欢淮扬风味的菜,得福家祖传的就是这一手。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