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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玉笑道:“你当我不知道?我帮你把这些东西埋了它。”
得福不放心地嘱咐:“可要挖个深点的坑,有那狗呀猫的翻出来吃了,人就作了大孽!”
烟玉扬声说:“知道啦!”
烟玉捧着荷叶包转到僻静处,看看四面无人,迅速用小指的长指甲刮了满满一指甲盖的半干的鱼血,随后装模作样地挖坑埋了那荷叶包。
她不敢见到位久间,此后的时间一直守在厨房里,眼巴巴看着得福烧鱼,像是突然之间对这门手艺发生了兴趣。她把小指弯曲着,贮满鱼血的那片指甲便万无一失地窝藏在手心中,没有人想到她手中攥着一点致人死命的毒物。
这一顿美餐令饕餮之徒佐久间兴奋不已。烧好的河豚鱼照例由掌厨之人得福端上来,鱼肉在盘中颤颤巍巍,鱼身浸泡在一层透明的热油中,浓郁的鲜味顷刻在餐室里弥漫开来,引得门外卫兵不住张头张脑。佐久间双眼放光,不住地搓着手心,烟玉清清楚楚看见他喉管的上下滑动。
按照吃河豚的惯例,烟玉吩咐厨师得福动第一筷子。筷子是得福自己从厨房里带过来的,他在佐久间不错眼珠的注视下,小心从鱼身周边夹起一块肉来,送进口中。鱼肉极嫩,他几乎不用咀嚼便咽下肚去。然后他垂手站立,一动不动。他额前渗出细细的汗珠,不是因为对自己厨艺的不自信,只是慑于对眼前紧张气氛的畏惧。几十年来经他的手做过无数条河豚鱼,只这一次是为日本人做的,如果失手,送命的不只是他一个,他的妻儿老小统统难逃厄运。
终于过了难捱的几分钟,佐久间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不耐烦地挥手让他出去。得福长长地松一口气,他想他要回去换一身衣服,贴身的小褂都已经汗透在背上,粘答答地十分难受。
得福出门后,佐久间面露笑容,再次俯身在鱼盘上嗅着那股奇异的鲜香。他心情很好地对烟玉做一个手势,而后自己率先抓起象牙筷子。在他筷尖尚未触及鱼盘时,烟玉两眼望着窗外,急切大叫:“太君的狗怎么了?”
佐久间不明就里,跟着转头去看窗外。此时烟玉迅速伸手进鱼盘,将藏于指甲盖中的鱼血啪地弹入汤中,顺便轻轻一搅。
也恰在此时,佐久间已经回过头来,烟玉的那只手指尚未来得及缩回。她心跳如鼓,刹那间面色发白,勉强对佐久间一笑,指指屋梁说:“有灰尘掉进去,我捞出来了。”
佐久间沉下脸,目不转睛地望着烟玉。烟玉的笑容僵在脸上,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注视。佐久间默然片刻,猛地吼一声:“你的,想让我死了死了的!”
烟玉面色灰白,干干地咽了口唾沫。她小声申辩:“真是有灰尘。”
佐久间摇头:“不,你的放毒。”
烟玉说:“我没有!”
佐久间一把抓住烟玉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一双筷子,喝令她:“你的,先吃!我的看看!”
烟玉的头轰地炸开来,一时间呆若木鸡。她无法相信地望着佐久间的脸,只觉那脸上所有的器官都在移动和变形,瞬间幻化成了一团黑色的雾障,没头没脑地要将她裹挟进去。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又猛地坐下去。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站起又坐下的动作意味着什么,是代表生命中渴盼的逃亡?然而一切都已经迟了,她现在即便插上双翅,也不可能从这座戒备森严的日本特务机关里逃匿出哪怕半步。
烟玉深深地吸一口气。所有在心里搅动得悬浮起来的浑浊之气一点点地沉落下去,化成一片凝滞的肃穆。她耳朵里只响着一个声音:我要死去了,我马上就要死去了。她脸上莫名其妙地升起一朵微笑,眉眼的线条被这微笑胀泡得柔软开来,一根根地竭尽妩媚。她就这样微微地笑着,眼睛看着佐久间,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笑笑地送进自己口中。
鱼肉肥嫩滑腻,入口即化,实在称得上人间美味。烟玉咽下鱼肉的同时想到,一个人临死还能吃到如此味美的珍品,该不该算是他的幸运?
她面不改色,接着去夹了第二筷子。她脸上的微笑越发柔和,连眼睛都变得迷蒙恍惚,风情万种。从前她面对佐久间的时候,一次也没有过这样的坦荡自若和欢欣愉悦。佐久间大惑不解地在旁边看着,毫无疑问他以为这是美味佳肴的作用,一个人在身体享受了美食的同时,她的心灵会亢奋地呼应起来,相应地发生变化。
佐久间满意地大笑。他搓动双手,鼻翼张开,目光雪亮。他抓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卷了一大块带刺的鱼皮送进口中。而后他紧闭嘴唇,微拢双目,舌尖在上下跨之间缓慢地搅动,似乎要在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中充分享受品尝的快乐。
稍顷,他蓦地睁开眼睛,眼中溢满笑意。带刺的鱼皮在他口中已经化为乌有,他习惯地拿餐巾轻抹一下油腻的嘴角,对烟玉伸出拇指晃了一晃。
此后的时间里,佐久间如入无人之境,接二连三把手里的象牙筷伸进鱼盘。他不再去顾及风度体面,目光集中而专注,仿佛世上只这一样事情值得他如此用心。他嘴角挂了亮晶晶的油珠,鼻尖和额上微微发红,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偶尔他会稍稍照顾一下旁边的烟玉,笑眯眯地将一块鱼肉送到她嘴边。烟玉不错眼珠地接受了这种恩惠。她知道此时已经不复存在生和死的选择,她不可能活着从这里走出一步。既然如此,她只有用行动来鼓励佐久间吃得更多更快。
麻木在不知不觉间向烟玉爬近,先是舌头,再是嘴唇,由脸颊慢慢地往额上攀援。烟玉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吃河豚中毒的感觉,她明白这就是毒性发作的先兆了。她心里默默地想,一切都很好,真的很好。遗憾的只有一件事:她不能再见娘和明月胜一面,不能亲口把这一切告诉他们。不过他们会明白她的死因的,到时候娘会肝肠寸断,明月胜也会痛不欲生。他们都是误解和冤枉她了!他们是用冤枉间接地把她送上死路了!烟玉想到明月胜那副暮然惊醒的面孔,心里忽然就有一种快感。
烟玉的眼睛已经模糊起来,佐久间和眼前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连声音都变得遥远不清。她拼命扯动麻木的嘴角,企图把笑容固定在脸上。这是烟玉用全部的意志坚守住的几分钟,她一定要亲眼看着佐久间在她面前倒下去。
咕咚一声响,迷蒙之中对面的那个人终于不见了,他瘫软在桌下,瞬时间呼吸停止。这一切烟玉并没有看得分明,她是用生命中残存的意识感觉到的。她长出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猛然一阵放松,身体在同时变得无比轻盈,如羽如絮,如烟如云,飘飘地飞升。五色祥云在空中柔软地包裹了她的身体,有一个声音耳语般地对她说:“你累了,你累了。”烟玉叹息地回答:“我的确累了。”她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
第一章
这一年的秋天,驻守海阳的日本军队终于投降。率先进城的不是国民党整编四十九师,却是新四军九分区主力八团的全体官兵。
入城仪式相当热闹。海阳市民们从日寇长达八年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不免有一种拨开云雾重见天日的新鲜感。他们自发地组织队伍上街欢迎,商家们还凑钱买了红绸彩旗什么的,把队伍沿途经过的地方装点得花花绿绿煞是喜气。各学校的学生们腰里绑了腰鼓,手里抓着扎了红绸的跳“莲湘舞”的竹竿,打扮成桃红柳绿的一片,只等新四军的队伍一露面,就唱起来跳起来。这其中就有腼腆的中学生小玉。
克俭领到的是敲大鼓的任务。他穿一身镶边的裤褂,神气十足地爬站在一辆拉货的平板车上,每敲一声都把系红绸的鼓锤扬到了脑后,时而跺脚时而扭腰,变着法子弄出种种花样,惹得好几个女中学生偷眼看他。
独妍把救济院的孤儿们统统领上了街。他们手里举着的是自己做成的花环,小脸上很不习惯地被独妍搽上了胭脂口红,因而每个人的神情都格外拘谨,夹在满街欢乐的人群中,怎么看都有点别别扭扭。
薛暮紫手里抓的是一面写有“欢迎”字样的小三角旗。他依旧一身青布长衫,整洁的鞋袜,嘴角有淡淡的一点笑,安静中总透着点与世无争的悠然。他的女儿绯云害羞地半躲在他身后,时不时探出脸来去看远处的克俭。她脸上有微微的一抹红,眸子亮闪闪的,一排珍贝似的牙齿细密地咬住了下唇,是那种心里藏了秘密的快乐。
队伍是从东门进城的。因为事先知道要有这么个盛大的欢迎仪式,战士们都提前把自己的军装该洗的洗了,该补的补了。新旧不同、颜色不同的军装扎上皮带,裹了绑腿,看上去倒还整齐划一。又因为每个人的精神面貌出奇地高昂,黝黑干瘦的面孔一律严肃,嘴唇紧闭,双目放光,挺胸抬头走出一股浩然之气,围观的市民越发为他们这么多年的艰苦征战而感动,有激动万分的女孩子当场失声痛哭,把手中的纸花接二连三抛进队伍,引出一场又一场小小的混乱。
团政委王千帆是所有欢迎人群最注目的对象。都知道他是本城人氏,能文能武,年轻有为,此番又亲眼见到他高挑身材,眉眼疏朗,神态谦和,不少人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称赞,把那对共产党新四军的崇敬之情化作了对眼前具象的王千帆的仰慕,拥上来跟他握手,把花环套上他的脖颈,把红红绿绿的纸屑洒了他满头满身。
王千帆好心清地笑着,对走在身边的绮玉说:“你信不信?共产党在海阳城里是很得人心的。”
绮玉伸着细细的脖子四面张望,含混地应道:“唔。”
王千帆好奇地循了她的目光也向四下里望:“你看什么呢?”
绮玉说:“我娘怎么没出来?”
王千帆笑道:“你娘为什么就一定会出来?”
绮玉满面怅然地说:“我看见冒家太太和薛先生都出来了。”
王千帆猛地将她一拉,避过身去,因为又有一把纸屑劈头盖脸地洒了过来。人群中扬起一片欢笑声。
绮玉心里小小的遗憾很快就被巨大的欢乐冲淡了。毕竟这是他们胜利的日子,娘在不在场无关紧要,娘只是海阳城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
心锦吃力地拐着一双小脚,扶了墙壁从大门外回来。她满头白发,腰背佝偻,看上去完全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因为虚胖,她走路总是喘气,细细的腿脚更是与她沉重的身躯不相配套,令人时时为她捏着一把汗,总好像她随时随地会因头重脚轻而栽倒下来似的。
她在天井里就站着喊起来:“心碧!心碧!”
心碧拿着抹布出现在敞厅门口。她问心锦:“大姐,出什么事了吗?”
心锦说:“街坊邻居都上街迎新四军去了,你不去怕是不好吧?”
心碧淡淡一笑:“女儿女婿都是新四军的人,我做娘的难不成还要跟他们讲客气?”
心锦点头道:“话倒也是。”
她放下心来,颤颤巍巍地踏上台阶。心碧伸手拉了她一把,埋怨说:“叫你少走动。你这么丁点大的脚,跌个跟斗可怎么得了?”
心锦喘着气答:“一个跟斗跌死了是福气啊!无病无痛地去了,你说这有多好?我吃斋念佛就是求这么一天呢。”
心碧把手里抹布抖一抖:“大姐你别说了,听着心里酸酸的。”
心锦笑着摆一摆手,坐下来拆一个旧棉花套子。自从桂子告老回家,少了个帮忙的人手,心碧家里家外担子更重,心锦从心里舍不得她,总是摸摸索索地想替她多做点儿杂务。
海阳这地方虽是产棉区,差不多的人家过日子还是不敢糟蹋,棉花被子盖旧了,胎絮不免发硬,盖在身上冰冰的僵僵的,这就要剥去网胎絮的棉线,将老棉花撕成一片一片,送到弹花店里重新加工。董家在过去,这样没面子的事情是不肯去做的,新棉花被子盖上几年,自然淘汰了做垫被,或者赏给下人们盖去。如今穷到了骨头里,也就顾不得面子里子,该做的事情一样一样做起来,总是实惠要紧。
心锦嗤啦嗤啦地撕着粘牢在胎絮上的棉线,一面随口对心碧说:“共产党的江山,这回该是坐稳了吧?”
心碧正在用抹布擦拭香案上的几件瓷器,闻言回头:“大姐几时关心起政局来了?”
心锦说:“你又笑话我!我一个快入士的老婆子,哪里懂外头那些大事情?我是想,假如共产党能坐稳江山,绮玉这一趟进城就该不走了,要替她收拾一间房子出来。她早先的那一床铺盖已经给了小玉用,不如把烟玉的那一床拿了给绮玉,你说呢?”
心锦这话说罢,有半天不见回答。心锦以为心碧在思量什么,抬头看,却见心碧手里拿了香案上供着的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