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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念头:若是济仁从此不再回来,这家里的日子该怎么过?
心锦好不容易盼到心碧,一把就抓住她的手:“济民说些什么?”
心碧哼了一声:“人家在训儿子,根本没在乎济仁这档子事。”
心锦两腿一软,差点儿跌坐在地上。心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顺便使脚一勾,勾过一张小机凳,让心锦坐下来,宽慰道:“事到如今,你得先沉住气,一大家子人还得靠你我操持着呢。济民已经答应打听去了,等他来了,看是怎么个情况,再作打算。横竖是破财消灾的事吧。”
心锦双手扶着膝盖,忧心冲仲:“只怕人家不肯尽心帮忙噢!”
心碧没有接腔,她知道她说的是济民。这个心思缜密的人窥视大房的财产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家克勤生下来的时候,心碧还只有润玉一个女儿,克勤是四房合一子,稀罕得什么似的,大有将来一统天下、四房归一的架势。不料好梦不长,心碧第二年就生下一个男孩。那孩子肥头大脑,生下来有九斤四两,粉白粉白的一个肉蛋蛋,谁见谁受。眼见得济民脸色就发了灰,眉心打结,成天里恶声恶气,对大房里的大人孩子尤其视为眼中之钉。心碧刚坐完月子,一天济民借故到她房里,三句话没说完就发了大火,暴跳如雷,把婴儿小床的床栏摇得咪咪直响。婴儿骤然受此惊吓,放声大哭,当夜便高烧不退,抽筋,眼仁翻白,请了几拨医生都没能救得了一条小命。心碧心中雪亮,明白济民是故意来她房中挑衅,要置婴儿子死地的,虽则济仁不太相信,她可是领教了这位三爷的心狠手毒。如今济仁吃了官司,大房的顶梁柱倾倒下来,眼见得又是一次机会,难保他不落井下石,再下一回毒手。
心碧想到这里,对心锦说:“我也就是借他一用罢了,哪能事事信了他的。我们姐妹俩往后得长四双眼睛才是!”
说完这话,心碧脸上有一种毅然决然的果断。
离开心锦之后,她又到前面去看老太太怎么样了。老太太酣睡未醒,嘴大张着,喉咙里有呼噜呼噜的声音。她对桂子说:“怕是还不妥。”桂子说:“不妨事,她平常睡觉也这样打呼。上年纪的人就这样子。”
心碧就不再说什么,回自己房间坐下来,喊兰香给她倒了杯茶,一边捶着酸疼的腰腿,一边把事情在心里细细地过滤着,掂量着。
过了约摸两个时辰,兰香进来告诉她,三老爷来了,在敞厅里坐着呢。心碧就起身到前面去。
心碧先注意看济民的神情,见他眉心紧锁,心里不由咯噔一跳。果然济民开口便说:“通共的罪名还真不是无中生有!”
心碧大惊失色:“这话怎么说?你哥哥他向来不是个好事的人,他怎么会……”
济民拦住她的话头:“你先听我来说。大哥做的事,也未必都让你知道。”
心碧明明听出话里对她的挖苦和不屑,无奈大事当头,还有要用得着他的地方,也就忍气吞声把这句话咽下肚里。
济民说:“你知道不知道绸缎店里王掌柜有个儿子叫王千帆?”
心碧点头:“知道的,在南京念过大学,后来又叫学校开除不要了,回了海阳,把他爹气得要死。”
“知道学校为什么开除他?”
心碧摇头。
“跟共产党起哄,领一帮学生们闹学潮呢!又是要推翻蒋委员长,又是要到东北跟日本人打仗,把学校惹火了,差点没把他下了大牢。”
心碧说:“这跟济仁又有什么相干?”
济民伸出一根手指,在心碧面前点点戳戳:“什么相干?这回买枪送给共党游击队,你道是谁出的钱?是我那糊涂的大哥!”
心碧一阵气血冲脑,几乎昏晕过去。她脸色煞白,魔魔怔怔地自语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怎么会瞒了我们做这事?”
济民冷笑着:“鬼迷心窍了,活得不耐烦了。”
心碧突然就清醒过来,对济民沉了脸子:“你这是什么话?济仁做了什么事,也牵扯不到你的身上,何苦要你来说三道四!”
济民也憋红了脸:“怎么牵扯不到?‘株连九族’是怎么个含意,你不是小玉儿,不会不明白吧?”
心碧愤然叫道:“我明白!要死大家一块儿死,都死了才好!”说完便用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
济民沉默了一会儿,一根根持着下巴上几茎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不冷不热说:“哭也不是个事,赶紧想想怎么设法化解吧。”
心碧擦擦眼泪,擤几下鼻子,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对济民一五一十说出她的打算:“照说呢,你们兄弟既分了家,有事情我是不该来麻烦你的。但是你刚才告诉我,济仁的罪名弄不好要株连九族,这样说起来竟变成大家的一个担忧,所以我现在求你也是理所当然:弄得好了,济仁没事了,不是大家的福气吗?”
心碧才说到这里,济民已经警惕起来,指尖捏在胡须半腰里,静止不动,微黄的眼仁从耷拉下来的成三角状的眼皮下盯视心碧,眼皮翕动不停,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心碧说:“三叔你别这样子看我,倒让我话都说不利索。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官司处处要用钱的,我手上又没多少现钱,济仁不在家,拆借不方便,想你在几家钱庄都有股份,临时取一点用用不是难事,等济仁一回来,立时三刻就还你。你不会不放心吧?”
最后一句话,心碧是故意激他一激的。她知道他平常一钱如命的脾气,如今不能进帐,反要出借,自然是大大为难了他。好在性命攸关,命到底又比钱来得宝贵,心碧不怕他不借。
果然济民只沉吟片刻,就答应下来,问心碧要用多少?心碧说,先拿三千银元吧,少了,怕疏通不下来,钱扔出去打了狗。济民苦着张脸,絮絮地说起了家用如何之大,克勤如何会花钱,去年田里的租子又收得如何之少。心碧似听非听,心里已经盘算起钱用在哪儿才算是刀口。
济民回家之后,跟谁也不去搭理,独自躺在客厅的躺椅上想心思。
旁边隔一道板壁是心遥的房间,此时她大概病犯得紧了,高一声低一声地哼哼不停。自从生克勤落下这个心口疼的老毛病,十几年来济民听她病痛呻吟听得耳朵里生出了茧子。才不过三十多岁的人,已经是花容失色,憔悴不堪。跟相同年纪的心碧站在一起,心遥老得简直可以当心碧的娘。就为这一点,济民也嫉妒着大哥,恼恨着心碧。
他干吗要答应心碧借钱的事?这钱借出去合适吗?弄不好,官司牵扯到他身上,不是自己点火烧了自己?大哥若仅仅是受人诬陷,倒也还罢了,偏这事真真确确是有!如此他就应该三思,看怎么才是个最妥当的办法。
若不借,结果会是如何?大哥被判了重刑,一辈子不能出狱,那是无话可说了。但是万一有人暗中帮忙,大哥最后又无罪释放了呢?不是没有可能,大哥的身份摆在那里,虽属于过去时代的人了,根根底底还在,关键时刻还能挖到主干上。等大哥回来,知道他不肯借钱给心碧,他日后还怎么在董家做人?
济民思来想去,一会儿把自己摆在左边,一会儿把自己摆在右边,却觉得哪儿都不合适,都不够圆满。房间里心遥呻吟不断,令他烦躁,他不得不起身去看她一看。
这是一间幽暗的老式卧房,因门窗紧闭的缘故,走进去觉得空气有点恶浊。房间摆设中西合壁,靠窗是两张单人沙发,顶里面一张雕花红木床。心遥侧身卧在床上,膝盖弯曲着顶住心口,眼睛闭着,眉头紧皱,痛苦不堪的模样让济民不能不生怜惜。他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伸出一只手,替她在心口慢慢揉着,说:“要不要请先生来看看?好像这回发得更加厉害。”
心遥稍稍伸展了手脚,把身体放松一些,享受丈夫难得的爱抚,答道:“请不请的也就是这样了,忍一忍就会过去,先生来了未必有什么好法子。”又问,“克勤呢?”
济民不耐烦地说:“唉呀,你自己都病成这样,还想着你那个宝贝儿子。不是他气你,哪至于就犯病?”
心遥叹口气:“怎么说也是自己生的,骨头连着肉呢。前儿个我到定慧寺里烧香求签,有个老和尚替克勤算了八字,说他聪明过人,就是二十岁之前不肯往正路上走,要到自己娶妻生子之后才会大彻大悟。”
济民哼了一声:“女人家就是相信那些和尚道士的。”话才出口,忽然间就想到了什么,手里不知不觉停了,人坐在床边紧张地思考起来。心遥没有他的按揉,立刻又把身体蜷得像虾,嘴里重新忍不往地哼哼。济仁这回顾不上理她,起身走出房间。他需要一个人安静地把思路理上一理。
定慧寺号称千年古刹,乃海阳当地一大名胜。至于为何敢称千年,有古诗为证:
寺名定慧知何代,
桥古碑横不记年。
古树乱鸦啼晚照,
故园新蝶舞春烟。
七层宝塔化成路,
五色云衢散上天。
惟有玉莲池内水,
沧浪深处老龙眠。
说的是寺桥古老,石碑颓横,老树群鸦,莲池夕照,苍龙沉睡不醒,好一幅颓庙废园的惨象!
据考证,此诗为宋哲宗元佑年间进士史声所写。
另有同时代人许纳陛一首内容大同小异的诗:
不知古刹传何代,
约略题诗五百年。
僧院楼台飞旧而,
官河杨柳乱荒烟。
几经兵火凋残日,
难问沧桑浩劫天。
唯有钵中龙护水,
至今回绕抱溪眠。
宋朝的定慧寺已经破落如此,其间不经五百年以上风雨兵火,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有人推算实际建庙年代当在唐贞观年间,据史料留下来的只言片字,所算大致无谬。
到得明朝万历年间,有三个和尚来定慧寺暂住。其中一个叫性乾的和尚,发誓要募款修复寺庙。他用油灯烤脚、铁索盘胸等等虔诚而残酷的手段展示于善男信女,使慷慨解囊者甚众。大殿落成之后,他又突发奇想,立誓取海外旃坛香木雕塑佛像。于是他偏袒南游,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南洋归来的商船上获得丈六长旃坛香巨木一根,就地塑成毗卢大佛,再运回海阳,前后共经八年。其间,在家的另两个和尚募款修起钟鼓楼、藏经楼,去嘉禾等地购回明藏收藏。此后定慧寺香火空前兴旺。
清朝乾隆年间,两次大修钟鼓楼、藏经楼、大雄宝殿。光绪年间僧人们兴师动众去北京请经,又浩浩荡荡一路吹打着回来,实际是向海阳当地士绅的一次示威活动,阻止地方上占用庙产兴建学堂和各种慈善机构。济民还记得少年时代见过的这一壮观景象:自城外迎春桥起,数十人的吹鼓手在前头开路,住持和尚根沉手举慈禧所赐“辉映中华”墨迹紧随其后。挑夫们身穿特制礼服,二人一抬大号经箱,每两只经箱中夹一位盛装的和尚,均头顶伞盖,身披朱红袈裟,手执香炉,香烟一路缭绕飘散。当时海阳城内万人空巷,老老小小夹道观看,踩掉的鞋子不计其数。寺中僧人的势力和能耐由此可见一斑。
海阳城大大小小六十多座寺庙,恐怕合起来也不及定慧寺的富有。海阳有好事者替定慧寺算了一笔大帐,前后几百年间,信徒们捐给寺里的山田就有上万亩之多,广布在海阳东乡北乡。寺里专门设立了几处庄房在这些地方收租,租金是僧人们生活和佛事费用的主要来源。
这里便要说到济民为何听心遥提起定慧寺,就心为所动,觉得有计可想了。
心遥本是海阳北乡人。从她这辈子往上数,也不知要数到第几代了,祖上出了个大官,终老之后归葬故里,其子孙为求先人的荫福,在他墓地旁盖起一座前后两进的香火院。到了心遥的曾奶奶这一代上,乡里瘟疫流行,曾奶奶一步一叩头地走到海阳城里,在定慧寺求签拜佛,要佛祖保佑她的儿孙平安。碰巧寺里来了个懂医术的云游僧,为老太太的虔诚感动,送给她一张祖传秘方,又教会她如何如何泡制煎煮。老太太回家便命人架起大锅,日夜熬煮药方里的东西,任凭病者取喝。结果非但她的儿孙们安然无恙,附近乡里的瘟疫竟得以控制,救了无数生灵。
瘟疫过去之后,恰巧定慧寺来了几个僧人到北乡一带收租,无处落脚,老太太国着心中欠有寺里的情分,主动提出将家里的香火院借给他们使用。这一用,一直用到老太太去世,一方没说收回的话,一方也没说归还的话。香火院实际上成了定慧寺在北乡设的一处庄房。
老太太去世之后,后人们就不那么好说话了:既是老太太生前没有将这处香火院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