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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玉冷笑道:“娘,你真是糊涂了,你想救王千帆的命,难道就不顾之诚的命?两个都是你的女婿,你不能救一个坑一个。”
心碧说不出话来了。半天,她叹了一口气:“千帆是你的亲姐夫。”
思玉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之下倒生了大气,发作似地说:“什么亲不亲的?之诚的腿难道不是断在王千帆手里吗?绮五是你的亲女儿,她不是照样带了人去抄你的家吗?王千帆被俘是他自找的,将心比心,我和之诚没有对不起他!”
话说到这里,心碧已经明白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她慢慢地转过身子,低头往回走。小玉在后面碰碰她的手,说:“娘,你真的不管了?”心碧就带点赌气地答:“娘没这么大的面子,求人也是白求。”
思玉站在后面,明白心碧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她装作没听见,回屋继续搓她的棉球。
冒银南和独妍也在同时知道了王千帆的被捕。消息是千帆的父亲王掌柜带给他们的。大祸临头,王掌柜仍然避着不敢见到心碧,却反过来求心碧的亲家冒银南出面相救。
冒银南跟太太独妍商量这事该怎么办。独妍本是个不大肯原谅别人的人,自从上次冒银南被新四军当汉奸抓走,独妍去找王千帆据理力争,最后冒银南在公审大会上被当众释放,独妍对王千帆就有了意外的好感。但是嘴头上她又改不了一贯的尖酸,她似笑非笑问冒银南:“你要真想帮王千帆,是看在他岳母大人董心碧的面子上呢,还是看在他爹爹王掌柜的面子上?”
冒银南牙疼似的皱皱眉:“你看你,人都关进了监狱,说不定什么时候一纸命令,脑袋就不在脖子上了,你还说这些话!”
独妍也觉过分了,走过来坐在冒银南身边:“我不过说着玩玩,你呢,一提董心碧就要发急。”
冒银南说:“我是替王千帆急。人家好歹放过我一回。”
独妍伶牙俐齿道:“他不该放你吗?你是三分有错七分有功,他杀了你是他有眼无珠。”
冒银南偏过脸对她:“之诚也不该杀他。人家共产党是为抗日立了大功的。”
独妍这才说:“我心里也这么想,只不过愿意听你亲口说出来罢了。”她转头唤车夫老高进来,吩咐他立刻到驻军营房里找之诚回家。
之诚那会儿正在布置四面城门上岗的事。头一次担任城防主任的职务,他兢兢业业唯恐有什么闪失。他问老高家里有什么急事,明天再说可不可以,老高迟疑地回答:“少爷还是回去一趟吧,你娘的脾气……”之诚连忙摇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又把要紧的事匆匆对副官交待一番,一拐一拐跟着老高走了。
之诚走进自家客厅时,独妍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在两排带扶手的椅子之间走来走去。之诚一开口就申明他事情很多,不能耽搁太久。独妍很不高兴,问他是不是升了官就可以不要父母,冒银南生伯她岔开太远,急忙拦住话头说:“之诚,找你只为一件事,爹希望你能做到。”之诚表示只要在他职权范围内的。冒银南站起来:“那好,你放了王千帆。”
之诚吓一跳,退后一步,跟他爹隔开一段距离,皱了眉头说:“你不是糊涂了吧?王千帆是共产党的政委,他是在上峰的亲自掌握之中,我有什么权利放人?”
冒银南跟着上前一步:“你没有权利,可你有机会呀!你不是海阳的城防主任吗?抓个空子……”
之诚断然拒绝:“办不到。我不能拿自己的职责开玩笑。”
冒银南说:“算你为董大大做这件事,好不好?你和三千帆不都是要喊她娘的吗?绮玉和思玉又是双胞姐妹,你总不能看着绮玉年轻轻守寡?”
之诚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爹,这是在打仗,共产党是我们的敌人!”
独妍插进话来:“蒋介石和毛泽东是一山容不得二虎,可你不过是个团职军官,你做什么要为别人的事得罪自己的家人?何况王千帆对我们不薄,你爹一条命是在他手里救出来的。”
之诚被他们两个人说得烦了,干脆把枪拔出来拍在桌上:“爹,要我放他,你还不如先把我打死,省得我日后被执法官判个读职罪,绑到刑场上!”
之诚这一说,冒银南和独妍都有点摸不着深浅,一时面面相觑。趁着两个人发愣,之诚把桌上的枪又放回口袋中,转头就走了。
之诚走后,两个人又继续发了一会儿愣,而后独妍叹口气:“银南,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我们也算对得起董太太了,王千帆是杀是放,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冒银南心里难过,终是无法可想。
心碧从思玉那里回来,打发小玉回自己屋里看书温功课去,她独个儿坐在敞厅里出神。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克俭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自从绯云出了事情之后,心碧难得在家里看见克俭的影子。问他,说是在外面跟人家合伙做生意。心碧心里想,世道乱成这样,自家的绸缎店都恨不得盘出手才好,哪还有什么赚钱的生意能让克俭做?但是心碧明事理,知道强接的牛头不喝水,要是硬逼着克俭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恐怕十之八九要黄。男孩子大了总要走自己的路,等到跌几个跟斗,看清楚眼面前是明是暗,他自然会收了那份躁气,回来老老实实接手这份家业。
心碧现在觉到了冷清。心锦死了,桂子走了,薛暮紫有些日子没有到她门上来问长问短了,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她连个说话商议的人都没有。想起从前这院子里人欢孩闹、鸡飞狗跳的日子,心碧真有点恍如隔世。
她坐了一会儿,吃力地按着膝盖起身,到天井角落的鸡窝里掏出一只已经进窝的母鸡。小母鸡拼命涨红了脸,咯咯地大声叫着。小玉闻声赶出来,问心碧要想干什么,心碧回答说,千帆看样子是难逃一死了,你二姐又不在他身边,煨罐鸡汤给他喝喝,算是替你二姐送他上路。小玉一下子眼泪就冲出眼眶。心碧看她一眼说:“你也别替他伤心。他当初既是横下心来当共产党,他就是准备好了有这一天的。可怜这几年绮玉跟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夫妻两个连个孩子都不肯要……”心碧说着眼圈也有点红,她连忙偏了头装作找刀。
小玉当娘的下手,两人一个抓鸡腿,一个按鸡头,心惊胆战地把只活蹦乱跳的母鸡捺在地上不动。心碧就手拔去鸡脖子上的几根碎毛,闭了眼睛在那光裸处一刀割下去。“噗”地一声闷响,有小股的鲜血溅了出来,立刻腥味四散。鸡在她们手下拼命蹬腿扇翅膀,片刻之后也就闭了眼睛,软绵绵不再动弹。
心碧把死鸡扔在血迹斑斑的地上,有好长时间面色灰白,心跳不止。她想干帆过几天被杀的时候,可也是这样两腿蹬啊蹬的,半天落不下一口气?
她一声不响地烫鸡,拔毛,开肠破肚。鸡肚子里热气腾腾,心碧闻着那股新鲜的夹杂了粪臭的腥味,胃里一阵阵地翻腾,要想呕吐。她屏住气,勉强把鸡收拾干净了,放进一只大口的瓦罐里,又放了黄酒,葱,姜,把瓦罐坐到灶口上,用文火慢慢炖着。
约摸烧了两个时辰,心碧开始撤火,让那瓦罐在热灶头上闷着过夜。
临睡觉前,思玉却又冒冒失夫回来了,有点像是要向娘道歉的意思。心碧脸上淡淡的,自己倒了热水烫脚,并不怎么抬眼去看思玉。生性外向的思玉就很不自在,没话找话地要把家里死沉沉的空气搅动开来。她夸张地嗅着鼻子,大呼小叫说:“娘还煨了鸡汤?是等我回来喝的吗?”说着就要往厨房里跑。心碧冷脸喝住她:“站着!那鸡汤没你的分。”
思玉一时间很是尴尬,委屈地叫一声:“娘!”
心碧别过脸,不理睬她。小玉在一旁替娘解释说:“鸡汤是煨给千帆哥喝的,娘说要送他饱饱地上路。”
思玉心中一抖,看着心碧浮在油灯光下的凝重的面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后,她扭转头,脚步子不无沉重地走出门去。小玉追上来问她一声:“三姐你不在家里睡?”思玉一下子停住脚,回转身,带点希望地问:“是娘叫你来问的吗?”小玉摇摇头。思玉眼睛里暗淡下去,跟着也摇摇头,快步走进外面的黑暗里中。
第二天中饭前,心碧把鸡汤热了,连瓦罐放进一只竹篮里,吩咐小玉送到王千帆牢房里去。小玉问心碧:“人家让我去送饭吗?”心碧咬牙切齿说:“不让送,你就找你三姐夫去。人救不下来,总不能连顿牢饭都不让送。之诚他要说个不字,从此我不认他这个女婿。”小玉脸上哀哀的,眼泪又要下来的样子。
她拎着很重的竹篮出门,一路想着如果人家不让她进去,她该怎么找之诚说话。她希望之诚不会拒绝她送这罐鸡汤。娘的性子刚强,是说到做到的人,可是善良的小玉不愿意看到任何不好的结果。
她走上莲花桥,忽然看见从河边一拐一拐走过来的之诚。小玉很久没有看见过她的这个姐夫,觉得之诚的样子变得很厉害,从前他一副乐呵呵带点孩子气的面孔,眉眼里总是万事不愁的神气,现在这张脸却是胡子拉碴,两颊瘦得削了进去,使一张紧闭的嘴巴带着男人的狠劲。他穿一身挺括的美式军装,腰里挂着褐色皮制手枪盒,却因为腿脚的关系,再也走不出从前的那股帅劲。小玉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她这位姐夫,心里涌上来的又是另一种哀伤。
之诚从前一直很喜欢思玉这个最小的妹妹,在上埝镇保安旅当兵那会儿,小玉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同样孩子气的之诚常常带着小玉满地里走着抓蝈蝈的。这会儿之诚再见到小玉,不由微微张了张嘴:小玉长得越来越像他死去的大嫂润玉了。之诚的眼睛里溢出这一向少有的笑意,柔声问:“小玉你上哪儿去?”
小玉抬了抬手里的竹篮:“娘叫我给千帆哥送罐鸡汤。”
之诚脸上的笑意倏忽不见。他不说话,却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腰间的皮枪盒上。
小玉紧走几步,站在之诚面前。小玉的个子娇小玲珑,要仰了脸才能看到之诚的眼睛。小玉说:“之诚哥,你好不好送我进牢房?我心里有点害怕。”
之诚皱起眉头:“算了,巴巴地送罐鸡汤干什么?娘怕我们不给他饭吃?”
小玉回答:“娘是怕千帆哥活不几天了,要替我二姐给他送个行。娘说人要吃饱了上路,到阴间里才不做个饿死鬼。”
之诚没有说话,扭头就在前面走。小玉赶紧拎了篮子跟上去。之诚每一步都跨得很大,却因为腿脚不灵便的关系,总是走不很快,小玉一路碎步子倒也能够跟上。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之诚问心碧在家里做些什么,小玉说:“娘总是一个人想心思。我知道她心里难过。大姐死了,四姐死了,现在千帆哥又要死了。都是娘的儿女,谁死在她面前她不心疼?”
之诚埋了头,一句话不说。
小玉忽然问他:“之诚哥,你说说,老天既然要让他们早早地死了,为什么又要让他们生出来呢?老天是在变着法儿折磨我娘?有时候想想,我真情愿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们……不认识就不会伤心。”
之诚停住脚,转过身来,怜爱地看着小玉真诚无暇的眼睛。他又一次想:这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多像嫂嫂润玉!他伸着手,示意小玉把手里的瓦罐交给他来拎。
小玉躲闪了一下:“之诚哥,你拎不动的。”
之诚勉强笑了笑:“我的力气还不如你?”
小玉认真地说:“你身上有伤,疼。”
之诚说:“我只是腿有点疼。”
小玉摇头:“不,你心里也疼。你不肯说,可我能看出来……人心里疼的时候,眼睛里就会写上这个字。”
之诚指指自己的眼睛:“我这里写了?”
小玉点点头:“之诚哥,你写了。”
冒之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紧紧闭上眼睛,许久都没有动一动。
小玉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陪着他不动。两个人在街边上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互相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监狱长把王千帆的牢门打开,让思玉进去给王千帆换药。
都知道这是个共产党的重要犯人,在上峰没有决定如何处理之前,当地官员的责任是要保证该犯好好活着。所以王千帆在狱中没有受到过分的折磨,每天医官思玉还要定时来给他清理伤口,换上新药。
思玉耳听着监狱长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一言不发地埋头做事。王千帆几次想引她说话,她闭住嘴就是不开口。毕竟是自己的姐夫,上埝镇时又是在一起抗日搞宣传厮混过来的,她怕她一开口会忍不住失态。
换药完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思玉准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