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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那一天,就是在这所宅子外面,他亲耳听见安儿的笑声。——当时他还以为是在做梦。如今他又一次站在这个大门前,却又有些犹豫起来。他真的害怕,到头来,发现自己确实是在做梦……就算是梦,让他在梦里都多待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范朝晖默默地骑在马上,看着对面的门庭,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他身边的十八骑跟着他多年,又是军中出身,自然知道主将不动,他们也都不会动。
一行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连他们骑的马都没有嘶叫过一声。
日头渐渐地升起来,照在承义坊前的大街上。
坊里的人家也都起了床,开始了新的一天。
大街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条街上不许有小商贩过来摆摊,因此来往的人都住在这里附近人家的,或者是仆役出来采买,或者是主人家出行办事。
大家住在一条街上,彼此知根知底。站在街边的范朝晖一行人,就特别显眼。
等到越来越多过往的人开始用狐疑的眼光打量这一群人的时候,范朝晖才回过神来,对手下吩咐道:“你们骑了马出去,到附近街上找个酒楼待着去。我办完了事,自会去寻你们。”
他的手下有些不安:王爷一人担北地安危。他们把他一人留下,若是出了事,他们可是万死难辞其疚了。
范朝晖看出手下的顾虑,微笑道:“你们放心。我是有备而来。这里住的,是我一个至亲,断不会有事的。”
手下人听了,这才颔首道:“我们在这里看着老爷进去了,再散开也不迟。”
范朝晖知道自己的这批手下,从旧朝自己刚刚从军的时候就跟着自己,是多少年血与火里熏陶出来的同袍之情,他们如此谨慎,也不是无的放矢的。
“也好。我记得过来的路上,有一家辉腾酒楼。我进去之后,你们就去那里等着我。”范朝晖吩咐道。
手下应诺,看着范朝晖下了马,一步步地穿过大街,走到对面挂着“安宅”的大门前,举起手,扣响了大门。
过了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皂衣的门子探头出来看了一看,见是一个长着一脸大胡子的陌生人,不由警惕地问道:“请问这位大爷有何贵干?”
范朝晖微微笑道:“跟你们老爷通报一声,北地上阳范朝晖到访。希望能让你们老爷拨冗一见。”又加了一句,“放心,不会耽误他很多时间的。如果在家里不好说话,我们也可以出去辉腾酒楼里见一面。”范朝晖担心若是安解语也在家,四弟未必会答应让自己进去。
那门子却一时没有将眼前穿着一身玄色长衫的大汉,同南朝那个赫赫有名的上阳王范朝晖连在一起,只以为又是来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便耷拉着双眼敷衍道:“知道了。你等着,我去看看老爷愿不愿意见你。”说着,就要关了大门。
范朝晖一听就知道这门子没有打算去通传,便从袖袋里掏出一小锭金子,塞到门子手里,笑道:“劳烦了。这点辛苦费,小哥拿去打酒吃。”
门子见这衣着朴素的汉子一出手就是金子,马上知道自己看错了人:这种人,怎么可能是上门来打秋风的?
“大爷稍等一等,小的马上去给您通传”那门子立刻变了脸,对着范朝晖点头哈腰起来,又将门半掩着,并未关了严实,拔脚就去外院的书房报信去了。
范朝风送了安解语和南宫雪衣去了赌坊后,回到家里,便去了外院的书房理事。
辉城军的规模越来越大,范朝风已经逐步将自己的有些职权交了出去,只留了最要紧的行军布防的要职在自己手里。
他的书房内室里,有两张长长的桌子,左右并列开来。左面的一张,上面用泥土沙堆,做成了一幅惟妙惟肖的江南和谢地的地形图。他正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对着长桌上的地形图沉思。而右面的一张,却是有各种甲兵小人和关隘水途,组成攻防之阵,可以沙盘推演行军的步骤。
看门的门子来到外院书房,先跟伺候在书房外面的小厮说了,那小厮见门子急切的样子,认为定是了不起的人来了,不敢怠慢,也赶紧进去给老爷通传去。
范朝风的书房内室,小厮是不能进去的。因此小厮进了书房,不过是在外屋大声回道:“回老爷的话,外面来了一个自称是‘北地上阳范朝晖’的人,要求见老爷。”话音刚落,内室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似是有什么东西打翻了。
小厮正在疑惑,范朝风已经飞一样从内室出来,急切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是谁到访?”一幅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样子。
那小厮就把门子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范朝风的脸上阴晴不定,想了半日,才道:“我出去看看。”说着,便风驰电掣一样,往大门口奔去。
范朝晖背着双手站在安家的大门前,往里打量着里面的陈设,发现当面一个雕着天女散花的照壁挡在院子中央,隔绝了外人的视线,便微微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的功夫,从照壁后绕出一个人来,站在那里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似悲似喜。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六章 结盟 下
※正文310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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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朝晖一见他的神情,便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没有猜错。这安护法,真的是自己的四弟范朝风
范朝风见了这满脸胡子的人,赫然就是自己昨日里进城的时候,在城门口撞见的十九骑里面领头的一个。——怪不得自己觉得他面熟。
他们兄弟俩这么多年不见,又各有自己的为难事儿,同当年相比,两人的样貌都改变了不少。
只是再改变,他们都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且从小就生得相似。如今多年后重逢,那股生疏感很快就褪散开去。
范朝风站在照壁旁,看了门口的范朝晖一会儿,才定了定神,拱手长揖道:“大人远道来访,我安某人不胜荣幸之至。”说完,起身一摆手,道:“请大人书房里坐。”要请范朝晖进屋里去。
范朝晖见四弟不肯承认自己是范家人,眼神黯了一黯,提步上前,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四弟,你……”
范朝风连忙截住他的话,微笑道:“这里人多,我们还是先去书房说话吧。”
范朝晖点点头。他不是不分轻重的人。这次他到江南来见四弟,除了要将旧事了结,更重要的,是要暗地里先拿下江南。——这事当然不能太过明显高调。若是让谢家知道范家已经把江南也握在手里,他们说不定就要狗急跳墙了。
范朝晖觉得自己这一边的准备还不是很充分。面对谢家,如果现在要打,就算最后能胜,也有可能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且他的两个女儿还在谢家手里。范朝晖对谢家的局,也还没有铺陈完整。两个女儿,还没有全身而退。他不能现在冒险,不能让谢家有机会,杀了他的两个女儿祭旗。——范朝晖到底是做父亲的,就算大女儿贸足了劲儿跟他对着干,他还是无法要了她的命。其实当初,若是他的心真够狠,绘歆是不可能活着回谢地的。后来虽然做了种种的防范,其实都是增大了风险而已。
范朝风不知道大哥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拿定了主意,等会儿去了书房,要先跟大哥说清楚,自己不能以范朝风的身份,活着回到范家。抛开个人私怨不提,他的“死”,在旧朝里,人人都知道:他是不愿投降夷人,自残而“死”。而旧朝的覆灭,天下人本来都认定是旧朝皇帝倒行逆施、丧心病狂,为了一己之私,容不下功臣,特地跟夷人串通,引夷人入境来戕害功臣,屠戮百姓,才导致了旧朝的覆亡的。
在这件事里,范家因为一有着范朝风的英勇殉国,二有着范朝晖的疾驰京城、却晚了一步的痛心疾首,在天下人心里,声望极为高涨。就算他现在跟人争天下,也没人认为他是个乱臣贼子,更没人认为他是处心积虑要取旧朝而代之,从而导致旧朝覆亡的人。
虽然历朝历代,都有造反出身登了大位的人,可是这样做,名声到底不好听。上位之后,也需要花大力气来粉饰当年的不义之举。且这样的人,一般都在位不能长久。大多不到三五年,不是被手下人背叛,就是被别的人再度以“剿灭乱臣贼子”的名义,赶下宝座。
真正坐稳了江山的人,都是从起兵到最后登位,都有着无懈可击的理由和名声的人。就算其实真相并非如此,可是只要没人知道,就万事大吉。
范朝晖到现在为止,都有着这样的名声、机会和能力。
可是若是范朝风未死的消息一旦公诸于众,范朝晖和整个范家的局面,就有些微妙了。
范家的对手,一直明里暗里都在寻找范家的漏洞。若是不能在军事上打击范家,就要在名声上先整得范家声名涂地,甚至将乱臣贼子的名头扣在范家头上,范家以后就算是坐了江山,也不会稳当。
而范朝风死而复生的消息,就是范家的对手能得到的最好的一手牌。
有心人若是知道范朝风死而复生,从夷人那里活着归来,他们不会认为他是大难不死,而是会立刻放出风声,说当年范朝风在营州不愿投降夷人而自残而死,其实是个惊天骗局。真正的内幕,乃是范家同夷人勾结,引夷人入关,借夷人的手,灭了旧朝。然后范家老大,再装模作样,以剿灭夷人为旗号,打入旧都,同当时旧朝的另外两大诸侯一起,三分天下。——你不信?说我造谣?那你看看范家的老四范朝风,怎么活着从夷人那里回来了?若不是他们同夷人勾结,夷人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放他回来?
人言可畏,因为人言如刀。
引外敌入侵的人,无论在哪个朝代,哪个时空,无论你是什么地位,什么身份,都会被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就算能荣耀一时,也只会是昙花一现,以后都会被人唾弃千古。
若是这顶引外敌入侵的帽子,戴在了范家头上,可以想见,等待范家的,是什么样的结局。——他们可以不登大位,但是范家三百年的英名,不能就此毁于一旦
范朝风想了想,还是带着范朝晖从外院书房的暗道出去,进了内院书房的密室里。
这一路行来,他已经从初见大哥的激动中冷静了下来,又思来想去的把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事到如今,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他都不能再恢复“范朝风”的身份。——范朝风这个名字和身份,只能随着旧朝的覆灭,一起埋葬进历史的尘埃里去。
兄弟两个一路行来,都没有怎么说话。
来到内院书房的密室里坐下,范朝风亲自给范朝晖倒了茶。
范朝晖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道:“这是六安茶?”
范朝风点点头,“我们这里,不比上阳。也就是比市面上卖的,稍微好一些罢了。”
范朝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四弟,其实你不用……”
范朝风立时抬起手,止住了范朝晖没有出口的话,冷静地道:“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一声大哥。”
范朝晖的神色更是黯然,道:“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的大哥。——若是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愿意重新回到范家,恢复你的身份?”
范朝风低了头,双手抚在膝上,望着脚底下灰色如云烟的地面,低声道:“大哥,你听我说。抛开私事不谈,让我恢复身份,回到范家,也不是一件可行的事。”
“四弟,你别怕——我不在乎。”范朝晖有些激动,他是聪明人,心念一转,就知道范朝风顾虑的是什么。可是这些,都是他范朝晖应该承受的。若是因此有误解,若是因此大事难成,那也是他的命,他不能再让四弟牺牲自己,来成全他的大业
范朝风抬头看着范朝晖笑了一下,道:“可是我在乎。——大哥,这件事,关乎到我们范家整个家族的声誉。其实已经不能由我们说了算,而是我们范家的列祖列宗说了算。你也知道,我要是‘死而复生’,整个范家,就会被扣上‘通敌卖国’的帽子。范家三百年的声名,就会毁于一旦。范家现在势强,也没有到能够掌控天下的地步。更何况,就算掌控了天下,又如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呢?”
通敌卖国?——这顶帽子,无论是谁,都戴不起。而戴上这顶帽子的,从古到今,都没有一个好下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