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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今天是最后一晚的缘故,尽管客人很多,大伙儿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我瞧见一民笑得勉强,维则已经两度打翻客人的酒。朵夏躲在吧台后,闷闷不乐,放任咪宝惊吓客人。杰克也有些没劲。
瑟琳娜也在。但她今晚没穿那身占卜师装束,只穿了一件连身印花裙装,霸住吧台前一个位置,远远地看着站在角落,手上端着一杯酒,不想引人注目的穆特兰。
“苏西。”瑟琳娜招手唤我。
“嗯?”我走近她。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关心穆特兰吗?”
我摇摇头。
看见杰克一脸讶异地把调好的酒拿给一民后,也走过来。“你要说?”
瑟琳娜的眼神很哀伤。“我就要失去他。”
杰克噤默。“不是苏西的错。”
“是我的错。”我垂下眼。
瑟琳娜握住我的手。“你有一点爱他,是吧?”
我没有回答。
接着便听见了更令我震撼的事——
“他是我儿子。”
我睁大眼。“他知道?”
瑟琳娜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
“天啊。”我想起那个瑟琳娜许久以前提过的故事。关于一个小母亲生下孩子后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丢弃小孩的故事。
她紧紧捉着我的手。“他还爱着你。”
顺着她的眼神,我在角落找到他修长孤独的身影。“是的,我知道。”这些年来,他的眼神依然忧伤,看着我时总是带着令人不舍的挣扎与爱。但是有许多现实是无法突破的,爱,并非无敌永不失败。
我悄悄挣开手,擦起手边的玻璃杯,“瑟琳娜,你不要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萨克斯风以即兴演奏秀了一手开场后,舞台上的表演便开始了。
黑人女歌手露西亚以一首轻快的外国歌曲带动全场气氛,接着又陆续唱了几首歌。第一场表演结束后,休息十五分钟,然后第二场表演又开始了。
露西亚的歌喉依然深深吸引着听众。小喇叭和萨克斯风也风靡全场。
时间一渐进了午夜,快终场时,乐手奏起了一首家喻户晓的柔美旋律。
前奏开始时,我解开身上的围裙,在伙伴们鼓励的眼光下定上小舞台,从露西亚手中接过麦克风,同时在人群中找寻那双忧伤的眼睛。
毫无困难,因为他已经先找到我。
顺着旋律,麦克风将我略低沉的嗓音传送到每一个角落。
捉到那一个节奏点,我轻轻地唱出:“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
月亮代表我的心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说爱你。你能明白吗?即使这已经是最后一夜,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时间并没有办法带来任何转机,我们需要的不是勇气,而是奇迹。
轻轻地一个吻
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地一段情
教我思念到如今
我始终不明白你爱我哪一点。然而问我自己为何爱你,我发现,这的确是很难说得清楚。也许我爱的是你忧伤的眼神,也许我爱的是你看着我时的专注,也许全都是也全都不是。我没有办法那么细致地剖析我的心,我只能将它以这种方式告诉你,你在我心底。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蓝色月亮,我们正式结缘的地方。六年来,所有的喜怒哀乐全在这里上演。穆特兰,我好希望你可以不要走,最起码不要那么哀伤地离开。我祈祷有一天你会彻底将我遗忘,我祈祷届时能有人像你爱我一般这么地爱你。
我希望你比我幸福,我喜欢你浅浅的笑。
再见了、再见……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
心。
他在一瞬间排开众人,跳上舞台,紧紧地搂住我。
我屏息着,听见他在我耳边,以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的音量道:“跟我一起走。”
生平第一次,我多想抛开一切,什么都不要顾虑,什么都不要在乎,什么都忘记。让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女人,以及他一个男人,其它一切都不存在。
“跟我走,苏西……”
我流下眼泪。“好,好,我跟你走,现在。”因为下一刻我就会反悔了。现在,就让我自私一回,抛开一切吧!
“现在。”他拿走我手中的麦克风,交回给露西亚,抱着我像抱着一块珍贵的玉,往门外定去。
从互相拥抱的一瞬间起,我们已经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眼中只剩下彼此。
我紧紧地抱着他,竭力地想要记忆这一刻。
第11章
11即使你——
目送穆特兰的班机航向天际后,我一个人回到台北,不急着见所有想见到我的人。一时心血来潮,我往已经许久不曾去过的晴山艺廊定去。
太多年断了联络,也不确定艺廊是否还在旧地址。
凭着印象来到艺廊所在的那栋大楼,才发现,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事情还是没有改变。
推开艺廊的玻璃大门,找到曾经展示我和杰生画作的地方。如今那块墙面已经摆上其他画家的作品,我在艺廊里四处浏览着。
艺廊的小姐见我像是在寻找什么,来到我身边。“你好,在找什么东西吗?”
我站直身体。“我在找,我曾经失去或遗忘的一些旧事物。”
艺廊小姐一头雾水。“那请随意看看,需要帮忙的话我就在那边。”
“谢谢。”我点点头,心想:假如我的画摆在墙上,还卖得出去吗?
没有看见杰生的画,是被收进仓库里了还是怎样?
“苏西,这不是苏西吗?”
听见背后的声音,我转过身来,看见那个买走我一幅暹罗猫的艺廊经理。“邱先生。”
邱先生看着我说:“天啊,这几年你和杰生都到哪去了?我一直在找你们,却联络下上。”
“你在找我们?”我纳闷地问。“有事吗?”
邱先生搔着已经快秃光的头道:“事,可多着呢。第一件事是关于杰生的画,前几年被一位收藏家收购了,赚了不少,那笔款子现在还在艺廊帐户里呢,偏偏一直联络不到你们。”
我惊讶地道:“你卖了杰生的画?卖下多少?”
“就跟他自己标的价码一样高,全部加起来有上百万元,数目不小……”
“喔,我的天啊!我想我要昏倒了,如果杰生知道——”
啊,我怎么有办法忽略这整件事的讽刺性?
杰生一直想当毕卡索,对死后才成名的画家并不向往。他的画第一次卖出这么多,如果这个买画的人能够早一点发现杰生的才华的话,那么杰生或许就不会因为挫折而酗酒,我不会流产,他不会到现在还躺在病床上,那么这六年来的种种也就完全不存在了。
“苏西?”
我回过神,看着不明所以的艺廊经理。怀疑我在这个地方所找到的东西是什么?会不会让我失去更多?
而即使时间能够重新来过,我也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
我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
※※※
回到酒馆后,我可以从其他人的眼中看见关切——
关于那一夜,穆特兰带着我离开酒馆后所发生的事。
我把这件事藏在心底,决定要让它成为这酒馆里众多谜团当中的一个谜。
我经常想念他。
心想我这后半辈子大抵会依靠着这样的思念继续活下去。
同时我也盼着杰生有一天能醒过来。
他一辈子不醒,我一辈子陪伴他,他若能在某一天奇迹地醒过来,那么足以代表上天对我终究是怜惜的。
见我发呆,朵夏说:“那天晚上,你该就那么跟着他走。”
“我是跟着他走了,那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事。”
她不懂。“解释给我听。”
我坦白道:“其实我也不懂。”这对我而言是太难的一个习题。“怎么选择都不对,存这种情况下,我又能怎么做呢?”
朵夏无言以对。“如果他真的不再回来了,我会很想很想他。”
“我也是,我也是。”
※※※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小季在穆特兰离开的这一年回来。
一民也在同一年回到他逃离多年的家。
离开,归来;归来,离开。渐渐地,我开始相信,也许伤心酒馆真的有一股力量,会引导人走向正确的方向。尽管必须经历许多试探和历练,最终每个人都会知道究竟自己该离开还是该留下。
我还不知道我该怎么走。我三十岁了,一天比一天老。虽然杰克说我看起来像个十七、八岁的女高中生,但我却自觉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太。
只有奇迹才能改变我现在的生活。
我在想我会不会比杰生先死。
如往常一般,我在前往医院的途中,路过花市时顺道买了一束花。
当我带着小束栀子走进病房时,并没有预期会看到这一幕——
杰生醒着,护士和医生正在一旁替他做检查。
他虚弱的身体靠在枕头上,漆黑的眼找到我。“苏、苏西……”
白色的栀子花掉了满地,我冲向病床。“天啊,喔,天啊……”他醒了,他醒过来了!
杰生露出一个孩子般茫然的笑容。“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我怎么会在这里?”他转动头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神变得紊乱惊惶。“苏西,我……对不起、对不起,我得跟你说……”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只能不住地摇着头,紧紧搂着他。天啊。
※※※
除了奇迹,谁也无法解释何以一个睡了长达六年的植物人会清醒过来。
“我只记得我在一个很黑的地方待了很久很久,突然间眼前好像有一道光,我就往那里走去……”杰生在叙述他的经验时,这样说。
他虽然醒了过来,但一时间还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睡了六年的事实,而且身体机能还没有完全恢复,手脚使不出力,身体很虚弱。
他这一睡,仿佛把我过去所认识的那个韩杰生给睡回来了。
我暂时没到酒馆去,留在医院里好随时照顾杰生。
在这段期间,他不断地向我道歉,我则告诉他那一夜我流产的事,然后抱着彼此,痛快地哭了一场。
“你会留在我身边吗?”他不断地问。“你会留在我身边吧?”
我没有回答。只说:“你现在还需要我,我不会离开你。”
三个月过去了,他身体恢复到一定程度,有能力照顾自己。
我替他租了房子,让他出院后有地方去。
然后我把他的存摺交给他。“晴山那边几年前卖出了你的画,款子都在这里。你可以继续画画,现在你的画已经有一定的市场了,如果你复出画坛,要成功一定没问题的。”
卖出画作的事并没有让杰生显得格外高兴。
他深深地看着我。“苏西,你不能原谅我吗?”
“这么多年了,阿生,你一直都在昏睡中,你的时间可能才过了几个晚上,但对我来说却不是这样,有很多事情已经无法再重头来过了。过去的事,我们都别再提了,好吗?”
杰生沉默了好半晌。“我伤了你的心。”
“已经不痛了。”
“但是你的眼神好悲伤,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不是你的缘故。”
“告诉我。”
我百感交集地看着他,试着挤出一笑。“我不想伤害你。”
我什么都没有告诉杰生,只因为对我来说,那是太伤心的一个故事。
想要,却不敢要;想放手,却放不了手。我形容日渐消瘦。
伤愈后,杰生好像变回了以前我认识的那个人。我却无法再用同样的心去爱他。
那日杰生带着一纸离婚协议书来找我。“我不想见你这么伤心,不管为了什么,我想我总是亏欠你。苏西,我还你自由。”
我很惊讶,许久才道:“谢谢你,阿生,谢谢你。”
早在许多年以前便该写下的一纸离婚协议书,在他昏睡六年后再度醒过来的一个淡淡轻愁的午后,结束了我们的婚姻。
杰生静静拥抱了我奸一会儿。“对不起,为我所做过的一切伤害你的事。”
我还是关心着他。“从今以后,自己要好好保重。”
※※※
天气转秋,我的体重却持续下降。
白天不用再到医院,我开始在淡水街头流连。
那个拉手风琴有着一下巴白胡子的老人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弹吉他走唱的街头卖艺家。
咖啡馆依然在那边,但是转角处早已有了另外一位街头画家取代了我。
取代的戏码不断在各个角落上演,到最后唯一不可取代的会不会只剩下我心中的思念?
“去找他呀。”小季说。自从她拿到学位回来后便被一家建筑事务所延聘,现在已经在外头工作,她的身份已经从蓝月的服务生变成酒馆的客人。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回来了。
是啊,去找他呀。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就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还在犹豫什么?
“去找他呀。”朵夏很不谅解我。仿佛离婚后,重获自由的我还待在酒馆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