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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比较适合女孩子暍,”他浅浅啜了一口。“有点甜。”
“啊……是吗?“
“我比较怕甜,你自己喝看看,女孩子应该会喜欢。”说奢,把酒杯递给了我。
我伸手接过,喝了一小口。“还可以。”我说。但不知我的“还可以”在他的评价里是什么等级?
我惶惶地看着他,担心评价不高。他给我打几分?
但他并没有评价,只说:“下次帮我调杯KICK,那是我最喜欢的酒。”
所以,这是表示……“你很难捉摸。”
他笑了笑。“谁不是如此?”
我被他的笑容迷住。有那么一瞬间,他给我的感觉像一片广大的森林,充满了神秘感。
“苏西,老板怎么说?”一民一伙人凑了过来。
“他说“好”。”我告诉他。
“就这样?”一民又问。
穆特兰笑着重申:“我说:“那好吧,你来帮杰克的忙。””
“啊呀呀!”一民立即道:“苏西,我们来交换。”
我洗杯子他调酒?也是可以啦。
维挤开一民。“不必理他。”
小季则纳闷地说:“怪了,杰克怎么还没到?快营业了耶。”
说人人到,推开门走进来的不是杰克又是谁。“来了来了,再不来耳朵要痒死了。”语调虽然轻松,不过他的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
两个高大的身影跟在杰克身后进来。
杰克在众人中找到我,又看向穆特兰。他眼色忧虑地说:“苏西,警察找你。”
两个警察神情严肃地走了过来,其中头发已经灰白的那位隔着吧台看着我说:“苏小姐,我们有事情要通知你。”
警察的神情、语调所带来的不安,令我前一刻仿佛还在温暖的南太平洋小岛上,下一刻便坠入冰冷的北极世界。
“什么事?”
灰发警察直视我。“韩杰生昨天晚上被一群身份不明的酒客群殴,脑部受创,情况很不乐观,我们需要你到医院确认他的身份。”
一切就像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一样。握在手里的杯子突然间滑落,锵地一声摔破在地上,黄澄澄的哈维撞墙泼了出来,而我的视线没离开过警察一眼。
“在哪一家医院?”
灰发警察说:“我们送你过去,同时也要请你帮忙过滤一下可能的凶嫌名单,殴打他的那群人现在还没落网。”
我不知道我怎么有办法保持镇定。“我知道了,我跟你们去。”
匆匆地,我绕过吧台。
穆特兰捉住我的手,我回过头,看见他眼神里的忧虑。
“我陪你去。”
我摇摇头,挣开。“我自己去。”
我茫然地跟着警察离开蓝月,无暇去感觉身后众人关切的目光。
啊!我想尖叫。
※※※
许多年以后,我仍然无法忘记那一天的梦魇。
杰生全身是伤的躺在白色病床上,正如当时我无助地被送进急诊室的情况一样。差别只在于,他或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他脑部严重受创,医生宣布他成了植物人,苏醒的机会微乎其微。
不该是这样的。
我早已经知道我们之间没有未来,可是不该连我们各自的未来都被剥夺呀。
杰生,杰生……过去我们有那么多梦想……是你说你要成为一个成功画家的呀,多少年来我的梦想寄托在你的梦想上。
我紧握住他的手。“求求你,醒过来……”
白色病房里,回应我的只有氧气帮补的声音,第6章
6千万记得
接下来连续好几天,我都待在医院里,只有很累很累的时候才回到家,摊下来便睡。
我不确定我有没有睡着过,只时时刻刻感到深深的绝望。像杰生还留在画室里那幅悚怖的画。
我没回朵夏那边,窝在以前的家,睡在乱七八糟的画室里,一种空洞感觉在四周盘桓不去。
我觉得我像是一具倒在暗巷里的尸体,等着发臭,等着腐朽,且没有被发现的希望。在不见光的世界里,只有过去的回忆不断地在侵蚀着残存的意识。
直到我想到,我需要钱。
杰生庞大的医药费……
我从泥泞里爬了起来,想着钱。
我找到几支笔,想到只要我还能画……
啊,是的,我必须要画。
我调着颜料,在画凳上坐下来。一股力量支撑着我,让我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留下痕迹。
我连续画了一天一夜,直到再也撑不下去,凳子翻倒,我倒了下去,手中的血红颜料泼开来,沾满我一身。
※※※
“苏西,你站得起来吗?”
我仰躺在地上,呆滞地看着俯在我上方的脸。
他叫我站起来。但是我做不到。
一再站起来又一再被打倒,令我既挫折又沮丧,我好累。
我不想再站起来。
穆特兰试着把我从脏污的地板上搀扶起来,但他一碰到我,我就开始无法控制地歇斯底里的尖叫,用残存的力气挣扎着,甩开他。
他谨慎地缩回手。“别紧张,我只是想帮你。”
“不要管我……”我眼睛干涩地说。
“苏西——”
“我说,不要管我!”我别开脸去,只恨没办法塞起耳朵。
于是他沉默了,我不确定过了多久,才又听见他一句话:“你并不是这个世上最绝望的人,快点站起来,把睑洗一洗,你这几天不见踪影,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你担心吗?”
“我……我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
“为什么要这么傻?”他的话像他的影子笼罩在我头睑上。“自己一个人也要想办法好好活着呀。更何况你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起码现在我就在你身边,你要当作没看见是不是?”
“我……”
“朵夏关心你。”
“……”
“杰克关心你。”
“……”
“一民、维、小季也同样关心你。而他们之所以关心,是因为他们喜欢你,把你当朋友。”
“我……我不想要同情……”
“目前,我只看到一个自艾自怜的你,没看见有谁同情谁。”
“你同情我。”
“不。”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向只同情那些想要站起来却站不起来的人,但是你双腿健全,你可以站得起来的,不是吗?”
我心力俱疲地大吼一声:“不!”
他在逼我。逼我面对等在前方的那么多的磨难。
我不是教徒,不是殉难的朝圣者,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啊。
我有我的极限,我有我的脆弱,我跌倒会痛,会想哭,遇见克服不了的困难会感到绝望。
深深切切的绝望。
不要叫我站起来,不要逼我,不要这么残忍。
“唉……”他长叹一声,庞大的身躯在我身边矮坐下来。
“我好累……”
他伸出手,温热的掌心覆住我双眼。
我低声哭泣起来,热烫烫的泪水再也克制不住地涌出。而情绪益发失控,低泣转成嚎啕。
哭过以俊,我知道自己应该要站起来,但是我还不够坚强,我站不稳脚步。
我等着穆特兰终于对我厌烦、离开我,但是他只是无言地把我背在背上,像是决意要承担的重负。
他不肯丢开我。
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挣扎,只好由他摆布。
我哭过的嗓子变得沙哑。“你不必这么做。”
“我是不必。”夜色里,他背着我走在马路上,气息略为粗重,看来我并不是一个那么轻松就能够被承担起来的责任。“如果你要拒绝我的协助,唯一的办法就是你自己站起来走。你说我多事也好,固执也好,我会这么做,自然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
“……”他突然停下脚步,仰起头从四十五度仰角看着天空。“看不见猎户星座。”
“呃?”我跟着抬起脸在黑暗的天空中盲目地寻找。
“不是时间不对,就是环境不对。”他没有回过头来。“你有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像是经过天文橱窗,看到一款很想要的望远镜,但是身上没有钱,等你好不容易存到足够的数目,兴匆匆带着存钱筒到那家店时,结果想要的那款望远镜已经在五分钟前被别人买走了。”
我看着他的发旋,觉得自己被卷入一个谜的漩涡。
有那么一瞬问,我暂时脱离自怨自艾的情绪,被转吸进他的思绪里、不由自主体会他的感觉和情绪。
“穆特兰,你……是不是常常失去心爱的东西?”
我感觉到他的肩膀僵了僵。我说对了。
“没有。”他说:“我没有常常失去,通常我只是得不到……”
人?事?物?
他没说。但我总算对他多了几分认识。
这个男人在追寻着填补生命空隙的满足感,同时却也在失去。
在得不到的情况下失去,令他拥有的比一般人还要少上一倍,所以他的眼神总是揉和着盼望与等待失望,只因为失望已是期望过后的必然。
我从未见过如此忧伤的眼睛。
相较之下……我简直像是被刀割出一道小伤口的人在向一个断手断腿的伤患喊痛。怎么办呢,哭是不哭?
“放我下来,我应该可以自己走。”我在他耳边说。
他顿住脚步。“你确定?”
“我应该可以。”
于是他缓缓松开我,我沿着他强壮的背脊滑到地上,双脚碰着地。
应该是可以站得住的。但我脚一沾地,他一放开,我便软倒在地上。
他随及蹲跪在我身边。“怎么样?”
“不是心理因素。”我虚弱一笑。“我忘记我有几餐没吃饭了……”
他露出一笑。伸出手将我背回他背上。
将睑埋在他背上时,我忍不住闷笑一声:“很驴,这世界。”
“向来是如此的。”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地说。
但是我却要到今月今日、此时此刻才发现,太多时候,生命里存在着人无法控制的因素。
比如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
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事。
真正天时、地利、人和都走到正确位置上的,大概跟哈雷彗星一样,七十六年才出现一回,短命点的人可能一生都碰不到一次。
“怎么办呢?”难道就此放纵一切,堕落下去?
他轻声说:“不怎么办,接受生命里的不美好,等待明天来临。”
我笑着笑着,伏在他肩上,一边笑一边淌出了泪。
※※※
现实是如此的。
人还活着,日子就得想办法过下去。
我回到酒馆,正式在蓝色月亮工作。大多时间我跟在杰克身边见习,很忙的时候也帮忙其他人。
我的遭遇,没有人多问一句会触动我伤口的话。
见到我回来的那一日,大伙只说:“你回来啦,没事就好。”像是问候多年不见的老友,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令我十分感激。
在这里待久了,我才明白,这里是一个安全的避难所。
每个人都有故事,或许正因为如此,人们互相安慰,每一个关切的眼神所透露的都是心照不宣的温柔。
当然如果你不想说,也没有人会逼迫;但是如果你需要有人倾听,那么蓝色月亮里的人就是最佳听众。
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原来有一个避难所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伤心时可以在这里舔舐伤口,等找回力量后重新再出发。
当我剪去及肩长发,换了个俐落方便的发型时,所有人都为之一惊,接着便了解地对我点点头。
每个人都在以为没有别人注意到的时候,偷偷轻拍我的肩,对我说:“加油!”
苏西,加油。
我感动得想哭,只好拼命忍住。
是的,我要加油。
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也负我该负的责任。
我是杰生唯一的家人,我要照顾他,期望他有一天能醒过来。
※※※
一段日子以后,某天,朵夏问我:“苏西,你本来已经打算离婚了是吧?”她说她看见了我那张空白的离婚协议书。“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丈夫没变成植物人,你会不会离婚?”
那日我从户政事务所拿回离婚协议书之时,确实已经考虑清楚。
是,我本来是打算要离婚的。
杰生太伤我的心。
然而此刻回想起来,那些风暴般的日子却仿佛已经离我好远好远了。
现在我晚上工作,白天则常往医院跑,除了跟杰生说话、唤他醒来外,也经常替他翻身、按摩肌肉。
陷入沉睡的他看起来无辜又无助,我知道我不可能丢下他。只要他一日不醒来,我的生命便将永远与他缚在一起。
我等于失去自由,但我却无法恨他或怨怼。
决定要离婚的那时候,我仍迟迟没有行动,那是因为——
“我仍记得过去的那些美好。”我告诉朵夏。“我们曾经相爱过。”
“即使他对你暴力相向?”她似乎特别关心我的婚姻状态。
有一度,我以为我无法和别人谈论我婚姻中的暴力所带来的阴影,因为当我自己都无法面对这件事时,我又如何能够跟另一个人谈?
然而当朵夏问我时,我才讶然惊觉,我已经不再那么介意这件事。甚至我可以跟她谈一谈。
如果我能够和别人谈论这件事,那么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在往后的日子中将阴影除去呢?就像我一刀剪去我的发时那样的痛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