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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谎话得动脑子,有哪个时间还不如去睡一觉舒服。”风独影不屑道。
“哈哈哈……你这理由倒是稀奇。”易三闻言大笑,将双臂枕在脑后,然后移眸去看风独影。那刻他自下仰望,看到了便是风独影仿佛玉石裁画的下颏,浓密得像墨色纸扇一样的眼睫,海风里,有几缕发丝飘拂,而头顶天幕如绸皓月如轮。那一瞬间,他指尖颤动,想立刻拈起画笔……他暗叫不妙,闭上眼,为了压下心头的冲动,他问道:“那后来呢?你们先遇着的是哪个兄弟?”
“最先遇到的是三哥。”
易三忽然觉得这声音近在耳旁,他一转头,便发现风独影也躺在了礁石上,与他相隔不过一两尺,那眼睛一眨,那眼睫便一颤,仿佛是风中的蝴蝶,于是他胸膛里便传来“砰!砰!砰!”的剧跳,一声一声和着那颤动的蝴蝶,所以那刻他鬼使神差的来了一句:“你我这样算不算同床共枕了?”
那句话说完,凤影将军反应过来,于是抬起了手掌。
“慢着!”性命危急关头,易三公子喝声如雷,“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就是要以天为幔以地为席,才可享清风之凉爽,才可知星月之浩瀚,才能……”不等他说完,凤影将军收起了手掌,然后抬脚一踢,便将易三公子踢得连翻数转,“本将卧榻之侧,岂能躺你这庶民。”
易三公子在翻到第五转时总算是抓住了石壁,免了摔下礁石之险,“你这女人讲不讲理,这石榻明明是本公子所有,你鸠占鹊巢不说,还恃武行凶!本公子……”
“哦?怎样?”凤影将军侧首凤目一睨。
想想她随便捏了一下便差点折下他的骨头,武威之下,易三公子咽了咽口水,“本公子雅量,不与你计较。”
“哼。”凤影将军不屑的转过头,“这海风吹得有些冷,把你外袍脱下来给本将挡风。”
是可忍孰不可忍!易三公子正想奋勇一搏,凤影将军又不咸不淡的丢下一句:“本将一拳可碎石成沫。”听了这句,易三公子胸膛里的勇气顿化乌有,默念一句“她脑上有伤,我让着她;她是女人,好男不与女斗”,然后脱下外袍。
“一个大男人竟然喜穿这等艳色的衣裳。”凤影将军接过外袍时又嘲讽一句,于是易三公子那刚褪去的火苗又噌噌上涨,正要喷发之际,又一句飘入耳中,“这红色我最讨厌了,像血一样。只不过么,今日红袍盖,来朝血海埋。也许是别人的血,也许是我自己的血,总有那么一天的。”那声音依旧是那清澈而略带冷意的,就像冰底流过的水。
易三定住,看着那个裹在红袍里的女子,月华之下,容如雪玉,美若霜花,可眉目凌厉,令人不敢亲近。固然她得今日之荣华尊贵,可她这一路走过,所失必胜于所得。一时心头有着从未有过的酸软,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任何话语予她都无意义,所以他只是重新躺回去,然后平静启口:“你说最选遇到的是你三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哦,那是在我三岁的时候。”风独影也将手臂枕于脑后,目光望着天边星月,“我那时还不大记事,所以那也是大哥后来说的。那天大哥刚讨到一个糠饼子,一手牵了我,打算回我们暂住的废宅,经过一条小巷时碰上了一个小孩。大哥后来说起时说,当年那小孩明明骨瘦如柴,矮他足足一个头,而且还冲他笑得很和善,可他看着小孩的眼睛就脊背发凉,仿佛是一匹饥饿的豺狼,所以他那时当机立断,将手中的糠饼子分出一半。而后来三哥也承认,当日大哥要不是分他一半糠饼,他会为等大哥走过去,从背后用袖子里藏着的一块磨得很尖的石头砸大哥的脑袋的。”
易三听了,也不由摸了摸后脑勺,道:“你三哥那么小就那么可怕啊。”
“那是。”风独影却颇有荣焉之感,“不过我们兄弟里最可怕的我一直觉得是我八弟。”
“哦?”易三倒有些惊奇,“可坊间传说里你八弟可是有个‘笑娃娃’的称号,百姓们说起他来都很喜欢的。”
“那是因为他跟我三哥一样,都很会骗人。”风独影叹气,“如果说三哥是用脑袋骗人的话,我八弟就是用他那张脸哄人。”
“呃?”易三眨了眨眼,用脸哄人?“难道他如本公子一样,生得人见人爱?”
这么皮厚的一句,没有惹来风独影的鄙夷,她只是叹气,“人见人爱的是我四哥。”似乎提起她的兄弟来,她就只能叹气,可那叹气却是如此的欢乐。“不过最怪的就是,我三哥明明肚子里坏水最多,可与朝中那些官员人缘最好的反也是三哥。”
“哦。”易三了然,“你三哥的‘笑里藏刀’定已修至出神入化之境。”
风独影听了侧首,易三赶忙戒备,不过这回凤影将军没有剜他也没有踢他,只是颇有同感的颔首,“那是,我三哥的脸面功夫天下无敌。”于是易三想,她到底是在赞美她三哥呢还是抵毁她三哥呢?没等他想明白,风独影已继续说道:“那时三哥见大哥手中只一个糠饼子都分他一半,认为他讲义气,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会吃亏,所以就与大哥说结伙。因为那些流浪汉和乞丐也很多拉帮结派的,人一多,地盘大,能抢到更多的吃的。大哥答应了,三哥从小就脑子好使,有他和大哥搭伴,我们就不只吃到糠饼馊饭了,有时候还能啃到肉骨头,我是到四岁的时候才知肉是什么味,尽管是别人扔地上不要的。”
易三公子闻之赶忙起身端过一旁的腊鱼,摆出一脸悲怜之色,“可怜的,来,给你吃鱼吧。”
凤影将军很大度,只是凤目一睨,那冷冰冰的目光足够易三公子退避三舍了。见不得赏识,那腊鱼只好重回礁石,易三公子也重新躺回去,道:“你三哥名唤‘宁静远’,照你这么说来,他的人跟这名字可真不搭。”
风独影照旧不与他理论,又自顾道:“三哥之后遇着的是六哥,六哥家是开当铺的……”
“那你六哥家应该很有钱啊,干么跟你们混一处?”易三又忍不住插口。
“那有钱是原来,他们家是平州的,平州被覃梁攻破时,他们家被抢掠一空,他爹娘领着他们兄弟两个逃难出来,一开始还能一日三餐,但很快便只能一日一个馒头,到最后身无余物一天一顿稀饭也喝不上。然后有一日早上六哥醒来,便只见手里半个馒头,他爹娘与大哥却不见踪影。”
易三一怔,然后皱眉:“他爹娘抛弃了他?”
“乱世里,这样的事举不胜举。”风独影却是一脸平静。
“那……”易三侧首看她一眼,“你六哥……后来有与他爹娘重聚吗?”
“没有。”风独影回答得很干脆,“六哥当年七岁,从我们初步站稳脚根,再到如今手握重权,六哥从不提找亲人的事,他总说那时候年纪太小,早不记得爹娘姓什名谁,找不到的。我想六哥当年能记得他本名叫‘华六合’,又怎会不记得爹娘名姓,只不过是他并不想找他爹娘罢了。从玉师赐我们名起,他从来只用‘华荆台’这个名字,便是让他爹娘循着‘华六合’这个名找到他的可能都不给的。所以普天只知有‘华荆台’华将军,除我们几人外再无人知晓华将军有个本名‘华六合’。”她说到这转头盯住易三,神色极其严肃,“我今夜所说,你听过便忘,再不许说与第二人知。”
“嗯。”易三神色庄重的应承。
“六哥如今对他家那三个小子爱之入骨,许就是难忘当年被弃之痛。”风独影心头无声叹息,“但这么多年过去,六哥从不提起,面上亦从没有表现,自我们初见始,六哥便是那副模样了。”
“什么模样?”易三由不得好奇问道。
“遇着六哥时,是在利城的观音庙前。去庙里上香的多有些妇人信女,最易讨得果点银钱了,所以那一日我们早早便到了庙前,然后我们便见一个小孩双手捧着一颗洁白光滑的石头,正冲一乘小轿里走出来的少女说‘姐姐,这是我从观音座前得到的石子,它跟随了观音娘娘那么久,肯定得了灵性,我送给姐姐,愿它保祐姐姐找个如意郎君’。那少女听小孩这般说,又看那石子光洁可爱,便接过了。然后小孩再说‘姐姐您能随意赏我一样东西吗’,边说着眼睛就看着少女腰间挂着的香囊。那香囊甚是精巧,但不过一个不值钱的随身物件,少女见小孩神态憨实,便解了香囊给他。”
“他要香囊干么?那女子既然大方,倒不如问她直接要点吃的实在。”易三又忍不住道。
“那时候我们也这么想。”风独影唇边缓缓衔起一抹淡笑,“那少女给了小孩香囊后便进庙了,而小孩却依旧守在庙门前,庙前人来人往的,过得约莫两刻的样子,一个锦衣年轻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来了,手中摇着折扇春风满面的样子,后边还跟着两个随从。小孩瞅见年轻男子下了马,便又飞快的跑了过去,说‘大哥哥,这个香囊是刚才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穿绿衣服的姐姐掉的,大哥哥你要去拜菩萨肯定会碰上那位漂亮姐姐,你帮我还给她好不好?’。那年轻男子听了他的话,顿喜笑颜开的接过了香囊,还顺手甩给小孩三颗银豆子。”
“啊呀,你六哥可真是人小鬼大呀。”易三听到这里由不得感叹道,“给美女送还香囊这等韵事换作我也是乐意至极呀。他一颗石子换了三颗银豆,可真会做没本买卖。”
“可不。”风独影凤目里盈满笑意,“我们三个等在庙前那么久都没讨上一个果子,可他一会儿工夫就得了三颗银豆,那去买馒头可是一筐了。所以啊,我三哥立时上前去与他搭讪,也不知他与小孩说了些什么,反正回来时他已与小孩手牵手成了好兄弟。后来我六哥总是一口咬定当年年少无知被三哥哄了。三哥则一脸得色说六哥做生意虽是精,但看人处事却还是嫩了点。”
“哈哈,你们得了你六哥,这以后岂不就不用饿肚子了。”易三笑道。
风独影沉吟了一下,才道:“在利城的时候确实没饿过了。”
“哦?”易三挑眉。
“当年六哥被他爹娘抛了后,他一个七岁孩童,不知东南西北,便跟着一群逃难的人走,一路上靠帮人背行李或是替人背小孩得一口半口干粮,就这样到了利城。”风独影眉心微微锁起,“六哥有个怪癖,他宁肯去偷去抢人家的东西,也决不肯伸手向人讨,而且也不许我们去讨。当年利城城破,我们一路逃亡,因为绝了乞讨一途,常常几日吃不上一粒米,只能嚼野草树皮,饿得更惨。”
易三闻言,默然片刻,道:“或许与他爹娘弃他的事有关。无论是亲情还是吃食,他绝不向人乞讨,绝不讨别人不要的。”
风独影心头一震,转头看着易三,想这人倒是心窍剔透,蓦地又想起他说过是被家人赶了出来,想来同病相怜,因此才会如此了解六哥的心思。
易三目光空濛的望着夜空,声音淡淡的让人闻之却生沉重。“被自己的亲人抛弃,那是一生刻骨铭心的痛。”
风独影回首,仰望天幕,默然无语。
两人一时只是静静躺着,上方有皓月明星,耳际有海风轻吟浪声如歌,气氛安宁静谧。
许久后,易三才再次发问:“你们接下来是遇着哪个兄弟?”
“二哥,也是在利城遇上的。”风独影答道,望着明月许久,眼睛有些累了,便闭目休息。“二哥是利城本地人氏,家中世代打猎为生,但那年李承佑攻打利城,马氏父子为筹粮饷再次加重征税,二哥的爹为筹税银便上山猎虎,虎皮可是稀罕物,一张便可抵税银,老虎肉还能够上父子俩一月口粮。只是二哥的爹没猎着虎,反给老虎咬了,半边身子都没了。”
“唉!”听到这,易三忍不住轻叹一声。
风独影的声音也有些低沉,“那日我们上山本是听从六哥的安排,去摘金银花,那东西可以卖给药铺,得三两个铜络也能换几个馒头。回来时在山腰上碰上二哥,他正在挖坑,旁上一床破席裹着他爹血淋淋的残破身子,大哥见着当即扔了金银花上前帮他,后来我们帮二哥埋了他爹。我记得整个过程里二哥都是不言不语的,只是满脸泪水,而最后他在他爹坟前说的那句‘老虎吃人是可怕,但再可怕人也能杀了老虎,可人没法杀了税银,所以税银比老虎可怕’我也一直记着。”
“圣人云‘苛政猛于虎’。”易三淡淡道。
“所以我们得了天下后,二哥坚持国库再空亦不许加重百姓赋税。”
“这倒是,比之历朝,本朝的赋税是最轻的。”易三点头。
“埋了二哥的爹后,天已黑了。二哥很郑重的向我们行跪礼表示感激,然后又请我们到他家住一晚。说实话,在遇到二哥前,还从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