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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满怀,这些话这些念由来已久,直到今日此时才倾口而出,在我心里,他应该只是一个慈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恍然,望窗出神,我抚琴,任时光倒流。
旧梦不须记
逝去种种昨日经已死
从前人渺随梦境失掉
莫忆风里泪流怨别离
旧事也不须记
事过境迁以后不再提起
从前情爱何用多等待
万千恩怨让我尽还你
此后人生漫漫长路
自寻路向天际分飞
。。。。。。
一曲终了,他已离去。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以为再无交集,却原来,早已注定。一连三日,李嗣业未来,九月十一清晨,房门砰砰敲起,我开门,李豫、李嗣业、郭曜同在门外。
李豫要找的是大哥,李嗣业摊手直言,郭旰在华州郑县(今陕西华县)伤了人,现被扣在当地,此事已呈至刑部。“郭旰不是陇西人么?鱼朝恩挖人家祖坟也不关他事呀,他做什么动手?”我听得一半明白一半糊涂,李嗣业告诉我,郭旰来长安途中路经华县,宦官鱼朝恩奉命征地征田,挖了不少人家的祖坟,郭旰一冲动就动了手,太监鱼朝恩被打了,他的顶头上司正是兵部尚书李辅国,此事可大可小,初八那日华州知府的公文就送进了刑部,李嗣业周旋两日不果,这才去请了李豫。
“你忘了,郭家祖上是华州郑县人,你祖父曾祖父安息那里,鱼朝恩挖的正是你家的祖坟。”李豫提醒我,我是真不知道,华州郑县,郭家祖坟,无论是古是今挖人祖坟都是大大不敬,难怪郭旰忍不下。“鱼朝恩敢动郭家是因为坊间流言汾阳郡王无心仕途,还有流言郭子仪称病一年由人代领军职实是旧伤复发早不在人世。李辅国投石问路,郭旰是中计了。我已向父皇举荐,由你大哥挂帅讨伐安庆绪,只要他一接圣旨流言即不攻自破,郭旰也自然无事。你大哥呢?散心该回来了吧,圣旨快到了,他得留着点心,李辅国上奏宦官监军,鱼朝恩正是军容宣尉使,此人一副小人嘴脸,是公报私仇的主。”李豫自顾走进后院,我阻拦不及,他边走边说,“子仪,我那日说话过了,你可是恼了我,我是来赔不是。。。”
“二小姐,这可怎么好,大将军可是去了极远的地方?半日,可赶得回?”李嗣业问我,我已开始有些发傻,圣旨快到了,大哥要接旨,半日?十日也赶不回啊!大哥初二走的,今日都该出了边关了!
“李。。。殿下,殿下!”我追去,后厅、院里、房中,李豫人影不见,跑到自己房中,他抱了九瑾,教她穿衣穿鞋。“舅舅?爹爹,爹爹走了呀,我们也要走了,舅舅是来接我们?”九瑾童言无忌,我僵在门口,李豫穿衣继续,只是慢慢转头看我。我别无选择,初八那日他来,是我说大哥心情不好,大嫂陪着去散心,今日,无处可躲。“不接旨,是不是欺君?”我看他叫起郭暧领走九瑾,合门,插闩。“不止,抗旨。”他走到我面前,我倚墙僵立,忽然身躯前扑,收入他怀中,“珍珠,我保护你,我可以,我可以。。。郭旰,郭暧,九瑾,我都可以保住。。。留在我身边。”他不住保证,院外人声已起,郭曜高叫,“殿下——圣旨到了——段公公来了——”
“你留在房中,一切有我,别怕。”李豫拉我到内室,手上大力,合身相抱。“等等。。。我去叫我大哥。”我拽住他,他不解,片刻了然,目中嘉许。束发,整冠,换袍,蹬靴,大开房门。“九成九象,虽是瘦弱。。。万幸是段志恒,不然。。。”他呵呵直笑,我一步迈出,院里焚香设案,内侍两分,为首一名青袍方冠的公公,高声叫道,“汾阳王,接旨——”
五日后,我已在节度行营,李豫与郭旰结伴同来,郭旰涕泪交加,我笑着要他跨过火盆冲冲霉气。行营远远,我脱去沉重头盔,这一身甲胄是仆固怀恩叫人量身订做,极尽轻软,只是对我而言仍重逾千斤。“我以你之名上书称旧伤未愈自请免除主帅之职,父皇已准了,这一战,九节度使共发西征将不设主帅,由我,与鱼朝恩,同领监军。”李豫接我手上盔甲,似是相问,又似是自问,“子仪还不来。。。会来的。”
公元七五八年,肃宗调动九路大军西征伐燕,回纥大将帝德率精骑一万助唐。九月二十一,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淮西节度使鲁炅、兴平节度使李奂、滑濮节度使许叔冀、镇西北庭节度使李嗣业、郑蔡节度使季广琛、河南节度使崔光远、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关内节度使王思礼,率领步、骑兵总计二十万,由各自节度行营出兵。车辚辚,马萧萧,旋缶击鼓,旌旗半卷,陇西男儿振臂高呼:征人远去今朝,莫为离别苦,当为英雄笑,一身转战三千里,赢得千古万世豪!
第十三章 兵车行(二)
第十三章 兵车行(二)
征人远去今朝,
莫为离别苦,当为英雄笑,
一身转战三千里,赢得千古万世豪!
一曲兵车行,粉饰了残酷征伐,美好了战场丑恶。
铜铸虎形,甲兵之符,六万朔方男儿峥峥性命由我手中交给李豫,再由他手中交给李光弼。我空有酷似容貌,全无一计之长,出兵五日我不支病倒,两日后我被送往后军,自此,朔方军与河东军兵合一处,李光弼官职军功居首,当仁不让,他成了这支唐军的主帅。
我的侥幸证明是无知,六万朔方军,三万而出,折半而还;六员大将,已去其四;一个月,朔方男儿血浸黄沙马革裹尸,换来是,李光弼大捷飞奏。
历史上的李光弼的确是位名将,极有军事才华,且治军极严,但此人之严近乎苛刻,责而无励,惩而无赏。大哥曾在凤翔压他一头,一句“将军不给人机会,人又怎会给你机会!”令其痛失大好战功。两京收复后肃宗大封功臣,大哥封侯拜相,李光弼受封司空,权势地位相去甚远。
人性之丑恶,武力之丑恶,在这场战争中,淋漓尽致!
大战未打先杀大将,九月二十七,李光弼进驻朔方军营的第一日,他斩了张用济,那个曾在凤翔军营以一句“实是欺人太甚”得罪了他的朔方兵马使,理由是传召迟误,无视军纪,当日,军容肃然。十月,三万朔方军北渡黄河进击,前锋李韶光和王祚战死沙场,损失万人,以此代价,唐军破叛将安太清,夺下安军最大粮仓永丰仓。此战既胜李豫犒赏三军,一夜大变,仆固怀恩长子仆固瑒与李光弼争夺安太清之妻,李光弼射杀七名朔方将士,震惊全军。
十一月,李光弼兵进河阳,阵前大刀督战,命:旗进人进,旗退人退,战阵之上,凡后退者杀无赦。唐军背水一战,仆固怀恩、康元宝、郭旰攻下河阳,斩首敌军两万,俘虏八千,缴获战马二千匹,军资器械无数,擒获周挚、徐璜玉、李秦授三名敌军大将。李光弼在黄河边斩杀八千俘虏之刻,另一员唐军大将康元宝咽下最后一口气。
十一月二十二,前军还营,未及半日,整队再发,只留下残刀一地,伤兵满营。
“大哥再不回来,朔方军就完了。”郭曜在帐前拦住我,他是痛心疾首,他也曾是朔方军一员,一步一步,一年一年,由位低职微的郎将一跃人前,苦心孤诣,也千辛万苦。“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神经已绷得太久,我不能说,大哥是为李逽和叶护,他舍了爵位,舍了军权,舍了他血汗搏命得到的一切,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办,郭旰刚才抱旗痛哭,眼看同僚兄弟一个个丢了性命,他无路可退,无力可阻,只能去搏,拿他的命,他的血,也许,下一次就是。。。“珍珠!你不肯说,就去求太子,把兵符拿回来,给仆固怀恩,给郭旰,给谁都好!不可以让李光弼再打下去了,他存心报复,朔方军会挎了,会完了,你知不知道!去呀,去呀!开个口!不难啊!”郭曜拖我到帐前,掀帐一推我前冲跌进。
他接住我,“殿下。。。”我跪地,李豫,我不想,可是命运一次次把我推去。“别跪,你我毋须如此,而且,这次,我帮不了你。”他在我头顶说话,我诧异抬头,暖气呼到面上。“李光弼指挥得当治军严正,即便是心存报复那只是有此之嫌,何况他捷报频传,只此一点就暇不掩瑜,我现在罢他,道理上是站不住脚的,珍珠,你懂吗?”
“再者,仆固怀恩雄重寡言,郭旰资历尚浅,这里只有李光弼能堪此任,你大哥不在,我有什么办法?” 李豫直言不讳,我自知无望,拾袍站起。“珍珠,你不能体谅我吗?”他幽幽怨言,我止住步,一腔烦躁虚火盛起。“殿下其实都看在眼里,您为什么压着李光弼的大捷军文不上奏?您也不认同他行事所为不是么?”我手指他帐内书案,封封火漆加急军文,李光弼是捷报频传,可惜没走对了路子,枉了一身大好军事才能,上不懂探查当局者心意,下不会施恩施惠得众人心,这种人也想位及人臣?痴人说梦!
“皇上下旨九节度使西征伐燕,现在两个月过去了,其余七大节度使早在邺郡驻扎,他李光弼愈走愈北都快打到魏州去了,捷报频传是没错,但他也放过大好时机,蔡希德从上党、田承嗣从颍川、武令珣从南阳,各率本部人马投奔邺郡,安庆绪在河北诸郡招募人马,兵众猛增六万,军势再次强盛,这是为什么?还不是他李光弼好大喜功才给了敌人喘息时机?说他指挥得当,他以一万五朔方军性命换两万叛军,李韶光、王祚、康元宝战死,又得了什么好处?说他治军严正,他为夺安太清的妻子射杀七名将士,这算哪一国的主帅?还有,康元宝重伤时他在做什么?他花了半天时间在黄河边杀了八千俘虏树威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自己的部下伤势严重需要回营救治?这种人当我朔方军主帅,让人心寒,不耻!”我心里忿怒,也不管李豫表情如何一气长篇大论,话止声落,李豫啪啪鼓掌。“李光弼是好大喜功本末倒置,我用他,只是一时之计。只要你大哥回来,我自能让他重掌军权,而且,所有这些军功——”他啪地一掸军文,“所有这些军功——都是郭子仪的!”李豫所言所想让我欣喜,也让我心惊,他原来早有计较,隐忍不发,喜怒,皆不示于人前。“我这么做,是为了谁。。。你想一想。。。珍珠,你,和子仪,对我都太重要。。。你大哥是军中第一,你,是我唯一。” 他咬字清晰,“唯一”二字锋利撕开,“珍珠,你越来越聪明,怎会猜不出我心,不是为你,我何须娶个不相干的女子。。。我一片苦心,你见到那人自然会明白。。。”
他靠近我,一手按到双肩,我抽气抱肩。“怎么?痛?哪里来的淤青,这么肿?”他飞快挑开我男装领口,深紫的淤青,是因头盔肩铠压肩,马背摩擦颠簸。“别——”我掀帘即逃,腰被他勾住,几旋几转,他横抱我,大步上榻。
“殿下——”帐帘摆动,郭曜语声急促响于帐外。
“何事。”李豫撑手我肩旁,我心跳如雷。
“前军求救!仆固怀恩和郭旰白马驿遇袭,怕是,怕是晚了来不及了!”郭曜简略一句,李豫弹腰而起。“整队,立刻出发!”他长剑悬腰,一手拦我,“你去哪?跟我走!”我无法计较,我小跑跟他,他上马揽我,一骑无阻无拦,疾驰渡口。“李豫。。。白马驿。。。郭旰。。。”我声音破碎,迎风而断,这消息实在惊人,郭旰清晨还营,午时出发,半日的时间,他们居然去了白马驿。白马驿地处黄河北岸与魏州之间,我军驻扎北岸,史军陈兵魏州,两方仅隔一条黄河天堑,黄河之上无躲无避无隐无藏,谁先渡河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仆固怀恩与郭旰渡河进击白马驿,这一败,前有史军,后有黄河,是标标准准的全军覆没!
“疯子!疯子!疯子!”李豫愈驰愈快,愈到近处,形势愈发诡异。黄河北岸,渡口战船百艘,中军箭戈茂林,“李”字大旗迎风招展,何处可见丝毫败势?
“发船,全军而出!”李豫高举上方宝剑,渡口守将两名,仆固瑒与李抱玉,一为仆固怀恩长子,一为李光弼长子,两人战袍血染怒目而视,分明是已打过一架。“殿下!救我爹和郭旰!李光弼——卑鄙小人!”仆固瑒失声痛哭。“哭什么!你爹还没死!”李豫长身战船,前方远远魏州城墙高耸紧闭,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