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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是有心了,倪春燕,咱们按理说没这么深交情,老让你破费,我可真是过意不去。”穆昱宇故意停顿了两秒,笑了笑说,“怎么着吧,我还是给你报酬,就当我雇你,你先给我们娘俩做一星期中饭吧,要合适了,我们干脆签个约,你说怎么样?”
倪春燕猛然回头,一双瞳仁极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眼睛里冒出怒火。
穆昱宇微笑着迎视她的眼睛,他忽然发现,这个女人五官中单数眼睛最漂亮,只可惜有些操持过度,眼睑下过早露出疲惫的青痕。
他原本的戏弄莫名让一种怜悯替代了,穆昱宇收敛了笑容,用认真的口吻说:“你真考虑一下,放心,我不会亏待你,就做我们俩个的饭,你也不算辛苦……”
“放屁!”倪春燕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浑身微微颤抖,脱口骂道,“穆昱宇,你还真他妈的十几年没变啊,你当我……”
她猛然住了口,胸脯不住起伏,竭力压下怒火,片刻之后,她伸手抚了下鬓发,深吸一口气,淡然地说:“对不住啊穆先生,我这人就这样,不识抬举,没办法,贱啊,天生就上不了台面,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真受不起,您还别以为我跟您拿乔装逼,我还就是大实话一句,我们家太忙,没闲工夫伺候二位。不好意思了啊。”
她想了想,还是把汤递过去,说:“这个,不管您怎么想,我只是专程来跟穆老师说声谢谢,她挺疼我们家小超,是个好人,我祝她早日康复。一点心意而已,我人穷又笨,也就这还拿得出手,您瞧不上也没办法。”
倪春燕等了会,也没见穆昱宇伸手来接,她吁出一口气,把保温桶搁到地上,低声说了句:“打扰了。”
说完这句话,她迅速拉着小白痴转身就走,走得又快又急,就算把弟弟拉得踉踉跄跄也在所不惜。穆昱宇甚至注意到,她似乎一边走,一边抬起衣袖狠狠擦脸,过了好一会,穆昱宇才意识到,她不是在擦脸,她大概是一边走,一边擦眼泪。
在十六岁的那个夜晚,她是不是也这么边走边擦眼泪,哪怕脸上涕泪横流,估计她也没有哭出声。她跟叶芷澜是全然不同的:叶芷澜如果难过,她会恨不得把一分的痛苦用十分的激动表演出来,她会下意识地要求身边所有人都重视她的痛苦,抚慰她的悲伤,确保她就是全世界最可怜的女人;但倪春燕不是,倪春燕如果难过,她只能无声流泪,然后自己擦掉,因为没人会替她擦。
她的眼泪撼动不了任何人,所以干脆不给任何人看到。
穆昱宇在原地呆了半响才想起来要去捡那个保温桶,他拎起来时觉得东西的重量超出想象,他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反常。处置叶芷澜让一个外人窥见何至于心虚恼怒?倪春燕来给养母送汤怎么就触犯了自己?
他一向冷静自若,怎么就那么容易让一个女人牵动情绪?
还是一个倪春燕这样的女人。
他默默地把保温桶拿进去,告诉养母是小白痴送给她喝的,穆珏呀的一声笑了,说:“难为小超还惦记我,他那天说让他姐姐给我炖很好喝的汤,还真炖了。”
“您要不要先让医生看看能不能喝……”
穆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小宇,你防人的心思太重了,这个汤人家有心送的话,自然就会先打听什么是我能喝的,我一个老太太她至于这么笨来谋财害命啊?”
“瞧您说的,我这不是……”穆昱宇皱眉,没把话说完。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来,我们一起喝。”穆珏微笑了,拉过他的手,“小超姐姐我见过,是热心又善良的好女孩,她手艺不错的,你也尝尝。”
穆昱宇有些不甘心,说:“别说得您好像跟她很熟似的。”
“有些人不用很熟,见一两次就够了解对方了。”穆珏笑着说,“拧开了,咱们喝吧。”
穆昱宇迟疑了一会,还是打开那个保温桶,一股香味溢出,他闻了一下,大概是草药与鲜鱼一块炖的。
他示意护工拿出两只碗,倒了两碗汤,先端一碗给穆珏。穆珏低头喝了一口,绽开笑容说:“嗯,不错,很鲜美甘甜,你快试试。”
穆昱宇端起碗,犹豫了几秒钟,还是低头默默地喝汤。他一边喝着汤一边走神,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倪春燕刚刚离开的背影,她离开之前冲自己说的那几句话,她骂自己贱,天生上不了台面时眼睛里闪动的泪花。那张脸渐渐跟回忆当中被他戏弄的十六岁女孩的脸重叠,穆昱宇心里一阵抽紧,也许对方真的只是单纯来表达谢意呢?
也许她,真的只是看不下自己吃得不好,所以动手给自己做饭呢?
杀伐决断的穆先生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感到茫然。他忽然想起那个怪梦,自从住院以来,他已经没再做过那个梦了,但他还是清晰地记得,那个梦里也有一个倪春燕,可她养得水润丰腴,妩媚动人。那个倪春燕很啰嗦,说话又快又急,虽然话里话外总有操不完的心,可她很快活,她就如水里完全舒展开的海草,随着波澜起伏随心所欲地摆动身姿,她很美,她不需偷偷摸摸流眼泪。
穆昱宇捏着碗的手蓦地收紧,这时,他听见养母轻轻叹了口气说:“小宇,如果可以,离婚吧。”
穆昱宇转过头,有些诧异养母怎么会说这种话,他们那一代人生长在新中国红旗下的第一代知识分子,思想正统而保守,家庭和集体利益看得无比神圣。
“我这辈子就对两个人说过这句话,一个是你妈,一个是你。”
“没想到,我妈,您居然劝她离婚。”
“嫁给一个自私到极点的男人,一眼能望到头的枯燥乏味的婚姻,无休止的奉献和自我牺牲,你妈妈会被名为家庭的机器压榨掉最后一滴血汗然后倒下,这是几乎能预见得到的。”穆珏哑声说,“可是她不敢有这种念头,在我们那个年代,离婚是惊世骇俗的事。社会对离婚的女人太歧视,太不宽容,你妈妈,她被折磨到丧失自我,你明白吗?没有摆脱婚姻的勇气,她踏不出那一步。”
“所以她让婚姻给吞噬了。”
穆珏沉默了,然后点头说:“情况是这样没错。”
“您担心我也同样被吞噬了?”穆昱宇笑了,“您放心,我足够坚定和强大……”
“我不知道,”穆珏摇头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足够坚定和强大,我只知道,人有生存权,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早一百年,这些是要流血流汗去争取才能获得。可现在得来太容易,法律赋予,社会允许,但却反倒会被个人忽略。小宇,你真的知道,你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吗?”
“我……”穆昱宇沉默了一下,点头说,“我当然知道。”
“那就好,”穆珏低头把汤喝完,轻声说,“我从不干涉你的决定,就算让你离婚也只是建议,但我希望你过得好,离开那个女人,放了她,你们俩都会更自由的。”
穆昱宇微微笑了,说:“您放心,我只是在等待时机。”
“希望不会太久。”
“不会太久。”
第 18 章
那么,自己的母亲,到底有没有想过离开父亲那样的男人呢?
如果她知道自己辞世后唯一的儿子会被父亲像卸除不必要的包袱那样远远地抛开,她会怎么想呢?对于她的婚姻,到死都套在头上的婚姻,她会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吗?
穆昱宇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常常想到这个问题,他问自己,如若早三五年,知道自己的婚姻会遭遇今天的难堪和挫败,他还会以为这种关系无关紧要吗?还会为了叶氏的注资和合作而娶叶芷澜进门吗?
答案未必是否定的,穆昱宇知道,在当时的情境中,对成功的执着比什么都强烈,叶氏将这条捷径摆在面前,那种诱惑太大,大到足以将与欲望无关的东西都通通无视掉,比如快乐,比如幸福权,比如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期许和情感。
他迄今为止所做的选择,无不出于对利益最大化的考虑,为了尽可能地实现这一目标,他一路舍弃的东西太多。就好像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登山运动员,将所有不必要的装备都丢了,连同伴也被他抛在脑后,等到攀爬到预定高峰时才发现形单影只,没有足够的给养支撑他挑战更高的地方。
穆昱宇觉得满身疲惫。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母亲,那个低头绣花的温婉女子,在她将生命中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一个男人时,她必定也是义无反顾的,可是,当她耗尽全身的力气时,没人支撑她继续往前,她力竭倒地的时候,周围没人能扶她一把。
养母说得没错,名为家庭的机器吞噬了她,她没来得及等自己的孩子长大。
穆昱宇长长叹了口气,他忽然想起,自己母系一旁,应该还剩几个亲戚,外婆去世没一年,外公也相继离开,但母亲应该还有一个胞弟,当初他很小的时候,还记得有个青年抱过他,他称对方为舅舅。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舅舅还记不记得自己。
想来也是刻意遗忘有这层亲戚关系吧,不然,为何自己被父亲送走他没出现,自己在姑妈那吃尽苦头,他也没出现。
反倒是非亲非故的穆珏,辛辛苦苦找到他,花了大力气将他从那个泥坑里带出来。
社会将血缘这种东西编织成一个弥天大谎,所以当它不起作用时,却也是加倍的失望。
但这么想的同时,他脑子里却莫名其妙重现倪春燕蹬着三轮车带着自己的白痴弟弟的情形:姐姐瘦削的身体一边要奋力踩车,一边还要分神回答弟弟各种蠢问题;那个弟弟明明已经发育得比姐姐还高,作为一个男性,即便是白痴,也该比姐姐有力气,可他心安理得地坐在三轮车后翘起脚傻笑,姐姐心甘情愿地带着他慢腾腾往前跑。
也许,那个姐姐比弟弟还傻。
林助理交给他的调查报告中显示,倪春燕一直未婚,连固定男伴都没有,她长得好,就算家里穷,这么多年来看上她的男人也不是没有。可她都没答应,她的左邻右舍都说,这姑娘怕嫁了人,男方家里看不上她弟弟,会对小白痴不好。
养一个白痴,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对他好一天很容易,好一年却难。
倪春燕却要人家对他好一辈子,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小老百姓,谁也不会昏了头去趟这趟浑水。
所以倪春燕一直一个人。
“她的父母呢?”穆昱宇问,“她并不是孤儿。”
林助理笑了一下说:“先生,这位女士确实不是孤儿,但她的母亲在生下她弟弟没两年就抛夫弃子,跟别的男人跑了。她的父亲从此一蹶不振,常常借酒消愁,在倪春燕女士二十岁的时候因为喝酒过度,酒精中毒死亡。”
穆昱宇愣了一下,喃喃地说:“也就是说,她二十岁就开始独立支撑门户了?”
“可能更早,这位女士说起来真是了不起的人呢,年纪轻轻就带着弟弟开店做生意,她遇到的麻烦绝对比一个男人做同样的事遇到的要多。”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发现助理今天格外饶舌,不动声色地笑了下,淡淡地问:“你似乎很同情她?”
“哪里,”林助理正色说,“准确的说我是敬佩。”
“哦?”
“不瞒您说,我也是单亲家庭出身,”他低头笑了笑说,“我父亲在我十三岁时病逝,母亲一直等到我成年了才再嫁。我知道女人在这种情况下有多难。”
穆昱宇闭了闭眼,说:“二十岁,你二十岁的时候在干吗?”
“念大学,琢磨找个好工作,让我妈妈过好日子。”
“我也是,”穆昱宇低声说,“那时我在准备去美国。”
林助理看着他手里的调查报告,两人都陷入沉默中。片刻之后,穆昱宇说:“忙过这一阵,你放几天假,陪陪你妈吧。”
林助理笑了说:“谢谢您,先生。”
这席谈话令宾主二人均觉得彼此关系亲近不少,等林助理告辞的时候,穆昱宇甚至亲自送他到门口,回来时发现有保镖提着保温汤煲过来,他想起这是自己命宅子里厨师炖的鲜鱼汤。他倒了喝了几口,发现味道跟倪春燕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也不是大厨做的难喝,而是喝不出那种期待的感觉。
穆昱宇知道自己昨天应该是把倪春燕得罪了,这下要喝她煲的汤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了。他不以为然地皱眉,心想我诚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拒绝了我。
难道没了张屠夫,还吃不了带毛猪?
穆昱宇几下喝光了汤,放下碗,等着外面护工进来收拾了,他吃了药,在护士的帮助下上床歇息。
闭上眼的时候他想,再过两天,再住两天医院,就可以回家了。
“爸爸……”
久违的儿童哭声突然响起,穆昱宇心头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