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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一再错过的倪春燕。那个十六岁,在他身后大声说我喜欢你的女孩,那个三十岁,却能对他说,我是傻,可我不贱的女人。
他一直都是懂得这个女人的,他知道她有多不容易,可他也一直只愿意看到他想看的部分,他没注意到,其实在痴情和近乎愚昧的守候背后,其实那个女人也并不是必须要他不可。
她对他有毋庸置疑的感情,这种感情,经过少年时代的浮夸和虚荣,经过整个青年时代的激荡和孤独,这是一种已经不在付出与回报范畴内的感情,它大概成为那个女人自给自足的情愫。
他完全不能用,你爱我,所以你要跟我走这种简单逻辑来驱使她。
他一直以来,凭借的就是这个女人爱他,所以他少年时可以恶毒侮辱和攻击她,他可以十几年只顾满足自己的野心而将这个女人抛诸脑后,他在重逢后从来不需要为这个女人真正付出什么,他连告白,都免不了屈尊降贵。
可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算想明白,原来倪春燕爱他并不能成为一个多重要的筹码,她只是爱他,如此而已。
她的爱,甚至跟他回应与否无关,那是她一个人的事。
穆昱宇闭上眼,他忽然觉得心中像被针刺一样隐约作痛,他问自己,那么我对她的感情呢?
我对她的渴望和欲求,对她所代表的繁琐温情的留恋,是不是也出于本心的意愿,成为一种必须如此,不能替代的东西?
药效很快上来,在他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穆昱宇仿佛看见自己的生母,他仿佛回到小时候,在矮小的竹板凳上坐着,趴在小桌子上费劲描画什么,他的生母,在他不远的前方,浑身笼罩在柔和的光线中,她低着头,正在静静地刺绣。
“乖乖的啊,把作业画完,妈妈给你绣的小鸭子就好了。”
母亲开口,她声音温柔低哑,她迎着光,举着那个绣框问:“看,小鸭子漂亮吗?”
那正是他丢失的那块手绢。穆昱宇心里一惊,奋力一挣扎,眼前的情境突然变换,小鸭子被一个画框罩住,安置在老旧的壁柜中。他愣愣地看着,突然背后传来小孩清脆的声音:“爸爸爸爸,看我的画!”
他转头一看,斐斐高举着一幅画跑过来,黑亮的大眼睛笑得弯弯的,小脸上布满亟待夸奖的神情。
这是他的儿子,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孩子了。
穆昱宇发现自己其实很想他,哪怕他只是一个臆想出来的产物,可这孩子如此鲜活可爱,又虚荣又臭屁,怎么看也是他老穆家的种。穆昱宇突然很有一种把孩子紧紧抱进怀里的冲动,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小孩软软的身体抱在臂膀间,成功唤起他温柔纯净的感觉,他想也不想,拿腮帮的胡子茬去刺小孩嫩嫩的脸。
斐斐咯咯直笑,在他怀里乱扭,一边扭一边嚷嚷:“爸爸好痒,爸爸好坏。”
“臭小子,快下来,别蹬到你爸了,爸爸刚回来累着呢,快下来。”
穆昱宇抬起头,倪春燕出现在他正前方,脸色红润,带着笑呵斥穆斐然,随后抬头看他,目光温柔如水,笑语盈盈说:“你回来啦?”
那是他的妻子,给他生儿子的女人,在这个空间,他们相亲相爱。
穆昱宇抱着孩子走过去,郑重地用另一只手,把倪春燕抱进怀里,胳膊收紧了,切切实实感受到手臂里有两个人跟他血肉相连,无法分割。
什么是无法替代的东西?这就是无法替代的东西。
他的眼眶忽然润湿了,他恍然大悟,原来,他的内心一直以这样一种具象的方式给他传递着信息,告诉他长久以来他一直匮乏的,一直渴望的,一直遗忘的,一直向往的。
就是这样的东西。
它跟致幻剂无关,跟违背理性的幻觉无关,甚至跟爱情也无关,那是一种更为根深蒂固的需求,它关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依赖,对她的信任,它是这个男人只能对这个女人才能产生的安全感,是只有在他抱着这个女人,只有拥有这个女人为自己诞下的后代才能有的踏实感。
这才是冬夜里被冷硬的暮色包围下跳跃不定的那点火光。那点火光无需太亮,因为它不是拿来照明,可它也不能太暗,因为它必须温暖且切实地存在。
“老公,累不?”怀里的女人体贴地拍拍他的后背。
“爸爸,看我的画,老师有表扬哦。”臂弯上的小孩乐滋滋地向炫耀。
穆昱宇接过一看,纸上画着浓墨重彩的一派鲜艳的颜色,各种抽象的人和花朵共生一处,依稀仿佛还能辨认出动物的形态,这是儿童在用自己天真灿烂的笔触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他还不懂得什么是生活,可他懂得人类那些最基本的善意与情感。
“这个画叫什么?”穆昱宇问。
“春天来了。”穆斐然认认真真告诉他。
“为什么要画春天来了?”
“因为春天里有好多花呀,漂亮的,香香的,小朋友们都出来玩,”小孩笨拙地比手画脚,“我本来还要画一个大太阳,可小舅舅说他不喜欢大太阳,小舅舅就是怕热,唉。”
穆昱宇沉默着,然后问:“斐斐,你的愿望是什么?”
“当画家。”穆斐然大声回答。
“你呢?”穆昱宇转头看靠着他的妻子。
倪春燕有些诧异,抱着他的胳膊笑嘻嘻说:“我没啥愿望啊,家里两个兔崽子好好的没病没灾,你工作不要太累,咱妈长命百岁,面店生意再好点,哈哈,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你自己的呢?”穆昱宇问。
“我自己?”倪春燕咯咯笑着说,“那我希望自己今年二十明年十八怎样?嗯,别老得太快,不用太漂亮,够迷住你就成。”
穆昱宇笑了,抱紧她,低声说:“在我心里,你很美,真的。”
倪春燕红了脸,穆昱宇又紧紧拥抱了他们,恋恋不舍地看着臂弯里的女人和孩子,笑着说:“这次我来,其实是想跟你们说再见的,我爱你们,但是,现在我必须跟你们道别。”
“我知道你们是假的,你们其实是我幻想出来的。很抱歉,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发现这么简单的事实。”他含着泪,轻声说,“我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兜了这么大一圈,才终于知道原来像现在这样的日子,有你们在我身边,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摸摸女人的头发,柔声说:“我发誓,终有一天,你们会变成真,像今天这样的,咱们一家在一块,终有一天会变成真的,我发誓。”
62、第 62 章
穆昱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医院。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身边放置了熟悉的医疗仪器,鼻端插着氧气管,他稍微一动,机器就发出滴滴的声响。
随即病房的门被打开,几名医生领着护士进来,医生他也认得,上回因心肌梗塞住院,照料他的大夫就是这几位。
“我……”他想开口,却发现声音沙哑得不行。
医生按住他,和颜悦色说:“先别说话,穆先生,我们检查了再说。”
他对身边的助手点了点头,两名年轻医生上来为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测,领头的医生看了数据,终于笑了,对穆昱宇说:“穆先生,您因为突发心肌梗塞被送来,但现在的情况已基本稳定,放心吧,留院观察几天后,就可以出院了。”
“至于您体内的药物残留问题,我要跟其他的专家开个会,共同把您的康复计划定出来,但这个过程可能会有点辛苦和繁琐,您要有心理准备。”
穆昱宇点了点头,闭上眼。
他的身体内似乎还残留着梦境中最后一刻产生的窒息痛感,他的手臂还能感觉到女人孩子的肉体余温。
那个梦很长,长到足够他将那种肢体亲密挨近的温馨感镶嵌入身体,长到足够他思考明白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他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做梦了,平行空间的大门终于全部向他闭合,但他不再有空虚感,不会因为失去那个空间的安宁而暴躁遗憾,因为他知道,这个梦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它将重要的信息传达给了他,而他也终于学会不再质疑,没有犹豫地欣然接受。
倪春燕,他在心里说,我终于可以回答你的问题,我不会再被你的问题击溃,我知道跟你生活意味着什么,在我还知道答案之前,原来我的潜意识里已经设想过这个可能性;所以现在的我选择你,是一个出于本心的意愿,经过慎重思考,得出具备可行性和现实性的答案。
穆昱宇又睡了过去,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姚根江正坐在他床头,翻看手里一本杂志。
穆昱宇一动他就知道了,姚根江放下杂志,看看表说:“你睡了两天零十一个小时。”
“不可能吧。”穆昱宇哑声说。
“两天是昏迷,十一个小时是苏醒后入睡。”姚根江平板无波地说,“再不醒来,公司股价大跌,董事会混乱,副总们会夺权,员工们会人心惶惶,外面那些对头会趁火打劫。”
“我以为,”穆昱宇挣扎着想坐起来,姚根江过去扶他,把一个枕头塞到他身后,穆昱宇冲他点头致谢,继续说,“有你在,有规矩在,公司没有我,也能运作得好。”
“虽然具备这种可能性,但却需要经过一个漫长的调整期,还取决于下一任负责人的能力和个人魄力,”姚根江冷冷地说,“可是外面的敌人不会等你缓过气来,别忘了,没有叶氏,可有无数虎视眈眈的人。所以你还是别在这病歪歪了,赶紧好起来,外头很多事等着你拿主意。”
“你说得,好像我很重要?”穆昱宇淡淡地笑了,“这是在变相拍马屁?”
“为此你会多发我奖金?”
“不会。”
“那我怎么可能是在拍你的马屁?”姚根江把他的被子拉好,按铃说,“我让护工进来给你收拾下。”
穆昱宇点点头,闭着眼,随后轻声说:“老姚,谢啦。”
姚根江面无表情地答:“口头致谢没有意义,请穆先生以后别让我干这种送人进医院的破事。”
穆昱宇勾起嘴角,说:“放心吧,我想明白了,这条命金贵着呢,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不会乱来了。”
姚根江抿紧嘴唇,最后说:“最好如此。”
此时两名护工进来,熟练地帮穆昱宇搞好个人卫生,又替他换了衣服,这才扶着气喘吁吁的穆昱宇靠在枕头上。
穆昱宇摇头说:“不行了,怎么这次感觉比上次生病时还虚弱?”
“因为你这次服用的剂量比以往任何一次的剂量都多。但我认为你虚弱还有很直接的原因,无论是谁,吊了三天葡萄糖却没进食,肯定会四肢无力的。”姚根江将一个多层保温盒放到他的小桌子上,说,“给你带吃的了,放心,都是医生认可的食物。”
穆昱宇开玩笑道:“不会是你老婆做的吧?”
“我老婆做的,我才舍不得给你。”姚根江打开保温盒,将两个菜,一碗鱼肉粥端出来放在他跟前,淡淡地说,“不过你别看都是家常东西,它们来得可不容易。”
穆昱宇心里一跳,盯着姚根江。
姚根江慢条斯理地说:“我听说你一犯病就很难伺候,还特别爱挑食,上次听说连大军的饭都抢。我想这给大军做饭的人真牛,居然能做出勉强让你入口的东西。于是我一好奇,就让人去请那位特别的厨子,好不容易找到人家,客客气气把你的状况给人那么一说,谁知那位厨子看着好说话,一听到先生你的名字,立即给我回绝得死死的。我心想你这又怎么得罪人了,老给我制造工作障碍,这是在考验我的能力么?于是啊,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我只好技巧性地让你的病况透露出那么一点半点的……”
穆昱宇心跳加速,他眯起眼,盯着姚根江,咬牙问:“技巧性的?”
姚根江一本正经地说:“嗯,当然这个技巧性包括稍微夸大了你的问题,比如心理状态不好,找死嗑药,自暴自弃,从而导致身体每况愈下,住院开刀跟玩似的……”
“姚根江!”穆昱宇瞪大眼睛,“你到底还说了什么?”
“我近距离地观察了那位姑娘,发现她心肠真软,哪怕被你得罪过,却还是真心为你担忧,一听你都这样了,她自己那点小情绪就给忘了,还不计前嫌忙前忙后琢磨整点你醒后能吃的玩意,”姚根江摇头叹说,“这怎么行呢,对待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嘛……”
“你损我损上瘾了是吧,闭嘴。”穆昱宇脸上挂着兴奋的笑,闻着香喷喷的鱼片粥,点头说:“不错,是她的手艺,真不错……”
“老穆,你那天说的对象,就是她吧?”姚根江带着笑问他。
穆昱宇也笑了,点了点头。
“想明白了?”
“明白了。”
“那倒是个好姑娘,一看就没坏心眼,比你以前找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