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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具,一把小宜兴紫砂壶,四个小茶盅,一个紫砂茶盘,另外是一只烧炭的小风炉。
饮茶时,先将小风炉上的水煮沸,把紫砂壶和四个小茶盅全用沸水烫过一遍,然后把茶叶(他用的是福建的铁观音)放一小撮在紫砂壶里,沏上滚水,在壶里闷一下再倒在小茶盅里,每盅也不过盛茶水半盅左右,请我这位小客人喝。我那时已读了不少杂书,知道这是件雅人干的雅事。但如此好茶,却只饮一二次半盅,意犹未足,不过钟老先生已在收拾茶具了。以后每读《红楼梦》栊翠庵品茶的一回,不免失笑。自忖自己是个现代人,已无使用小紫砂壶饮铁观音的雅兴,只合做个俗人,饮牛饮骡而已。
但我总算亲炙了一番“品”茶之道。杭州人家里,每家有一壶家常茶,那是用大瓦壶沏的,供一般人饮用。我的祖父母和姑母们则有另沏的茶头,那是沏在中号的瓷壶里的好茶叶,每要饮茶,便从这把壶里倒出稍许茶头,兑了开水喝。我小时候祖母是不许我饮冷茶的,说饮了冷茶,便要手颤,学不好字了。当时年幼还听大人的话,后来进了中学,人变野了,有时在外面跑得满身大汗回来,便捧起那把大瓦壶,对着壶嘴作牛饮。这在饮茶一道里,该是最下乘的了,难怪我现在写的字这么糟!钟老先生后来搬了家,我去看望他时,他也会拿出他那套茶具来,请我“品”铁观音。这样饮茶有个名堂,叫饮“功夫茶”,说明这样喝茶需要功夫,绝非心浮气躁的人所能做到。
中国为了鸦片烟曾与英帝国主义打了一仗。而在茶叶问题上,英帝国主义和在北美的殖民地也闹了一番纠纷。英帝国用鸦片烟来毒害中国老百姓,却用茶叶来压制北美殖民地为东印度公司剥削贸易。殖民地人民起来反抗了,拒绝从英国进口的茶叶,曾在波士顿地方把整货船的茶叶倒入海里,以示抵制。这件事终于导致了美国以后的独立战争。
英国也是个饮茶的国家,他们天黑后要饮一次“傍晚茶”,其实有些像我们的吃夜宵。饮茶之余还佐以冷点心肉食等等。英国人喜欢饮“牛奶茶”,用的是锡兰(即今之斯里兰卡,当时还属印度)生产的茶叶,即有名的利普顿红茶,饮时加上淡乳和方块砂糖,他们是不喝绿茶的。这在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贸易中也是一宗重要的项目。
英国人喝茶也有套繁文缛节,类似我们福建同胞的喝“功夫茶”。英国散文大师查尔斯·兰姆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古瓷器》,就专门为了饮茶用的中国瓷茶杯,写了一大段,可以看出英国人饮茶的隆重。我的岳父是位老华侨,自幼即在英国式书院上学,也染上了一身洋气。他每天必饮“牛奶茶”。在他说来这是一件大事。我还在谈恋爱时,他知道了,便约我到他家饮茶。
他也有一个小炉子,一把英国式的茶壶,就是喝茶的杯子比我们喝“功夫茶”的茶盅略大一些,但也不是北京可称为海的大碗茶。他先把小炉子上的水煮滚了,在沏茶的小壶口上放一只银丝编织的小漏勺,大小与壶口同,里面装上利普顿茶叶,然后把沸水冲入壶内,再把壶盖盖严。这样闷了几分钟,沸水受了茶气变成茶水,便可以喝了;而茶叶是不放入壶中的。另外还备有蛋糕或涂黄油的新烤熟的面包(土司),主客便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谈话。我是第一次喝西式茶,又是毛脚女婿上门,心怀惴惴,老实说这一次就没有“品”出利普顿红茶的味儿来。以后次数多了,觉得利普顿茶叶的味道的确比龙井深厚,香气也比龙井浓。龙井是清香,妙在淡中见味。
冯亦代:品茗与饮牛(2)
以后我到香港去了。香港的中式茶楼,座客衣着随便,且多袒胸跣足者厕身其间,高谈阔论,不知左右尚有他人。这些茶楼似以品尝各式细点为主,茶楼备有热笼面点糕饼不下百十种,用小车推至座客前,任选一二种慢慢受用,颇有特殊的风味。据传也有茶客,在清晨入店,午夜始回,终日盘桓,以致倾家荡产的。香港多的是这类广式茶楼,这已不是明窗净几,集友辈数人作娓娓清谈的饮茶了,而是充满市井气的热闹场所。若从品茶来说,这大概只能归入于冲洗胃里的油腻一流,即作品,亦非饮,而是讲究吃的了。
香港也有完全西式的茶座,如战前有名的香港大酒店,告罗士打行和“聪明人”茶室等。告罗士打行和香港酒店的茶座,是珠光宝气的妖艳妇人和油头粉面的惨绿少年麇集之所,倒是“聪明人”茶座虽设在地下室内,却少繁杂的喧嚣,可以与至友数人作娓娓清谈。这里喝的除了纯咖啡与冷饮外,就是一樽利普顿红茶,是饮茶而非品茶。好在去的人意不在茶,茶叶的好坏便无所谓了。
后来到了重庆,应云卫经营中华剧艺社,在国泰大戏院演出。剧团寄住在戏院对门,外进则是一爿茶馆。杭州的茶楼里有舒适的藤椅可以躺卧,重庆的茶馆里则有帆布或竹片拼成的躺椅;每到这里来,颇动我的乡思。在重庆的五年中,我是经常出没在这家茶馆的。前几天吴茵还写信来提到我们当年在茶馆里谈笑风生的情景。这里的茶与杭州的龙井或英国的利普顿茶有别,这里饮的是沱茶。每逢你吃得酒醉饭饱时,喝上几杯沱茶,的确有消去油腻的功用。但是更令人难以忘怀的,倒是那些伴着喝沱茶的日子,谈文学谈戏剧谈电影,甚至谈国事(当然是小声的耳语,因为茶馆壁上贴着“莫谈国事”的警告),则是又一所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社会大学。
抗战后回到上海,以前只有洋人才能进去的饭店茶室,大者如华懋、汇中,小者如DD’S与塞维那,如今我们也能大大方方进出了。还是喝茶,但这已不是品茶,而是对于未来美好日子的期待了。
1989年国庆后一日,听风楼
秦瘦鸥:俗客谈茶(1)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是我们上代人留下来的两句老话,尽管此刻已经很少人再提起,大部分的小青年同志甚至根本没听说过,但不可否认,今天柴米油盐酱醋茶依然是绝大部分人日常生活中的最低需要,缺一不可。自然,也有少数人例外,七事之中,缺一缺二都不在乎。例如有些人因病遵照医生嘱咐,长期忌食加盐的菜,亦无损健康。而我,大概由于身无雅骨,对茶向来可喝可不喝,只要不缺白开水,一样好过日子。
记得自己还是个小毛孩的时候,我们那个虽然毗邻上海市区,却依然很闭塞的小城里面,不但没见过什么雀巢咖啡或雪碧、芬达之类的饮料,连问世最早的柠檬汽水或姜汁汽水,也只有极少数的家庭里才有。一般的老百姓要解渴,只有喝茶,但用的茶叶也决非什么乌龙、茅峰,都是不列等的粗茶而已,我们家中有一把锡制的大茶壶,约莫可装三四磅水,每天早上,我妈妈抓把茶叶丢在壶里,提水一冲,于是一家几口就随时可以去倒出来喝。我玩得累了,口渴不堪,往往懒得找茶杯,干脆探头咬住壶嘴,直接把茶吸出来,也不管什么妨碍清洁卫生。到了夏天,不能喝热的了,泡的茶就凉在大瓷碗里,让一家人解渴。
这里还免不掉要插写一次我童年时代所遇到的偶发事件。那是发生在我就读的小学校里的:有个姓葛的小学生,原来身子还不错,可渐渐地显得面黄肌瘦,精神委靡不振,终至休学回家。同学中纷纷传说,小葛害的是怪病。老师听他讲,由于他惯于把未泡过的茶叶放在嘴里咀嚼,日子多了,便成为“茶痨”。最后听说是有位高明的医生给他开了张方子,服后吐出许多绿色的小虫,他才得以康复。此事是真是假,我至今没弄清楚,但在我的脑海深处,却已留下了不可消灭的印象,到我成年后,不觉就养成了不喝茶的习惯。现在老了,也还是如此。有人误认为我必然常服人参之类的补品,故而忌茶,其实茶叶是否真会使补品失效,医学界至今尚无论断,何况我只是一个“爬格子”的老人,哪来这么多人参鹿茸?
茶是一种常绿灌木,不仅春间所生的嫩叶可作饮料,其子也可以榨油,其干坚密木质,可供雕刻,称得上一身都是宝。千百年来,经过人工培育改良,对气候土地的适应性更强了。我们国内绝大地区,几乎凡有人烟之处,就可以见到茶树(品质高下当然是另外一回事)。正因为这样,喝茶这种风气,早已和吃饭饮酒一样,传遍全国。数十年来,我足迹所到之处,很少没有茶室、茶馆的。尤其是广州、香港、扬州、苏州、重庆、成都等地,新中国成立前茶楼林立,俨然成为人们从事社会活动的主要场所。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各种因素,茶楼已不再发展。有不少茶室则并入餐厅酒楼,成为经营项目之一。但并没有影响人们爱好喝茶的习惯,我看今后也不会吧。
至于骚人墨客,以煮茶品茗为乐,更是无以代之。唐代陆羽一生淹蹇,不事生计,独嗜茶成癖,著成《茶经》三篇,被后世奉为茶神。庸俗如我,当然不会忽发奇想,去找《茶经》来读,但在古典小说《红楼梦》中看到曹雪芹所写宝玉、黛玉、宝钗等夜访栊翠庵,妙玉烹茶待客的那一段,也觉雅韵欲流,悠然神往。从妙玉所谈关于如何选择用水,如何掌握烹煮时的火候,以及非用名器不饮等等高论中看,似乎略同于现代人所说的“功夫茶”。排场如此讲究的饮茶仪式,1954年我在香港,居然也幸得一遇。那次是新闻界同道张世健、谢嫦伉俪在一家著名的潮州菜馆宴客,宾主酒醉饭饱之余,与张谢谊属同乡的菜馆老板曲意交欢,又捧出一套精美的宜兴紫砂茶具来,用炭火烹水,泡了两小壶高级的铁观音,由大家用鸡蛋壳那么大小的杯子来品尝。我也郑重其事地缓缓喝下了两杯,却还像猪八戒吃人参果那样,除了觉得其味特别浓,并略带苦味外,仍然说不出什么妙处,但看到阖座怡然,也就不愿败人清兴,妄发一言了。
秦瘦鸥:俗客谈茶(2)
今年“五一”节的下午,我应邀往访一位早年曾留学英伦的朋友,他家里是有喝下午茶的习惯的。过去我也在西方人家里喝过几次所谓Afternoon Tea,觉得茶具很多,很讲究,但没有多少东西可吃,近于“掼派头”。如今大概因为年纪老了,食量锐减,除对咖啡、红茶外,只备几片吐司或饼干的下午茶倒也觉得很清淡,而素有暖胃消食作用的红茶也适合我的体质,所以那天喝得特别满意,后来就在家里仿照着招待过几次来友。我想一个俗人在生活上学得雅一些,也可算得是对精神文明的向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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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茶在英国(1)
中国人常说,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躺着。英国人在生活上最大的享受,莫如在起床前倚枕喝上一杯热茶。40年代在英国去朋友家度周末,入寝前,主人有时会问一声:早晨要不要给你送杯茶去?
那时,我有位澳大利亚朋友——著名男高音纳尔逊·伊灵沃茨。退休后,他在斯坦因斯镇买了一幢临泰晤士河的别墅,他平生有两大嗜好,一是游泳,二是饮茶。游泳,河就在他家旁边;为了清早一睁眼就喝上热茶,他在床头设有一套茶具,墙上安装了插座,每晚睡前他总在小茶壶里放好适量茶叶,小电锅里放上水,一睁眼,只消插上电,顷刻间就沏上茶了。他非常得意这套设备,他总一边啜着,一边哼起什么咏叹调。
从二次大战的配给,最能看出茶在英国人生活中的重要性。英国一向依仗有庞大帝国,生活物资大都靠船队运进。1939年9月宣战后,纳粹潜艇猖獗,英国商船在海上要冒很大风险,时常被鱼雷击沉。因此,只有绝对必需品才准运输(头6年,我就没见过一只香蕉)。然而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居民每月的配给还包括茶叶一包。在法国,咖啡的位置相当于英国的茶。那里的战时配给品中,短不了咖啡。1944年巴黎解放后,我在钱能欣兄家中喝过那种“战时咖啡”,实在难以下咽。据说是用炒橡皮树籽磨成的!
然而那时英国政府发给市民的并不是榆树叶,而是真正在锡兰(今斯里兰卡)生产的红茶,只是数量少得可怜。每个月每人只有二两。
我虽是蒙古族人,一辈子过的却是汉人生活。初抵英伦,我对于茶里放牛奶和糖,很不习惯。茶会上,女主人倒茶时,总要问一声:“几块方糖?”开头,我总说:“不要,谢谢。”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喝锡兰红茶,非加点糖奶不可。不然的话,端起来,那茶是绛紫色的,仿佛是鸡血,喝到嘴里则苦涩得像是吃未熟的柿子。所以锡兰茶亦有“黑茶”之称。
那些年想喝杯地道的红茶(大多是“大红袍”)就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