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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飞色舞-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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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折 恋‖梅孟相知(3)
严歌苓:可是从一开始看到这些,我就总觉得他们像是来看一只中国大熊猫。
  陈凯歌:可以有这个意味在里边。但是它在这儿起到的作用是什么,就是他的心境和他所接受的东西是完全不对称的,是很勉强的,仍然是一种压力。只要有这个意念在,你在写的时候话语里多多少少都可以透露出这个信息。他是高处不胜寒的。你发现梅永远是被拘束着的,甚至是被他的服装拘束。他得做出样子来给别人看,其实他非常的不舒服,但他得应酬。这样的话我觉得挑动了一个新的矛盾起因,就是福看到的这个东西。这样才有真光剧院这样一场戏。我觉得她带小孩是对的,但她未必是在烟雾腾腾的这么一个讨论会上出现。从动作上讲也许是在排练,但我不知道梅拿的是一个什么道具——比如是一个骑马的马鞭,做什么样的动作,当时邱和冯都在。
  现在我仔细研究了二稿剧本中间关于柴米油盐的东西,我觉得写得含蓄了,始终没有准确地提到这句话——比如说“打瓶醋都得管您要钱”。这样观众就明白了,合着说他们家的生计都是人家在管的。话都说到,你尽可能都是按照人物的感觉来说,但该点到的地方就要特别一针见血地把它捅出来。基本的对话是你写的后一场戏的内容,一点风险都不能有。梅问你们这是干吗呢,你怎么找这儿来了?福说不找你,找你没用,六哥在吗?我觉得这场戏如果是在排练场,有一点道具,福芝芳一屁股就坐在都披着椅搭的椅子上了。这是一场戏还是一个生活场景就搞不清楚了。梅是坐在她旁边的一个披着红桌搭的桌子旁边的。其他人都站着呢,只有她一个人坐着。梅低着头始终不言语。她先由这个合约说起,进而推动到柴米油盐,八月十五送月饼的事,这梅就不高兴了。大致的对话是存在于你写的这两场戏中间的,大的内容是可用的,不必推翻。梅站起来啪地把手里东西一扔就出去了,他没有反驳,可能刚开始他是反驳了福的一两句话而已。他走的时候把东西一扔,站起来就走,而且顺手就把合约抄起来,你不让我签,我非签不可。这较真的意思已经上来了。但我感觉他话少。他的情感绝对是站在梅党这边的。梅一出门,冯子光不客气的话就跟上来了。他说“芝芳我跟你说句实话,是看着梅郎我们叫你一声弟妹,你听见没有”。——这又让福芝芳受了大气了。人前脚刚走,这话就扔过来了,这个矛盾冲突是很难解决的。其实二稿里边这两场戏是奏效的,只是看怎么把它调整得更合理。梅采取的态度是躲。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他心里的气大了去了,但是他不发,他忍。梅一回到家提笔就把合约签了,福这时候已经到了,场景又回到了梅家。福芝芳就说了一大套的话。所以台词我觉得是有灵动性的,就是该说的必须说,不该说的时候一句不说。她就唠叨说,“不是我这人小气,老的小的亲的疏的,这梨园行哪一个不得照顾到了?推门就来,进门就得吃饭,还得吃好的。哪顿伺候不好了,这话就来了,梅大爷是好人,就是福二刻薄点。我替你担了多少不是。这是一头,还有这无量大人胡同梅宅,这些年来了多少东洋的西洋的?你见的洋人比皇上还多,来了就整桌的山珍海味,你倒是替政府讨了洋人的喜欢了,全是倒贴。”——这话得扔出来。连他们家厨子老宋都说了:“劝劝梅大爷,再这么着吃都把咱们给吃穷了。”梅不说话,一句话都没有。福就说我那副镯子——梅这时候抬头看她,她戴着那副镯子呢。福就说:“你甭看,它要不是十三燕爷爷的,我嫁到你们梅家能戴这么贵重的东西吗?梅这时候站起来又走。福说开饭了,又上哪儿去?梅回头——这是他第一次撂了句狠话——他说芝芳,你没进门的时候我就饿死了。”走到外边台阶上停停又觉得不对,说:“三哥那儿有个聚会,我得去去。”他是忍,又要敷衍。出去是外面夏日隐隐的惊雷,福抬头一看要下雨,拿了雨伞追出去,他的汽车已经走了。这就接了下一场孟小冬出场。福就错失了把伞给他的机会,这机缘就给了孟小冬了。我觉得见孟之前这戏的感觉意味已经够了。我们既交代了梅现在是能被王储拜访的巅峰上的人物,梅党和福芝芳的关系也已经表面化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折 恋‖梅孟相知(4)
关于旧王府,为什么现在要现搭四合院,那些景地的四合院唯一不能解决的问题就是树。这树是四合院的灵魂。那种完全中国式的风味,我觉得是在一个极宽敞的走廊,或者是有雨遮的月台上,展开了两个人的排练。在梅到王府之前或者他进院之后,这个空档里头,应该有邱和冯的对话。那个简短的对话我还是喜欢的——说福芝芳摇身一变现在成了梅家主事的人了。但是邱不能有态度,他不能说福的问题必须解决,这样太白了,但他的意思到这了。其实进来后冯子光把梅兰芳拉到一边说,今天没别的,就是给你散散心。也没人有别的意思,但是这只眼睛是永远看着梅的,这就是邱。他的眼睛是比别人都毒得多的。梅说我没有准备啊,大家就说没关系。我觉得找钥匙这个情节可以省了。就是孟说我得有个李凤姐呀,梅就主动说那我来吧。如果是打伞进来的,那这就顺理成章了。冯子光仍然可以说咱们得破了大清男女不能同台的规矩啊。外边是我们所说的梨花院落,细雨微濛,两个人在月台上且歌且舞,伴着天畔的雷声。这么一个场景。大家看得目瞪口呆,后来就说他们得一块儿演一出才合适啊。梅立刻就说不合适,可抬头一看孟小冬,非常期待的纯真眼神。邱在后边坐在躺椅上说,是不是还得尊重畹华的意思啊。梅说我答应了。邱这时候已经看出不对来了,这在前边的稿子里都有。所以我觉得这场是一个意境。它是在一个比较凋败的王府,满地落花,在雷声风雨声、国事家事天下事的这么一个感觉里头,阴沉又艳丽。
  严歌苓:我觉得你说的老比我写的好,你一说我听了就很感动。
  陈凯歌:不,我是受你的刺激和启发,然后想在视觉上怎么去表达。画出来的话就是艳阳高照的黄昏,几乎可以闻到夏日气息的时候,堂会结束,有上边说的送伞这么一段,之后已经是开始演《梅龙镇》。我当时想福要不要出现,后来还是算了。倒是可以加一句,福没当回事。也可以加一两个镜头的一场戏,叫她去了,但福说今儿还是算了,这不是忙不过来吗。其实是梅让她去的,她没去。这天晚上调整的纸鸢这一场,两个人只要眼睛互相对视。梅是短促地看她一眼,眼睛又低下了。我觉得他们俩是干净的。邱在外头就不要敲门了。管事说您不是找他吗,刚进去,要不我敲敲门去?分寸的把握是邱说的,他说算了吧。可这个时候我觉得应该有孟小冬和梅兰芳的对话,虽然刚才所说这场是很视觉化的,但会有一两句他说出自己的困苦,听上去好像很不着边际的,这样透露出来。
  但是戏要怎样向下走?他们演出的这一场就是在当年跟十三燕演出《汾河湾》的那个剧场。梅从后门出来的时候,邱居然在那等着他。又是天街如水的月色。梅说:“三哥您找我?不好意思让您等了。”邱说:“没事,我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说下个礼拜有个仪式,梨园行、梨园公会都商量过了,又有几个大商家赞助,说要送你伶界大王的匾,你得按时到。”梅非常痛苦,不愿意提这个事,他说:“这样的事我还是别去了。”邱说:“这样的事你都不去?”他还是那个老习惯,老是看表。他边看表边说还是那句话,“去不去你自己定。”这是有点威胁的意思的。说完转身就走,梅说:“三哥我让车送你。”邱如白的话就来了:“不用,这路我熟。”——这就是当初他们走回邱家的那条街。然后邱走近梅兰芳,真的扶着他的肩膀说:“开开心没问题,别陷进去。”——他已经看出来了。梅说:“您说到哪儿去了。”邱话说到了,已经走了。边走边说别忘了下礼拜。
  这之后就接下场戏。结果梅没有去。一厅的人,从梨园行的大佬到商家的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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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 凡人(1)
“操当日煮酒论英雄,对刘玄德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梅兰芳大概也是国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明星也。
  因为一部《梅兰芳》,引出了下面众多的问与答。感谢这些媒体朋友,在此把他们的问题集中起来作为本书的一章,献给读者,答疑解惑亦可,抛砖引玉亦可,且读且思之。”
  第一折 凡人
  梅兰芳是个没有失控的人。
  戏曲界,早在二十年代,称他是古今第一人。
  陈毅说他是一代完人。
  我觉得梅是一个终其一生没有失控的人。
  我想,在梅先生的一生中,有大的起伏跌宕,充满了戏剧性的波折和冲突,同时也是一个前后变化极大的过程。造成这种变化的因素很多。开始时并非那么正面,“并非那么正面”的意思是说,一来他家境很苦,二来社会地位低。
  我们煞有介事地讲徽班进京二百年,但我们始终没有触及徽班进京背后的故事——徽班艺人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一块儿到了北京?其实,它跟乾隆皇帝的六次南巡有直接关系,他从江南丰饶之地带回来两批人:一批是三千佳丽,充入后宫,直接从神武门进了紫禁城;还有一批人就被留在了南宫,就在北京图书馆旧址,神武门附近那一带,其实就是梨园。梅家的先人并不是在乾隆时代就进京的,晚得多才来,但所谓徽班进京的风气,确乎是从乾隆时代开始的。我并不是梨园史的研究者。在我开始做电影《梅兰芳》之前,我看到一本书,非常吃惊。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竖版的,很厚,叫“京剧二百年”,作者居然是个日本人,叫波多野乾一。我反复看书的序言,我以为是中国人写的书,然后波多野乾一给他写个序言,后来发现完全不是,是日本人写的。他对于当时所有的名角的出身、来历、成就、结局都作了一番描述,不得了。我提到这本书的意思是说,实际上,梨园行,当时京剧艺人,包括成功的京剧艺人,都生活在社会的夹缝中。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紫禁城,腰牌上写着“面黄无须”,而且有官衔“从六品内廷供奉”,最高的甚至被提到了四品左右的位置——当然都是虚衔,都归清平署管。关键在于,他们可以直接面圣,不管是慈禧还是光绪,直接就在这儿唱,而且可以小小地开个玩笑,插科打诨。比如杨小楼就被慈禧亲授说,“哎,你这个鲁智深好啊,武松好啊,这挂珠子赏你了。”但同时他们也是被社会深深歧视的。
  梅先生出生在南城李铁拐斜街,那是八大胡同之一,在那个等级制度很森严的晚清,虽然说他爷爷是“同光十三绝”之一,也是有腰牌的,动不动能进宫里面去,但实际上是非常被人看不起的。另外一个是心理上的,四岁爹就死了,过继给他大伯了,到十四岁他母亲又去世了,所以他基本上是一孤儿。清有一规矩,怕人聚众闹事,戏园子基本上都集中在南城,除了丹桂在东安市场之外,广德楼、广和楼全部都在南城。南城是当时所谓的九省通衢的地方,全都是大的商号,所有的外地人员都从南面丰台进京,所以那就成了吃喝玩乐的娱乐中心,但南城一带的戏园子是不许晚上开业的,一是照明条件不好,另外怕聚众闹事,都是下午就把戏唱完了,晚上陪酒。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好些个梨园行里的人都自家办这么一个私寓,这就是招待贵客的,安徽的盐商,山西的票号掌柜、煤商等等。冯耿光虽然是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但都是跟梅在那样的场合里边认识。梅小时候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是在这样一个五方杂陈、藏污纳垢的环境中间长大的,所以宋人说“出污泥而不染”还真有道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折 凡人(2)
在梅的出身上你就能够看出,他是有巨大反差的,一方面是被社会完全看不起,“贫”大家容易理解,什么是“贱”?我给你举个例子,要采访一个梨园行里的人,梨园行的人说:“电视采访没问题,那这电钱谁出?你们家不有电吗?用我们家电那免谈。您能用多少电?”这就叫“贱”!一方面是出身低微,另一方面是有宫廷的荣耀,梅巧玲也是时不时进宫的,但他在民间,有时是半裸着唱戏,我们称之为粉戏。这些事情,都在梅兰芳幼年成长过程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记。那梨园行里的老人跟我说,谁三十了还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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