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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靖点头,扶着母亲,两个人斜对又坐下来,早瞥见几上有封信。
“你润州姨婆婆的回书。”
“哦,润州怎样了。”
“还好。宋江倒也不犯百姓,逃去乡下的有些都回转了,他们是还要瞧一瞧。家里人一概平安,这是万幸的。”
孙靖笑起来:“宋江招了安,自然要收敛些,再似做草寇时候杀人放火,招讨张公要砍了他头的。”
“话是不错。陈桥驿也斩了个小卒正军法,只是那小卒已然乱法在前。怕的就是他那班恶贼这一路过来,看见我江东富庶,难保没个手痒的,旧性又发,那时抢也抢了,杀也杀了,砍不砍他宋江的脑袋,也补救不来了。”孙母话到这里,面露忧色,轻轻舒了口气,手抬起来,放在信上,“你姨婆婆说起个事。江北扬州陈家。”
“陈将士。”
“对。宋江进城已经有几日了。他们也听说些流言,道是陈家并不曾通贼,宋江也并不是装作陈家的粮船赚进城去的。只是在扬州时便拿了陈将士全家,待进了润州,给他们栽的罪名,还叫他们儿子指认老子,若不从时,便杀他们家里妇女,终于把这罪落了实。”
孙靖也轻轻吐一口气,摇了摇头:“这便是了。我早说,方腊乱贼,谁肯去同他交通,何况陈家那样的门第。现在瞧来,元祐的事还不算完。”
孙靖看一眼母亲,微微有些焦虑。孙家本也是所谓元祐党,若这一路上梁山贼寇得了蔡京的意思,要以平乱为名杀害忠良,东南还有百千陈将士。他孙家更是祸已临头了。润州过来便是常州,而后便是苏州。
“我们这里贼人是退了,常州呢?”母亲问起。
“还不晓得。常州是要地,方腊该不会就这么弃了。”孙家到这里话也只说一半了。常州是要地不假,只是若苏州兵马都退去了,常州便是孤城,没有策应,他是料来,多半魔教把常州也弃了。孤城不能守,不如退回浙水,伏在山林里,也不要剿灭。
“再怎么样,常州终也是守不住的,早晚他要到苏州来。宋江所部有六万人,官兵十五万,不比方腊那万把的人马。而且待他进了城发难,守也没处守去。”
说得不错,最坏的便是这样,孙靖此时心中也是这般计较,不过面上还是笑吟吟的。
“放心,便是他进了城,我们还有山景苑,足可以挡一挡,保我们全家安然退走。”
孙母苦笑。
“方腊来时倒没怎么样。若是我们吃南征的官兵赶得四处逃亡,岂不可笑。”
孙靖听得,越性也呵呵笑起来。
“别的倒没什么。既然有这危险,苏州的表妹就接过来一起住吧,万一有事,也有个照应。托给他们,等于是弃了不顾了。”
孙母点头。
“说起这个,我们倒未必有事,苏州那些叔伯兄弟和那班酒囊饭袋正热络得紧,已经穿了一条裤子,或者也福荫到我们。”孙靖逗得母亲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样,我明天便差人送信接你表妹过来,自家亲眷,是也不好常住在别人家里。只是贼寇才退,怕路上不太平。”
“我差韩三去接。”
“这便好。”孙母安心点头。
“大娘。”一个丫鬟在门口递进声来。孙靖放过眼去,见她手上也捧着一封信。
“相公从西川来的书信。”
孙靖一听,闭了闭眼,孙母接过书信,看着他支着头的样子,微微一笑,拆开信来瞧了,笑起来:“你爹爹要我主持,给你纳一房妾。”
孙靖无奈一笑:“宋江就在眼前,谁有功夫想这事。”
“他自然是他的计较。”
“晓得。总共两个孙子,谁先生出重孙来,谁便得势。”孙靖一句话道破,把母亲惹得有笑了。
“不过也是。你也二十有四了,十六岁同旖旎成的亲,八年了没有一儿半女,姆妈是不逼你,不过你和旖旎,也不能一直这般下去。”
孙靖苦笑:“我也是无法。实在吃她不消。”
“那你今晚呢,也不过去睡?”孙母眼里含着笑,像是早料到儿子要摇头说不去:“姆妈,我这些天应付魔教也吃力了,再去她那里,浑身不自在,就像上刑罚。她又要千回百转,我进门,她定要看我脸色,我分明吃力,她定要瞧出不耐烦来;我分明只是同蕊儿搭句话,她定要疑心我同她不清楚,所以冷落了她——吃不消,实在吃不消。同她一个屋子里待一夜,比在外面守半月城还吃力。”
儿子这一通抱怨把做娘的引得笑起来。孙靖的妻子旖旎便是这般好揣度人心思,他都谐了音,喊她做“阿拟”。
“虽然这样,到底许多日不曾相见,今天既然回来,还是该去瞧瞧她。你要不愿意留下,也随你。”孙母一派慈爱,眼神相抚,孙靖只得应了。
其实孙靖的厌妻,也还不止是嫉妒多心。孙家乃是江东大族,世有人望,只是牵扯党争,颓然了许久,子弟已久不能居高位。为图扭转,到了孙靖娶亲时,家里便替他求了时贵杭州陈家的女儿,十三岁,便是旖旎。孙靖从小自矜名门,瞧不上逢迎拍马的小人,如今竟叫他娶这样人家的女儿,自然不肯,只是长辈定夺,没得回拗。待到新妇进门,小心了不过三天,便跋扈起来,面皮翻书一样,对着长辈时低声细语,朝着下人吆五喝六。孙靖那时也是少年,脾气也压不住,两个小孩便时常吵嘴,斗到做老子的再三告诫他,休只管任性,让媳妇告状告到了娘家,面上不好看。孙靖哪管这些,终于闹到分房,夜夜不在一处,想要重孙,如何能够。
可怪的倒是这旖旎大娘,瞧来同孙靖似天敌一般,可从来是关起门吵,待到人前,总是一派温柔顺从,更不曾向娘家告状,反是常常写信称说孙靖待她如何如何好。偏是那小子还不领情,说这妇人唱得好戏,倒也不嫌恶心。弄得一个十分标致的小细娘,常躲到屋里呜呜啼啼,不然时,便朝下人撒气。
母亲常劝他,说年轻人骄纵些也是有的,岂能人人都行事得体。小细娘家的,独守空房岂不寂寞,长久下去好脾性也要熬出乖张来的。
“我又如何不知。我自己也忍得越发焦躁。从不曾想,齐家竟如此难。”。 最好的txt下载网
五
“病了?这么不巧,也罢,再说吧。”孙靖听韩三回报,去了苏州,表妹瓶因身上有些不自在,况且贼人才退,不如且歇一歇。那便歇一歇吧,这也是没法的事——“你去时候,瞧他们是不是有些惊怕?”
“是,往常去时,该是吃酒听戏的多,这一回都在家里,一个不曾赶在外面。”
孙靖呵呵笑起来:“他们怕煞了,前门狼才去,后门又来了虎,宋江的事迹又光辉,攻城掠地不及方腊,杀的‘贪官污吏’可是多过他许多。”
两人且走着,折过偏门,踏进去,老大一块场地,前面摆着一个长案子,远远的,站着几个靶子。
“且开两箭。”孙靖提起一张弓递给韩三,两个人压着弓背捋过,一边说着话,一边上弦。
“那吃菜事魔教果然退出常州,只留了丁点人马,真是要依托城墙缓步后退,阻滞官兵,以扼其势了。”孙靖眯着眼细细望平,瞧弓弦可妥帖。
“他这招式能济事么?”
“怕是难了。宋江有炮手凌振,每到攻城时,漫天介炮火打将来,哪里拖得住。往日仗着这东西,掳掠山东,从无不克,大名府乃是重镇,不也惨遭屠戮,半城百姓遭难。”
紧一紧弓臂,孙靖递一支箭与韩三。韩三接来,腼腆一笑,便是答一声“献丑,我要射了”,拇指扣弦,张开右臂,眼神自箭杆处爬过,直扫靶上人头,一声锐响,翎羽相随而出。
“好,这一箭射得好。”孙靖赞一声,又递一支箭过去。韩三笑得有些紧张。孙靖笑眯眯看着他。这韩三是个得力的伙伴,忠贞寡言,只是生性有些懦,不爱争先,若赞他一声,下面的事十有*要坏。他这时便看着他,瞧他经过方腊一阵,心可坚硬些了。
“哗”的一声,箭还是呼啸而出,气势不凡,却偏了道,侧转身斜疋过去,待到靶处,轻轻一擦,落在地上——果然,果然呐。孙靖掩口须微微一翘,不说什么,又递他一支箭,这时瞧韩三面上,已经大不活络。坏了,这下面一箭怕是要飘飘落地了。
韩三连回了几次头,眼中生怯,孙靖不肯饶他,只当没瞧见。于是只得硬了头皮,只听弓声嘎嘎作响——拉弓迟滞,这箭是射不出去了。
“好了,算了,”孙靖叫听。韩三松了口气,收起弓箭。
“手都在抖了,如何还射得中。”
韩三被说得面皮都红了。
“你是心里怯了。心有所滞,手上便迟缓了,开弓一缓,必射不中。万事都是这般,瞧见了靶子,便休瞻前顾后。”
“诶。”韩三悄悄抬眼瞧一瞧,见孙靖还是笑眯眯的,他也笑起来。
“心常如此惴惴,还是上不得杀场啊。”孙靖爱护地摇摇头,觉得身上竟有些汗痒,朝着日头望了望:“今天怎么有些热烘烘的。”
“是啊,才刚二月,风却一点不冷,竟像入夏了一样。”
“啊也,我吃不消了。还春晤秋冻呢,我要换衣服去。你还射了两箭,更热了吧,去吧,歇着去吧。”
主从两个才刚抬脚要走,一个中年汉子拐进门来。这是孙靖亲近赵信,随了他六年了。父亲入川以后,他便借口去了管家的权,交给赵信处置,叫管家坐着虚职。赵信是个乖觉人,并不因此同管家结成宿敌,至于掣肘,两下里竟能相安无事,孙靖故此越喜欢他。
这赵信过来,见只有韩三在这里,便直言:“那两个都头来了。”
孙靖点点头,拍拍韩三,叫他只管去歇着吧,自己转到后面来,妻子旖旎不在房里,只有使女蕊儿埋头针线,见孙靖进来,便告诉他娘子不在。
“娘子哪里去了?”孙靖随口一问。
“不知。许是在后园。”
孙靖不怒而威,年月久了,家人们都晓得他的脾气,并不怕他,皆因敬他,一个个都服服帖帖的。蕊儿是旖旎陪嫁来的使女,八年了,旖旎同孙靖关系日渐冷淡,蕊儿却一直颇受孙靖喜欢,常说这丫头心地纯真,煞是可人,莫要太拘束了她,扼了天性。刚来时,蕊儿叫做梦蝶,附着李义山的诗,孙靖素来不喜李义山,又嫌这名儿拗口难念,旖旎便问改做什么,正好母家送来两盆带蕊海棠,便随口改叫蕊儿,旖旎自是不太高兴。
“给我梳头换衣服,此时便要出去。”孙靖坐下来。
蕊儿不动,站在那里只是笑。
“怎么了?
蕊儿看他,仍旧不动,孙靖越发觉得古怪。
“究竟怎么了?”
“估摸着娘子就回来了,相公等一等吧。”
孙靖看着她,水嫩的皮肤微微泛着红晕。莫不是阿拟妒心所致。他异常敏感,口不应心,不过一句话,能辨上几天滋味,并以此为善解人意。总以为旁人也如他一般,偏要执拗孙靖言不由衷,弄得他几次拂袖而去。想来是他丈夫还能如是,似蕊儿这般朝夕伺候他的侍女,可如何过的日子。
“我便略坐一坐。若还不来时,还是你梳。”孙靖笑道。
“是。”蕊儿欣喜。
此时屋里只有孙靖和蕊儿两个,青年男女本来气息交通,何况孙靖是主,蕊儿总觉得相公在瞧着她,颇为尴尬,日影又似中了箭,毫不动弹。蕊儿脸上红潮越发直逼耳根。孙靖确实正盯着她看。梨蕊偷香,花开不抹而红,有趣,真有趣。孙靖性喜恶作剧,此时偏不同她说话,打破这闷局,只直盯盯地瞧着她。蕊儿急得不行,心跳都撞门叩耳了,分明坐在当地,却好似鱼捞出了水,鼓着腮帮子劳神费力。只觉得气息微薄,呼吸艰难,失魂落魄。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六
脚步环佩之声入耳。孙靖故作一声,道:“等她不来,还是你来吧。”
蕊儿失魂回身,定了定神,隐约听得娘子耳铛之声,缓缓笑了。
“娘子回来了。”她起身要去相迎,身形尚未协调,脚下一软,晃了晃,越发脸胀得通红,跑去门口迎候。
孙靖看着不觉笑了。听得旖旎声音,立时正色。
女人多有颇为敏感者,更何况如旖旎这般小心慎微许多年者,本来木然的,也早炼出来些了。屋里的气氛让她顿觉异常。蕊儿两颊绯红,孙靖坐在正中,环顾四周再无他人,旖旎心中疑云顿起。
见过孙靖,仍是往日严肃面庞,实难亲近。
“我此时便要出去,给我梳头更衣。”孙靖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