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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画家。啊,我只是一个既没有大悲也没有大喜的无名漫画家。我内心中焦灼地祈盼着狂烈的巨大欢乐,即使再大的悲哀紧随而来,我也在所不惜。可是,眼下我的乐趣却不外乎与客人闲聊神吹,喝客人请我喝的酒。
来到京桥以后,我已过了近一年如此无聊的生活。我的漫画也不再仅仅限于儿童杂志,而开始登载在车站上贩卖的粗俗猥亵的杂志上。我以“上司几太”(情死未遂)①这个谐谑的笔名,画了一些龌龊的裸体画,并大都插入了《鲁拜集》②中的诗句:
停止做那种徒劳的祈祷,
不要再让泪水白白流掉。
来,干一杯吧,只想美妙的事情,
忘记一切多余的烦恼。
那用不安和恐怖威胁人的家伙,
惧怕自己制造的弥天罪恶,
为防备死者愤然复仇,
终日算计,不得安卧。
叫喊吧!我的心因醉意而充满欢欣,
今早醒来却只有一片凄清。
真是怪哉,相隔一夜,
我的心竟然判若两人!
别再想什么恶有恶报。
如同远方喧嚷的鼓声
他莫名其妙地不安和烦恼。
又怎能得救,假如放个屁也算罪行?
难道正义是人生的指针?
那么,在血迹斑斑的战壕
瞧那暗杀者的刀锋上
又是何种正义在喧嚣?
哪里有真理给予我们指示?
又是何种智睿之光在照耀闪烁?
美丽与恐怕并存在于浮世,
软弱的人子背负起不堪忍受的重荷。
因为我们被播撒了情欲的种子,
所以总听到善与恶、罪与罚的咒语。
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徬徨踯躅,
因为神没有赐给我们力量和意志。
你在哪里徘徊?
你在对什么进行抨击、思索和忏悔?
《人间失格》手记之三(9)
是并不存在的幻觉,还是空虚的梦乡?
哎,忘了喝酒,那全都成了虚假的思量!
请遥望那漫无边际的天空,
我们乃是其中浮现的一个小点。
怎能知道这地球是凭着什么自转?!
自转,公转,反转,又与我们有何相干?!
到处都有至高无上的力量,
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民族,
无不具有相同的人性。
难道只有我是一个异端之徒?
人们都误读了《圣经》,
要不就是缺乏常识和智慧。
竟然忌讳肉体之乐,还禁止喝酒,
好啊,穆斯塔法,我最讨厌那种虚伪!
(摘自堀井梁步译《鲁拜集》)
那时,有一个处女劝我戒酒。她说道:
“那可不行啊,你每天一吃午饭就开始喝得个醉醺醺的。”
她就是酒吧对面那家香烟铺里的小女孩,年纪有十七八岁,名字叫良子。她白白的肤色,长着一颗虎牙。每当我去买香烟时,她总会笑着给我忠告。
“为什么不行呢?有什么不好呢?有多少酒就喝多少酒。‘人之子呀,用酒来消除憎恨吧!’这是古代波斯的一个诗人说的,哎呀,不用说这么复杂。他还说‘给我这悲哀疲惫的心灵带来希望的,正是那让我微醉的玉杯’呐。这你懂吗?”
“不懂。”
“你这小家伙,让我来亲一下你吧。”
“亲就亲呗。”
她毫不胆怯地翘起了下嘴唇。
“混蛋,居然没有一点贞操观念。”
但良子的表情中却分明漂漾着一种没有被任何人玷污过的处女的气息。
在开年后的一个严寒之夜,我喝得醉醺醺地出去买香烟。不料掉进了香烟铺前面那个下水道的出口里,我连声叫着:“良子,救救我救救我。”良子把我使劲拽了上来,还帮我治疗右手上的伤口。这时她一笑也不笑,恳切地说道:
“你喝得太多了。”
我对于死倒是满不在乎,但若是受伤出血以至于身体残废,那我是死活也不干的。就在良子给我护理手上的伤口时,我寻思着是不是真的该适当地戒酒了。
“我戒酒。从明天起一滴也不沾。”
“真的?!”
“我一定戒。如果我戒了,良子肯嫁给我吗?”
关于她嫁给我的事,其实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
“当然啰。”
所谓“当然啰”,是“当然肯啰”的省略语。当时正流行着各种各样的省略语,比如“时男”(时髦男子)呀,“时女”(时髦女子)等等。
“那好哇。我们就拉拉钩一言为定吧。我一定戒酒。”
可第二天我从吃午饭时起又开始喝酒了。
傍晚时分,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外面,站在良子的店铺前面,高喊道:
“良子,对不起,我又喝了。”
“哎呀,真讨厌,故意装出一副醉了的样子。”
我被她的话惊了一跳,仿佛觉得酒也醒了许多。
“不,是真的。我真喝了呐。我可不是故意装出醉了的样子。”
“别作弄我,你真坏。”
她一点也不怀疑我。
“不是看一眼就明白吗?我今天从中午起又喝酒了。原谅我吧。”
“你可真会演戏呐。”
“不是演戏,你这个傻瓜。让我亲亲你吧。”
“亲呀!”
“不,我可没有资格呀。娶你做媳妇的事也只有死心了。瞧我的脸,该是通红吧。我喝了酒呐。”
“那是因为夕阳照着脸上的缘故。你想耍弄我可不行。昨天不是说定了的吗?你不可能去喝酒的。因为我们拉了钩的。你说你喝了酒,肯定是在撒谎,撒谎,撒谎!”
良子坐在昏暗的店铺里微笑着,她那白皙的脸庞,啊,还有她那不知污秽为何物的“童贞”,是多么宝贵的东西。迄今为止,我还从没有和比我年轻的处女一起睡过觉。和她结婚吧,即使再大的悲哀因此而降临吾身,我也在所不惜。我要体验那近于狂暴的巨大欢乐,哪怕一生中仅有一次也行。尽管我曾经认为,童贞的美丽不过是愚蠢的诗人所抱有的天真而悲伤的幻觉罢了,可我现在发现,它确实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个世上。结婚吧,等到春天到来,我和她俩一起骑着自行车去看绿叶掩映的瀑布吧!我当即下定了决心,也就是抱着所谓的“一决胜负”的心理,毫不犹豫地决定:偷摘这朵美丽的鲜花。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由此而获得的快乐并不一定很大,但其后降临的悲哀却可以形容为凄烈之至,难以想象。对于我来说,“世间”的确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地方,也绝不是可以依靠“一决胜负”便可以轻易解决一切的场所。
《人间失格》手记之三(10)
堀木与我。
相互轻蔑却又彼此来往,并一起自我作践——倘若这就是世上所谓“朋友”的真实面目,那么,我和堀木之间的关系就无疑正好属于“朋友”的范畴。
仰仗着京桥那家酒吧老板娘的侠义之心(尽管所谓女人的侠义之心乃是语言的一种奇妙用法,但据我的经验来看,至少在都市的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具有可以称之为侠义之心的东西。男人们大都心虚胆怯,只知道装点门面,其实吝啬无比),我得以和那香烟铺的良子同居在一起了。我们在筑地①靠近隅田川的一栋木结构的两层公寓处租借了楼下的一个房间住了下来。我把酒也戒掉了,开始拼命地从事那日渐成为我固定职业的漫画创作。晚饭后我们俩一起去看电影,在回家的路上或是双双踅进咖啡馆喝点什么,或是买下一个花钵,不,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最大的乐趣乃是和由衷信赖自己的这个小新娘子待在一起,倾听她说出的每一句话,观赏她做出的每一个动作。我甚至觉得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了,用不着再悲惨地死去。就在我心中慢慢酝酿着这种天真的想法时,堀木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哟,色魔!哎呀,从你的表情看来,像是多少变得通晓事理了。今天我是从高圆寺的那个女士那儿派来的使者呐。”他开口说道,又突然降低了嗓门,朝着正在厨房里沏茶的良子那边翘起下巴,问我道:“不要紧吧?”
“没事儿。说什么都无所谓。”我平静地回答道。
事实上,良子真是算得上信赖的天才。我和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之间的关系自不用说,就连我告诉她自己在镰仓所发生的那起事件时,她对我和常子之间的事也毫不怀疑。这倒并不是因为我自己善于撒谎,有时候我甚至采取的是一种再明白不过的说法,可良子也只是当做笑话来听。
“你还是那么自命不凡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让我转告你,偶尔也去高圆寺那边玩玩吧。”
就在我刚要忘却之际,一只怪鸟又扑打着翅膀飞了过来,用嘴喙啄破了我记忆的伤口。于是,转眼之间,过去那些耻辱与罪恶的记忆又在脑海里复苏了,使我感到一种禁不住高声呐喊的恐怖,再也不能平心而坐了。
“去喝一杯吧。”我说道。
“好的。”堀木回答道。
我和堀木。我们俩在外表上是那么相似,甚至被误认为是一模一样的人。当然这也仅仅局限于四处游荡着喝那种廉价酒的时候。总之,两个人一碰面,就顷刻间变成了外表相同、毛色相同的两条狗,一起在下着雪的小巷里来回窜动。
打那天以后,我们又开始重温起过去的交情,还结伴去了京桥的那家酒吧。最后,两条醉成烂泥的狗还造访了高圆寺静子的公寓,在那里过夜留宿。
那是一个无法遗忘的闷热的夏夜。黄昏时分,堀木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浴衣来到了我在筑地的公寓。他说他今天有急用当掉了夏天的衣服,但倘若这事被他的老母亲知道了,事情就会变得很糟糕,所以想马上用钱赎回来,让我借点钱给他。不巧我手头也没有钱,所以就按照惯例,让良子拿着她的衣服去当铺换点现钱回来。可借给堀木后还剩了点钱,于是让良子去买来了烧酒。隅田川上不时吹来一阵夹杂着泥土味的凉风,我们来到屋顶上摆了一桌不干不净的纳凉晚宴。
这时,我们开始了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的字谜游戏。这是我发明的一种游戏。所有的名词都有阴性名词、阳性名词、中性名词之分,同样,也应该有喜剧名词与悲剧名词之分。比如说,轮船和火车就属于悲剧名词,而市营电车和公共汽车就属于喜剧名词。如果不懂得如此划分的缘由,是无权奢谈什么艺术的。作为一个剧作家,哪怕是在喜剧中只夹杂了一个悲剧名词,也会因此而丧失资格。当然,悲剧的场合亦然。
“准备好了没有?香烟是什么名词?”我问道。
“悲剧(悲剧名词的略称)。”堀木立即回答道。
“药品呢?”
“药粉还是药丸?”
“针剂。”
“悲剧。”
“是吗?可还有荷尔蒙针剂呐。”
“不,绝对是悲剧。你说,注射用的针首先不就是一个出色的悲剧吗?”
“好吧,先算我输给你了吧。不过你说,药品和医生不是都意外地属于喜剧(喜剧名词)吗?那么,死亡呢?”
《人间失格》手记之三(11)
“喜剧。牧师与和尚也一样。”
“棒极了!那么,生存就该是悲剧了吧。”
“不,生存也是喜剧。”
“这样一来,不是什么都变成了喜剧吗?我再问你一个,漫画家呢?不能再说是喜剧吧?”
“悲剧,悲剧,一个极大的悲剧名词。”
“你说的什么呀!你自己才是一个大悲剧呐。”
一旦变成了这样一种粗俗的谐谑,的确是有些无聊了,但我们却自命不凡地把这种游戏看做世界上的所有沙龙中都不曾有过的机智巧妙的东西。
当时我还发明了另一种与此类似的游戏。那就是反义词的字谜游戏。比如,黑色的反义(反义词的略称)是白色,白色的反义却是红色,而红色的反义则是黑色。
“花的反义词呢?”我问道。
堀木撇着嘴巴,想了想说道:
“哎,有一个餐馆的名字叫‘花月’,这样说来,就该是月亮吧。”
“不,那可不能成其为反义词呐,勿宁说是同义词。星星和紫罗兰,不就是同义词吗?那绝对不是反义词。”
“我明白了。那就是蜜蜂。”
“蜜蜂?!”
“莫非牡丹是与蚂蚁相配?”
“什么呀,那是画题呐。你可别想蒙混过关。”
“我明白了。花儿是与云朵相对吧。”
“不,应该是月亮与云朵吧?”
“对,对,花与风呐。是风。花的反义词是风。”
“这可是太蹩脚了。那不是浪花节①中的句子吗?你这下真是泄露了老底儿呐。”
“要不,就是琵琶。”
“这就更不对了。关于花的反义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