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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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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成为可能,却同时排斥了别的故事;她还必须时刻牢记,历史记载中的所有事情本身都携带着更早时候的争论和关怀的印迹。在自我意识很强的怀旧文字或劝谏文字中,情形当然是这样的,文章的作者以特殊的、具体的方式,将一个主体写进了历史。然而,那些看上去不讲究文字功夫的历史记录也同样载有早先的印迹。例如,统计数字就可以读成某些实体对于统计对象进行计数、分类、抽税、压制、改良或用别的方式塑造之的努力,而统计对象本身又恰是因这些团体实施了统计行为才得以凸现的存在。警察对马路妓女的讯问可以读成十分公式化的交往方式(在40年代的中国,这样的问答来回重复,几乎只能将此读成公式套话)。在这种问话的场合,执法官员将妓女归纳入不同的范畴,例如按动机来区分她们;妓女则很快就明白哪一种表白自我的方式会使她们得到最宽大的处理。历史学者如将这样支离破碎的东西读作一成不变的“事实”是很危险的,这并不是因为数字必然带有欺骗性,也不是因为被拘留的街头拉客女通常总会撒谎装假,而是因为我们看到的并非简单意义上的一连串“事实”,而是它们的炮制过程;我们对“事实”及其出笼的过程这两个方面都应关注(当然,13还绝不能忘记“我们”是谁,我们背负着什么样的历史包袱,可也绝不能时时催逼读者记住这些,搞得读者不堪重负)。  在精心刻画中国近百年娼妓史的时候,我力图勾勒出地形图谱,指明事实、事实的制造者和事实的诠释者之间游移不定的关联。我始终不忘“事实”并不是被发现的,而是在人们生产意义的过程中被建构出来的。究竟是否存在意义生产过程之外的所谓语言外经验,这并不是我所关注的问题。历史学者就其定义来说只能在话语的印迹中剔抉爬梳,在广义的文本中做文章。作为历史学者,我很感激有关娼妓的写作曾如此繁荣,留下了如此丰富的书面文字记载。然而,我又必须要问,为什么记载被塑造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模样;记载的图谱中那高高低低、坑坑洼洼、曲里拐弯的地形地貌又能对我们说出什么样的、关于记载人的故事,如他们的思绪忧虑、他们对自己在世上的地位的认识等等。  这种做法同罗伯特·伯考弗所说的“种族语境”实践,即将事物植入“生动经历者的语境和用语之中”的做法,既有差距,又有超越之处。我并不期望自己能恰如其分地重建19世纪末文人学士心目中的意义范畴(更不用说妓女心目中的意义了);同时,我并不愿意、也绝无可能放弃自己要做的事情和要问的问题。但是,如果后结构主义理论使历史学者注意到自己在生产历史叙述时进行精心编织的过程,那我们也应该留意遍布在我们所阅读的一切文字材料中的、精心编织的痕迹,以及颇具匠心的呈示或遮蔽的印记。我们要做的不是寻觅“已然在那儿”的过去,而是寻找历史记载的对象、记载历史的人和我们自己这三方面互相之间游移不定的关系。  或许用一个烹饪的隐喻可以恰切地描述这样的追寻过程。我们设想书写历史的过程就是在剥洋葱。如果历史学者专心致志地一层一层剥开洋葱、去寻找想像中的本质内核的话,那么她会发现除了剥下来的一堆东西和刺痛的双眼外,什么也没有找到。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引起历史学者的兴趣的,是洋葱的形状和纹理质地,是其层层相包、层间有豁的构造方式,是其看似浑然一体、然而一剥便沿着起先看不见的裂缝纷纷散落的情形,是调查洋葱内里状况的行为切实改变整个洋葱形状的过程,是洋葱在各种情况下发出的气味,是调查行为本身对剥洋葱的人产生的影响——那么,以这种剥洋葱的方法对待历史便会产生丰富的成果。人们可以争议说洋葱是只等人去剥它的、先于话语的“已然”存在,所以这隐喻也许不是无懈可击的。但是,归根结底说来,历史学者确实是在检查某个东西。不过我们还可以说洋葱并非真的先于话语而存在;为了使剥洋葱成为一件值得做的事情,首先需要将它认作食物。  本章首先描述各类史料中关于娼妓业的“知识”是如何获得的;14接着探讨1949年后由国家支持的修史工作如何“记忆”娼妓问题;再下来是简述现行史学实践的一些关注点,例如寻找难以辨认的下属群体的声音、像愚侠堂吉诃德似的寻找能动性和反抗的表现、探索半殖民主义这个社会范畴等——正是这些关注激发了本书对历史进行重新创构。本章结束时交代以下14章所采用的叙事的策略。创构历史的活动能作如此切分,完全是(我的)意志行为和(你的)搁置怀疑使然,这一点读者应牢记在心: 其实在认知和记忆之间、在记忆和重构之间、在重构和讲故事之间,本来并不存在截然的界线。

第一章 导言(四)
认知  当时的观察者是怎样了解上海的娼妓业的?有两类资料可以帮助我们搞清这个问题。一类是游记、指南书和被称为“蚊虫报”的通俗小报,它们以报道名妓的社交活动为主,当然也并非只限于名妓。另一类是主流大报,报道各个等级的娼妓的状况,通常写娼妓如何受到社会的压迫或写她们如何危害社会秩序。  社会上层人士书写的游记和指南书中有极其丰富的上海娼妓的资料。这些书文通篇或以绝大部分篇幅来描写娼妓。游历上海的人所写的旅行散文和随笔中,诗情画意地描写了娼妓,将此作为上海不可或缺的一景。一位在沪观光的官员在1893年的回忆录中写道,黄昏时分,“粉白黛绿者,咸凭槛倚栏,招摇过客。”他又说,戏园将散场时,“青楼之姗姗来迟者”就要登场了,“犹复兰麝烟迷,绮罗云集,诚不夜之芳城,菊部之大观也。”  指南书的前身是源远流长的娼妓回忆录,不过看来其受众是当时正不断扩大的城市读者群。这类书的书名有《沪人宝鉴》、《上海六十年花界史》、《花国百美图》、《柔箱韵史》、《海上冶游备览》等等,最后一部的作者使用了笔名“半痴生”。指南书内容繁多,如记录名妓生平,载名士的冶游艳事,编制妓院名册、介绍妓院内各色人物,详释娼妓行话切口,细绘妓院组织分布,描述妓女出局或在宴席赌局应酬时顾客应遵守的规矩,交代局资、付账的程式和赏赐等事宜,开列节庆日并指出常客每季必尽的义务,也交代忌讳之事和祭祀活动的礼仪等,书中有许多故事,讲述妓女如何使用种种伎俩,掏空了客人的腰包。  指南书成了权贵士卿互见互尚学识、15风雅和智慧才情的场所。书中大量使用典籍掌故,就连称呼妓院麇集地所用的“北里”,也取自唐朝都城长安的妓院区。形容名妓的美色,用的净是花草园艺方面的词汇,浓艳之极;序言题词中,还连篇累牍地讨论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常喻名妓)是否胜过所有别的花。作者们互相作序,浅笑同好沉迷于女色,聪明才智竟不用来为皇上治国效力;在国力疲弱、外交失利的时刻,有的作者感受到上海妓女的歌声竟如此悲切凄楚,令人肠断。同时,作者们也表达了相互之间的赞赏之情,各自都赏识对方的深沉情感及其对同样情真意切的名妓的依恋。  指南书的主调是赞赏,但间或也会谴责鸨母,告诫客人避开妓院的淫风,或规劝妓女跳出淫业。即使在这样的文字中,作者仍很自觉地展示出渊博的知识,不仅表现出细致精到的道德情操与见地,也显得通晓诗词。有一篇“讨鸨母檄”,题目下面注明“仿(唐代将领)徐敬业讨武氏檄”;奉劝狎客和妓女的文章说成是“仿李白春夜宴桃园序有引”。  然而,熟谙诗文的作者在炮制笑话时也同样显得才思敏捷,如佯装政府命令,禁止在妓院街区晾晒内衣裤袜头云云;或用妓女的口吻给相好投递一封封情书;甚至还精心策划荤笑话,下面就是一则:   江西何某,年少工诗,有才子之目。来沪游历,寓某客栈。同寓某叟,金陵人,最喜咬文嚼字。一日何与叟在某处,见谢珊宝校书。因校书早闭花下之门,彼此不通一语,而回头溜眼,颇极流连。何因举随园诗话告叟云: 美人之光,可以养目;诗人之诗,可以养心;此二语真是切当。叟好杜撰俗典,假作斯文,因正色曰,此两句见齐东录,其下尚有四句。何明知其诳,故问之。叟曰,下四句,记得是绿野之游,可以养吾足;贵妃之乳,16可以养吾手。何狂笑曰,原来此书某亦见过,其下尚有两语,翁忘之矣。叟讶然问何语,何嗫嚅笑曰,黛玉兰芬之口,可以养吾,说到吾字,下一字未曾说出,已笑不可抑。叟问益坚。何曰,若试猜之,如猜不着,俟我回寓查书与汝看也。  像这样的影射性活动的文字在指南书中甚为罕见,通常指南书并不直露地描写性事,而是借用典故、双关语,使文字昂然生趣:   六月念四日,俗传为雷祖诞日。有某客于是日饮于某词史家。高朋满座,酒设双台,拇战喧呼,群花围绕。由某校书素豪于饮,其夜杯不沾唇。诘之,则曰,今日雷祖圣诞,须虔诚一日夜,不食烟火。强之再四,峻语坚辞。席散后,客余兴未阑,复造庐相访。至则已将闭门羹相待。女仆诡托主人病欲呕,业已偃卧。其实留髡早赴巫山矣。明日复遇同席,询以既经不食烟火,何以留客,未免大不敬。校书无词以对,红潮满面,半晌忸怩而言曰,厥物岂有烟火耶。合座为之喷饭。  作者们将这些话放到妓女的嘴里,让她们说出来,描绘并欣赏这样的场面,而他们则由此结成伙伴关系,对答如流,妙语连珠。  指南书可以与蚊虫报放在一起来看,后者是通俗小报,通常用一版或更多的篇幅闲话名妓。19世纪最后的二三十年间,上海的报纸种类激增,其中就包括了小报。最早的有李伯元的《游戏报》和吴趼人的《笑报》。两位主编均为著名的“谴责小说”作家,而“谴责小说”是20世纪初十分大众化的一个文学品种。新闻与文学互相之间充分渗透,铸就了关于名妓的文字记载。1897年至1909年,《游戏报》主办了选举上海色艺双佳妓女的活动(见第六章),17此举增加了报纸的销售量,而且创造了一种氛围,有利于其他报道娼妓界消息的小报出笼。  小报中最有名气的,大概要数《晶报》。《晶报》自1919年起,每三天出一期,持续20年以上。在内容方面,《晶报》与指南书有所雷同,但其大部分的版面都用于追踪名妓与上海头面人物的关系、妓女的怪癖、相互的争斗、生意的成功或失利、回忆过去享有盛名的名妓、登载高等妓院编目及电话号码等。大多详细的描写都是关于高等妓院的,但也有不少文章十分注意勾勒娼妓业复杂的等级制度。  指南书和小报很少提到完全卖给娼妓业的妇女,或违背个人意愿被迫订立契约的妇女。上流社会的读者对女人究竟通过何种途径、方式进入这个行当并无兴趣。妇女不仅在妓院的业务中,而且在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大事情上,都被描绘为主动的行为者,而不是受害人。例如,1919年的五四运动期间,全国各地的学生和城市居民都在进行抗议活动,反对凡尔赛谈判将德国在中国的租界让给日本,而不是归还中国。高等妓院宣布停业一天,抗议“国耻”,散发传单支持全市罢工罢市,设立茶点站慰问参加抗议活动的学生,并加入了抵制日货的行动。简而言之,妓女没有被写成牺牲品,而是以正当演员的身份加入了上海和全国的这台大戏中。阅读指南书和小报时,读者的脑海中会浮现出一幅毋庸置疑的图画,那是个女人的世界,女人在其中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她们可以选择自己的伴侣,可以安排自己的工作环境,当然她们也明显地受到种种约束,偶尔也不免手头拮据,不过并无真正的冻馁之虞。这样的女人或许会让上海大亨的公子少爷伤心,然而却不会真正给他造成道德的、政治的或是法律上的麻烦。高等妓女很少成为怜悯的对象。  然而,上海最早的也是最受尊重的一家中文报纸《申报》却刊登了一份调查报告,唤起了全然不同的画面。不错,《申报》的确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对有修养的、自主的、在上层活动、富有浪漫色彩的名妓有过一些报道,也刊印过一些写妓女的应景诗。但是其大量的篇幅却用于报道穷苦的、受压迫剥削、还时常挨打骂受虐待的妓女。这些不是高等妓女,她们通常是“雉妓”,即在街头拉客的妓女。“雉妓”或“野鸡”的说法在上海很普通,用以指任何出行无常的人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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