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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孤儿院纪事-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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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恶霸”(12)
我当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我啥话再也没说,但心里想,这样的人再不能当朋友了。
  我也没想到,我和王汉元彻底决裂的日子来得那么快。过了不到两个月就是元旦,元旦放两天假,我又一次到二部去玩,去看年年,却和王汉元打了一仗。
  我是白天去二部的,年年住的房子里就有七八个娃娃,有的下棋打扑克,有的在睡觉。年年不在,王汉元也不在,就梁百川在家,蒙着头睡觉呢。我问他年年哪去了,梁百川说上街逛去了。我说你怎么不去逛街,他说肚子饿,没心思去。他说的话叫人觉得奇怪:这天我们一部改善伙食,吃的是油饼,煮的小米汤。因为过节,每个人多发了一份油饼,小米汤随便喝,不限量。难道二部没吃油饼,没改善伙食?于是我问他:怎么没吃饱呢,你们没吃油饼?他说,食堂炸油饼了,可我没吃上。我问咋没吃上?他说还了账了。问怎么回事,他回答,前些天借下王汉元一个馍馍,今天食堂给了两个油饼,他逼着叫还账呢,把两个油饼全都要走了。我听了这话心里不平,说他: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人的毛病?你借他的馍馍做啥?
  我饿嘛!
  你不会过两天再还他吗?油饼和馍馍能相提并论吗?
  不行嘛,人家逼着要哩嘛!
  你不要给嘛。
  不给就打哩!
  听了梁百川的话,我半天没出声。后来才问:他把两个油饼都吃完了?还有他的两个也吃了吗?他回答,没吃完,他今天要账要回来六个油饼,加上他的两个,一共八个,他吃了三个就吃不下去了。我说那还有五个油饼哩?都卖了吗?他指着桌子旁用砖头支起来的一个小木箱说,在那个箱子里锁着哩。
  我当时气不打一处来,说他:
  拧开,你把锁子拧开,把油饼吃了!
  他说,那不敢,来了打哩!
  我说,拧开,放心拧开了吃。他要是敢动手,咱一起打他!
  我说了这话,又朝房子里的七八个娃娃说,你们同意不同意我说的话,咱们一起动手,教训教训王汉元。有两个娃娃说好,我早就想打他,没人带头。那熊力气大着哩,一两个人打不过。于是,我把王汉元的箱子撬开了。我的天呀,你知道那箱子里装了多少馍馍?装了有二十个,还有油饼。我把油饼和馍馍拿出来叫大家吃,有些馍馍都发霉了。
  王汉元是黄昏才回来的。王汉元回来之前年年也回来了,我们商量好了,王汉元问的时候,我就说我拧的锁,我先上手,他们再上手。年年和梁百川还到院子里找好了两根锨把粗的棍子。
  王汉元一进门当然地就看见箱子上的锁没了。他掀开箱盖看了一眼,立即就像是针扎了一样叫起来:
  哎,谁拧我箱子上的锁了!
  我没出声,我想看看他怎么办。他就转着圈地问:
  说,你们说,谁吃我的馍馍了?还有油饼!
  瘦小孱弱的梁百川竟然应了一声:
  我吃了。
  王汉元不相信梁百川敢吃他的馍馍,说,百川你说实话,谁吃我的馍馍了?
  梁百川说,我说的是实话,就是我吃了!
  王汉元瞪大了眼睛:
  真的,你真吃了?你胆子大了!
  梁百川说:
  我吃的我的油饼!
  王汉元说:
  你的油饼?
  他啪的一拳捣在梁百川的鼻梁上,同时恨恨地说:
  你不想活了!
  梁百川哎哟了一声,他的鼻子里流出血来了。他捂了一下鼻子,又看了看手上的血,但他猛地一跳,一拳打在王汉元的鼻梁上。王汉元的鼻子也流血了,他暴跳如雷地说:
  你胆子大了!你胆子大了!
  他抡起拳头又要打梁百川,但我从后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往后一拉把他拉倒了,他的身体一下子仰在床上。这熊力气大得很,倒在床上之后身体一转就要爬起来,但一房子的娃娃都扑上来了。大家早就准备好破鞋底子了,没头没脸打下去,就像雨点子一样打在他的后脑勺和后背上,直打得他从床上滚下去。就像那次屈孝仁挨打一样,他也要往床底下钻,但年年双手抱住他的一条腿往外拉。他的手抓住了架床的板凳还要往里钻,呼啦一下把板凳拉倒了,床塌了。这倒给了他个机会,就在大家一愣之际,他挣开年年的手往塌了的床铺爬上去,一把抓住了窗棂,想从窗户跳出去。但是我又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大家一起用力又噔噔噔拉到地下来。梁百川和年年抡起了准备好的木头棍子,用力捶他的后背。我们把他打得哇哇地哭,他不挣扎了,趴在地上哭着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错了,呜呜呜……我怕上一次他打屈孝仁的事重演,他往李叔叔那里去告状,就劝大家住手:好了好了,大家不要打了,我们问他还剥削人不剥削了。于是大家叫他站起来,我们站成一圈,叫他站在中间,就像斗地主一样斗他:
  

打倒“恶霸”(13)
你说,你还剥削人不剥削了?我问他,同时用力推他一把。
  他踉跄到那边去,说,再不敢剥削了!
  你还歪得很,还不上馍馍你就打人!我问你,你以后还打人不打?那边一个娃娃又掀了他一把。
  不打了不打了……他噔噔噔又晃到这头来了。
  你还当恶霸不当了!又一个娃娃在他的腿上踢了一脚。
  不当了……
  你还放账不放?又一个娃娃在他的肋巴上捣了一拳。
  不放了……
  年年平常是不爱说话的,性格内向,但此刻他气愤愤地说:
  你这个瞎熊,我们过去跟你那么好,一搭偷甜菜,一搭偷豆饼,你竟然给我放账,放高利贷!吃你一个馍馍,你要我两个月饼!
  梁百川也一改往日畏畏缩缩不敢说不敢喘的样子,指着他的鼻子说:
  王汉元,你说句实话,我对你咋个样?你的吃饭标准降了,我每天给你掐一疙瘩馍馍,那时候我饿得走不动路。可你对我咋样,借下你一个馍馍,你要我两个油饼……你动不动就打人,你跟恶霸地主一样……你说,你再当恶霸不了?
  这天的确把王汉元打服了也斗服了。我们把他推过去搡过来,这个一拳那个一脚。他哭得鼻涕眼泪往下流。他说,我再也不当恶霸了,我再也不剥削人了。我要是再剥削人,你们就炒豆子,斗地主……我怕他告状去,就威胁他:
  王汉元,我看你态度还算老实,今天就饶过你!但是你记住,今天的事不准你跟阿姨说,不准你告状,只要你告了,我们就还斗“地主”!斗“恶霸”!记下了没有?
  他说记下了,我就又跟他说不要哭了,洗脸去,把脸上的血洗净,把鼻子眼泪洗净,不要叫阿姨和老师看见。他唯唯诺诺,拿了毛巾擦脸洗脸。后来他又说要上厕所我们叫他去了,不料一出门他就直奔李叔叔办公室……结果还是给了我一个记大过的处分,吃饭降了等级。
  这个故事是我在农场当售货员期间,商店的保管员那拴拴对我讲述的。他都是不经意间讲一件事,闲着没事了又讲一件事。我只不过是在好多年后把这些事串起来,编到一起而已。那拴拴是个性情温和性格内向的人,不擅言谈,说话慢条斯理。记得他讲述完了和王汉元打架的事,很感慨地说过这么一句话:哎呀,人这个东西怎么那么奇怪,挨饿的时候,心里就想着怎么吃上一口饭;吃饱了,就又想着剥削别人。我问过他,这个王汉元后来怎么样了?他说:挨完那次打,他就威风扫地了,时间不长就跑到新疆去了。他有个叔叔是逃荒到新疆的。听说他在新疆参军了,还当了营长。
  [1]方言,哪儿,什么地方。
  [2]方言,摔打,磕碰。
  [3]旧度量衡,一斤为十六两。
  [4]在碗里装上发面蒸出来的食物。
  [5]很稠的面糊糊。
  [6]方言,兜兜。
  [7]方言,不要,别。
  [8]方言,厉害。
  

后记
我扳着手指头计算,今年五十三四岁的人在1958年的时候才五六岁。也就是说,1958年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和随之而来的1960年的饥饿,在他们的记忆中已经是一个幻影或者传说而已。就以我自己来说吧,六十岁了,关于大炼钢铁也仅仅是记得和同学们拉着排子车去同学的家中把铁锅水桶之类的铁器拉到兰州市上沟小学的操场上集中起来。我那时在那个小学读五年级。1960年我在初中读书,住校,每月有一定的供应量,虽然吃得不怎么饱,但没怎么饿着,过来了。倒是1965年上山下乡之后的头几年里,在甘肃省生产建设兵团,抬土挖渠开荒造田的劳动中饿得我疲乏难耐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人就是这样,越远的事情越是淡漠。
  但是,这些事情的确是不该遗忘的:历史学家告诉我们,1958年到1960年,由于饥饿,曾经造成大面积死亡。
  我很幸运,上山下乡期间在甘肃省的农建十一师二团——安西县小宛农场——当农工,七十年代,听说四团——位于玉门镇的饮马农场——有一个从甘肃省定西专区来的孤儿们组成的连队。后来的1990年我在饮马农场深入生活,在那儿挂了个副场长的职务,由此便与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相识。于是,我知道了这些事情:定西专区是甘肃省1958年到1960年饥荒的重灾区,灾难的三年过去,定西专区紧急成立了一个专署儿童福利院,接纳了几百孤儿。同期,定西专区的各县、镇、重灾县的各人民公社都成立了儿童福利院或是“幼儿园”。这些大大小小的儿童福利院收容了大约五千左右的孤儿。
  这是一段并不遥远的历史,但是我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在没有战乱和大旱大涝的年代竟然发生这样的灾难。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抑制不住心灵的震颤,我把收集来的大量素材进行加工、提炼和剪裁,写成这部小说。我想告诉那些不了解历史或者忘掉了这段历史的读者:我们的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革和进步,我们过上了前所未有的温饱生活,为了这温饱的生活,我们的前辈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无数人的生命和眼泪。我们不该忘记他们!
  这本书就要出版之际,我感谢那些接受过我访问的孤儿和他们的亲友,感谢那些给我提供了帮助的人;他们提供了我写这本书的第一手材料。我还感谢《上海文学》的编辑姚育明女士、主编陈思和先生、社长赵丽宏先生和花城出版社的林贤治先生、张懿女士;他们的帮助使这本书得以连载和出版。还感谢北大中文系的邵燕君教授,以及魏冬峰、刘勇、文珍诸位先生女士,这本书在《上海文学》的连载,始终在他们的关注和支持之下。
  我尤其要感谢我的好朋友烜笠先生:他带领和陪伴我在定西的山山岭岭奔跑了很多日子。
  2006年11月22日塘沽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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