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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的文学顾问。但谁能否认,在那精神与物质同时匮乏的年月,他所给予的全方位的无私帮助没有加速了这位作家的成功?而这种帮助又岂能以金钱来衡量?世界上不乏珍贵的东西,但谷溪给予路遥的真诚援助却永远如同崖畔畔背洼洼里的山丹丹花,绽放着幽静的凄美和独特的俏丽。
绘陕北高原历史变革长卷的《平凡的世界》问世了,作为书中次要人物诗人贾三原型的谷溪,为朋友的新胜利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他来西安参加省政府为路遥举行的嘉奖大会,会后,二人来到省作协的平房大院。那里的玉兰花丁香花已经开过,石榴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腊梅花正在静静地铺展开细嫩的长叶,在叶蒂处开始孕育着米粒儿似的花蕾,腊梅下横放着一截枯木,那是路遥在写《平凡的世界》时经常小憩的地方,摄影家曾经把路遥坐在这段枯木上沉沉入睡的境头凝固在画面上,日后成为了一张经典之照。如今路遥完成了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攀登,远离了辉煌之后的鲜花与红地毯,邀友人同坐在枯木上僻静闲话。
刚刚在枯木上坐定,就有一溜一串的少男少女来追逐,拿出一本本笔记求路遥签名。路遥一一签过之后打发走这批慕名者,趁着又一批慕名者未来之前,对谷溪说:“你看尔格把我欺侮得没个盛处,咋,咱快走。”他拉了谷溪,快步出了东城门,在一家无人认得的小饭馆里请友人吃灌汤羊肉包子,然后又一起躲进环城公园的浓荫下,细细地攀谈起来。
路遥更多地想起了二十年与谷溪一同经历的风风雨雨,他忽然动情地说:“谷溪,你就像咱们陕北黄土山坡上的一卜菅草,个儿不大,叶子不美,色彩灰暗,也不开俏丽的花朵。但根扎得很远,生命力极强,即使掏出来在太阳地里晒上三天,只要埋到土里,下一场雨,又生叶扎根,固定着不让黄土流失,维护着黄土里的马茹茹山丹丹蓝花花金豆豆一拨一拨地开放……”
谷溪的眼里热辣辣地,眼镜片后边闪烁着晶莹的光,他说:“我是个平凡的老百姓,就做这么些吆鸡关门的打杂事,能让别人冲到前边就很满足。你还能记起我在延川二排18号的窑洞里给你说的话吗?”
“什么话?”路遥问,“你在那个窑洞里说的话很多,不知你如今指的哪一句?”
谷溪说:“我说过,你的才能比我大,我做你的铺路石,你踩着我的肩膀上……”
“这话太绝对。”路遥打断谷溪,“不能说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比你才能大。比如写诗,后来,我感到诗歌这碗诱人的汤水不适合我的脾胃,就改行涂抹起了小说,但你一直痴心不改,始终热恋着你的缪斯……我当时要写黄土高原抒怀,至今都没写出来,而你就写出来了,写成了《啊,这个海》:呵,这个海,好气派!千重峻岭望不断,万架大山并肩排,山似江河岭如浪,波澜滚滚天际来……”路遥说着说着,就朗诵起来。
“不要取笑我了,你是不写诗了,要是写,我哪里是对手?我给你讲诗的时候,只知道个形象思维,连个意象都解不开,就只会个比喻和押韵,还因为咱这陕北土音把韵都押到半坎坎上。”
晓雷:男儿有泪(节选)(9)
路遥沉思片刻,接着说:“我说的是真话。你后来显然不满足于初期的山歌野调,试图用自由度更大的歌喉,唱出对生活更丰富的感受。溪水奔涌出狭小的山谷,开始在较为宽阔的河床上流淌。我甚至有一种河流突然改道的感觉,听见某种宏大的声势在你诗歌的河流中喧响。”
谷溪说:“那时我也没有想到你是未来的茅盾奖的获得者。你让我这个朋友觉得骄傲,你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惊天动地……”
“一切都已经在昨天结束了。我想未来我写作的精神自由度会更大一些。这个奖与其说是一种收获,还不如说是一种解脱。”路遥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对作家来说,所谓现实,同时也就是未来,也就是历史,因此,必须有更具深度的思想,才有可能进入真正有价值的劳动。”说着他抬起头,对着城墙上遥远而深邃的夜空凝视,灿烂的银河已横陈在头顶,无比的绚丽,他忽然对着谷溪背诵他在北京领茅盾奖时的讲演词:
“……人民生活的大树常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能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因此,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之中,在无数胼手胝足创造伟大历史伟大现实伟大未来的劳动人民身上领悟人生的大境界、艺术的大境界应该是我们毕生的追求。因此,对我们来说,今天的这个地方就不应该是终点,而应该是一个新的起点……”
拍电影《人生》的时候,路遥重返榆林和绥米佳吴清,上了一次佳县的白云山。古刹名寺集中的这座名山,坐落在黄河桃花渡的岸畔,毛泽东东渡黄河指挥大反攻之前,就到这里站在善男信女中间看戏,据说还在祖师爷老子的圣殿里抽过一签,签语是什么,我们不知道。对伟大领袖来说,这只是一种文化消遣。对于一位作家来说,抽签问卦也许是一种有意识的生活体验。听说省城里一位名记者对白云山的神灵抱有着文化人通常持有的蔑视,在老君殿后撒了一泡尿,坐车回省城的半路上,去解大便,有一只枣核卡在屁股眼里拉不下来,这事儿被传成了神灵灵验的一个有力的佐证。也许就是怀着这样的好奇,路遥抽了一签,很好,那是大吉的上上签:鹤鸣九霄。签语关于谋望一节有四句卜辞:几年松下惜羽毛,不肯低头谒富豪,今日奋身腾碧汉,才知志气比天高。这也许是一种偶合,当真说尽了路遥此时的飞黄腾达,蜚声四海。
在延安的青化砭,住着一位吴姓的百岁老道,他的健康长寿与道法修行,引起了谷溪的兴趣,他为他拍摄一幅肖像,配了简短的说明文字在报上发表,愈发使这位老道成为远远近近风闻风传的著名神秘人物。路遥知道了,很有兴趣,谷溪就领了他去实地采访。
谷溪说:“我领了一个朋友来,我们都很敬重道教教义,想请道长送我们每人一个道号。”
老道说:“你姓曹,你是人才,也有天才,还有鬼才,所以送你一个道号:曹三才。曹操、曹丕、曹植,都是人才,你曹三才就是三曹才子。”
“这道号很好,”谷溪非常得意,“谢谢老道的吉言。请再给我的朋友也送一个。”
老道转向路遥问:“你姓什么?”
“姓路。”路遥没有说姓王。
老道脱口而出:“既然姓路,那就送你路通达。”
“好名字。”路遥非常满意地称赞。
无论是现实生活中的早晨从中午开始的灿烂图景,无论是幻想世界中的鹤鸣九霄与道路通达,似乎都预示了路遥今后的更加辉煌,正如他在获奖词中所宣讲的那样,他将开始新的行程,并将奔向新的目标。但是现实生活与幻想世界都捉弄了这位苦行者。在他又一次回黄土高原蕴蓄灵感与激情的旅程中,火车到站了,而他却衰竭在车厢里站不起来。他被朋友们架起来送到延安地区医院,立刻进行检查,肝硬化已经使肝的形态变成锯齿状,而肝腹水已经让腹部变成了橡皮水袋,这是一声晴天霹雳,让路遥眼前变得天塌地陷,山崩地裂。路遥摒去了周围的医护人员和亲戚朋友,待只剩下谷溪一人时,突然间嚎啕大哭,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摇天撼地,一条往昔铁塔似的汉子,转眼间就变成一个神经崩溃的孩童。他一边哭一边说:“谷溪呀,我咋是完了,老天爷拦腰把我砍断了,我的病,你不知道,很严重,这一回怕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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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雷:男儿有泪(节选)(10)
谷溪震惊得目瞪口呆。从少不更事的时候相交,至今,四分之一的世纪过去,他只看见路遥哭过两次,第一次主要是因为政治沉浮,从权力的塔尖掉到失落的沟底;第二次主要为爱情变故,从爱的温柔之乡掉到无爱的冰天雪地;而眼前,是因为病魔入侵,使他将要失去充满希望的未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谷溪仿佛从恶梦中醒来,已经感到凶多吉少,大事不好。看见平日坚强得刀枪不入的汉子,如今变成了一个瘫软在床上嚎天哭地的柔弱女子,想起在环城公园里背诵讲演词的雄心勃勃的作家,如今绝望颓败成这等模样,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摇撼,心即刻就像摔成碎片。鼻子一酸,双眼就像蓄满了激波扬涛的库水,将要冲堤决闸,喷涌而出……
然而,不能。就要彻底垮下来的路遥,需要的是支持,需要的是鼓励,跟着他伤心落泪,那会毁掉他还剩有的希望和自信。不能哭,不能像山村里脆弱的女人那样失去理智而只有怜悯。谷溪这么一想,硬是把那一股悲痛的泪水咽回肚子里,换上一副不在乎的模样,甚至在胖胖的嘴角上硬堆出一丝笑意,说起了一段往事。以前,路遥在谷溪家不知吃过多少次大肉揪面片,《平凡的世界》写成后,谷溪就发现,路遥不再吃这种饭食了。一次去西安看路遥,谈话谈到肚子咕咕乱叫,他说上街去吃大肉揪面片,路遥说街上的食品油太大,干脆去他干姐家吃陕北饭,路遥带了谷溪,坐出租车从建国路出发,到青年路叫了《文学家》主编陈泽顺,再继续坐车到和平路的最南端,花了三十多元的出租车,到了干姐家。干姐刘凤梅也是作家,放下笔,赶做荞面抿尖,三个粮食袋子一般胖的汉子,端着大老碗,狼吞虎咽,挥汗如雨,吃得王朝马汉。女作家的小女儿在一旁看着看着就乐了,说这三个胖子吃饭,是一个谜语,打中国一个地名。三个肚皮鼓起来的胖子面面相觑,等揭开谜底“合肥”,便笑得人仰马翻。
讲完这段往事,谷溪说:“路遥,你怎么变得这么脆弱?平日你刚烈得如同狮子,倔犟得如同犍牛,壮实得如同黑熊,怎么突然间就软弱成哭鼻流水的婆姨女子?你是写书的,你的书教育了那么多的青年人,为什么你都不受一些教育?一点点灾灾痛痛你就忍受不了?”
听自己兄长般的老朋友这么带着爱的斥责和安慰,路遥的哭声小了,他啜泣着说:“我知道,我的病很严重,怕是不行了……”说着他又哽咽起来。
“瞎说。”谷溪断然训示他,“科学都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肝上一点点毛病还治不了?你这是学县委书记的样子,不相信没人驾驶的U2飞机能飞到天上去……”他想用二排18号窑洞里的笑话唤回充满自信与刚强的路遥。
“各人的病各人知道,即使看得不死了,但我再不能做事,活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用?这不如死了倒来得干净!”路遥悲观地说。
“你连这想都不要想。”谷溪说:“你应该想想你曾经在我面前哭过两次,那两次你不都是因为悲观失望哭的?可事实怎样,不是一个个沟沟坎坎都跳过去了?没有劈不开的芝麻杆,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咱好好地配合医生大夫,吃药,打针,精心治病。你知道不,病人的情绪好,吃药打针就效果好,你要保持一个好情绪,病就好得快些……”
病床旁边吊针架子上挂着两个吊瓶,一个瓶子里装的是新鲜的血液,一个瓶子里装的是生理盐水和药物,连着两根管子的针头,一根扎进了路遥的脚趾间,一根扎进他的胳膊上,随着汩汩流动的液体进入体内,他的肌体内慢慢发生着变化,而谷溪的绵绵话语如同另一根吊瓶管子扎在胸间,让温馨和抚慰的液体渐渐进入路遥的心田,他渐渐地平静下来,开始接受一个新的严酷的现实变化,等待着又一个奇迹发生。
奇迹没有发生。路遥的病情一天不如一天,身体也一天比一天衰弱。谷溪去看路遥,强作笑脸,回到家里,他暗自伤心。他对妻子说:“路遥怕是不行了,现在他想吃甚,咱就给做甚。”他们变着样儿给路遥送饭,洋芋擦擦,陕北钱钱,羊肉,荞面抿尖……凡是路遥喜欢吃的家乡茶饭,他们都送,但是,路遥的饭量越来越小,甚至开始厌食绝食了。花样儿变完了,谷溪忽然想起延川家乡的大红枣。他让妻子康秀珍把枣煮得烂烂的,端了一碗放到路遥的病床边,路遥的情绪显得兴奋,似乎想起在二排18号窑洞吃枣的情景,拿起一颗枣填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仿佛在咀嚼往昔的岁月,咀嚼他们吃着红枣写红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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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雷:男儿有泪(节选)(11)
路遥吃了六颗红枣,这在这一段日子里是一个新的食量纪录,鼓舞了谷溪,他征询路遥说:“还想吃甚?我去弄?”
路遥想了想说:“想喝莲子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