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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雷:男儿有泪(节选)(11)
路遥吃了六颗红枣,这在这一段日子里是一个新的食量纪录,鼓舞了谷溪,他征询路遥说:“还想吃甚?我去弄?”
路遥想了想说:“想喝莲子汤。”
莲子汤?莲子汤是什么?炊事员出身的谷溪做惯了熬洋芋炖白菜,对莲子汤这种精致的吃喝一满解不下,打问了许多人,才搞清楚那是南方的吃食,大概是祖籍闽南的林达引进给路遥的吧?如今林达不在延安,只好由他操办了,他寻到一个会做这种汤的路遥一个教了书的女同学,让她精心烹制,弄来南方出产的莲子和银耳,但还需要百合。谷溪想到了梦泉居窑洞前那株珍贵的花朵。那是他去甘肃敦煌开会时,穿越河西走廊偶然遇见的一位诗友送他的。这位诗友是1965年与他一同去北京开会的甘肃代表,几十年后,两人不期而遇,友人激动异常,就在自己院里挖出一株百合花相赠。花的根部包着泥巴,又用塑料布裹着,随谷溪坐火车坐汽车,经过几天几夜带回延安栽在硷畔的,春风秋雨,夏日冬雪,精心护养,才灿然开花。这花真如同他的心肝宝贝。现在病中的路遥要喝莲子汤,缺的就是百合,谷溪没有犹豫,挥起老镢,就毁了那株名贵之花,……百合莲子汤,做得色味香俱全,精致而新鲜,热腾腾送到路遥床边,然而想喝这种汤的路遥,却只是颤巍巍拿起调羹搅了搅,一口没喝,又放下调羹,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丝抱歉的苦笑堆积在那双曾经明亮如珠如今开始混浊的眸子中,这让谷溪五心俱焚,肝肠寸断……
路遥的病情继续恶化,让平日沉稳的谷溪变得越来越暴躁。有天上街办事,碰见有人卖黄米摊黄,他给路遥买了两张放在家里,康秀珍和孩子不知道,分着吃了,谷溪当着客人的面大声训斥妻子:“你们怎么学得这么嘴馋?”几十年都没见过丈夫这么粗暴地对待自己,老康十分不解。其实谷溪焦躁的是对路遥的病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他拉起路遥变得枯干的手,那掌心是点点红痕,这是朱砂掌,是不祥之兆。谷溪忍不住悲切,努力用平静的口气说:“路遥,我有一个想法。咱们延安医院小,条件不如大城市的大医院,人家的设备、医生强,我看转到大城市,治疗得会快一点。”
路遥长叹了一口气:“这种病放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治法,该有的药,延安都有,如果延安治不好,西安,北京,上海,也都治不好。就是送到联合国,也治不好。到西安,离三兆的火葬场近,死了人家就会把我拉去火化。还不如死到这里,你和高其国一定会钉一口棺材,把我埋到黄土山上。”路遥的话说得真诚而实际,就显得特别的凄凉酸楚,直让谷溪的心被一块一块地往下撕……
省上来了电话,说路遥不光是延安的路遥,也是陕西和全国的路遥,要把路遥送回省城,换一个更好的医院治疗。平日,谷溪尽量阻挡人去医院看路遥,觉得人去的多会对治疗造成干扰,也怕那些感情脆弱的人控制不住情绪,让路遥看见受刺激。现在要把路遥往西安转送了,他意识到,这也许是路遥与延安的亲朋好友和父老乡亲最后一次分别,就暗暗地传话,让很多能来的人都到火车站送行。
那是一个深秋的清晨,黄土群山中已经有了寒意,秋风萧瑟,秋草开始枯萎,霜叶开始凋落,大大小小的车辆无声地驶过延安的条条街道,汇集到火车站的广场,这个送别就像欢送一位国家元首那样隆重。然而,人们的心情却沉重得犹如压上了石头。病床上躺倒两个月的路遥已无法行走,车站打开了月台大门,人们簇拥着路遥坐的小车,拥到站台,又眼巴巴地看着人架着路遥进了车厢,路遥强挣扎着身子倚在车窗口,深情地巡视窗外的群山,送行的人群,他的手在窗口无力而依恋地摇动着,脸上绽放着凄迷的惨然的笑,眼眶里噙着两汪将滴未滴的泪珠……随着列车缓缓走远,谷溪背转身子,卸下他的那幅宽边眼镜,掏出手帕擦拭那早已不知不觉间涌出的泪水……
省城不断传来路遥在医院时病危的消息,让谷溪的心整天在空里悬着,当年为路遥保管情书的那个大炮专家的外孙厚夫到陆军第四医院去看路遥,路遥拖着病体半躺着问这个也迷恋上文学的延川小同乡:“你外公的身体好吗?”厚夫说外公只是患了肩周炎,整个身体状况还好,路遥说,“这就好。我与你外公是忘年交,你外公是好人……”沉默了片刻,他突然说,“我这十几年,吃的猪狗食,干的牛马活,你解下不?”这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话,让这个年青人大为震惊,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路遥生命的烛火是否即将熄灭?
晓雷:男儿有泪(节选)(12)
早有这种预感的谷溪在延安一直寝食难安,他把与路遥在黄河畔拍摄的那张合照翻出来,重新洗印放大,制作了镜框,带到路遥在西安的病床边,路遥躺着,双手举起那个镜框,对昔日笑着的自己咧开嘴笑了:那时那么年轻,居然能骑上自行车翻成百里的山路……对着照片仔细地瞧着,两个人站在黄河转弯处的山岩上,一汪深水仿佛是注满激情的胸怀,层层山岩仿佛是大脑中的沟壑,脚下的乱草是一条通向未来的荆棘之路。从那时走到今天,既有过阴霾阵阵,也有过清风习习;既有过山重水复,也有过柳暗花明;既有过霹雳闪电,也有过光风霁月。经历的时候,有过痛和悲苦,如今追忆的时候,却全然变作了甜美与幸福。人生就是与痛苦相伴,生活着就是幸福,只有长期缠绵病榻的人,才能够深切感受出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哪怕去经历痛苦也是幸福,行将死去的人才能深切理解生之可贵……看得出路遥陷入一种掩饰了的期望和绝望不断交替的煎熬之中……路遥已经基本停止了进食,说是一顿吃三条指头长的鲫鱼,其实,那只是筷子把小鱼夹起来放在唇间抿一抿再放回碗里。也许是预感到死的临近才增加了对生的留恋,也许是不忍让自己的忘年之交为自己即将离去而悲伤,路遥强颜欢笑,说是在西安治疗了一段时间,比在延安感觉好多了,他肯定能重新站立起来……
听着这些话,谷溪的肠子好像被剪刀一节又一节剪成寸断,心也被一点一点掏空了……
那个曾经任性的、勤奋的、幽默的、诙谐的才华盖世的路遥穿戴整齐地被送到了火化炉,居然变成了一团灰烬,一缕轻烟,即使过了一年半载,都让谷溪难以相信,他常常记起和路遥在延川县政府二排1 8号窑洞里写的诗句:
天上万颗星,
地上万盏灯,
哪一颗星最亮?
哪一盏灯最明?
千颗星啊万颗星,
亮不过熠熠北斗星;
千盏灯啊万盏灯,
明不过窑洞的小油灯。
壮丽的诗篇灯下写,
伟大的决策灯下订,……
五星红旗飘蓝天,
万里山河映日红……
这是当年歌诵领袖的诗篇,如今吟诵起来,挥之不去的是故人的笑容和身影。还有什么没有做完的事情吗?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我的风雨同舟生死相交的年青的朋友?
是的,谷溪想起来了,他的朋友在延安的病床上嘱咐他,他死后,要把他埋葬在延安黄土山上,与生他养他的陕北高原融为一体。
谷溪为这最后的遗嘱奔走了三年,延安大学的申沛昌校长和几位德高望重的陕北老人制订了一个实施方案,委托谷溪具体执行。他踏勘了延安的山山峁峁,最后在延安大学背后的群山中选了一架山梁。这是有名的杨家岭上一座无名的山岭,东靠杨家岭的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望中央党校所在地的凤凰山,山脚下,杏子河与西河交汇,形成的那条著名的延河款款向东流去。
此山由三道梁组成,与清凉山连成一个脉系。路遥的骨灰被安葬在三道梁的中间一道梁上,墓冢是用清涧的青石砌成,墓前有王巨才题写的路遥之墓的墨色石碑,碑石与墓石全部由他的出生地清涧运来。“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这信天游一直被路遥传唱着,如今清涧的石板作了路遥的墓碑,将为这句信天游增加新的内涵。
基地的山坡上有一片翠柏,墓前有两棵青松,整个山坡种植着白杨、核桃,和陕北的各种杂木野花。诗人谷溪托好友从陕南西乡运来的两棵白皮松栽植墓旁。此树是路遥生前特别喜爱的,他原打算移来两棵栽到陕西作协的大院里,但这个愿望没来得及实现,他便作古,而他的朋友谷溪却要在他的身后继续实现他的愿望,不仅让他回到了他所无限爱恋的生他养他的故土,甚至要满足他对两棵白皮松的喜爱……
这座安放路遥骨灰的山梁被谷溪起名为文汇山,当年路遥在这所山下他称之为亚洲最小的一座大学里读书时,饱览古今中外名著,在靠山的大学课堂里听讲,趴在简陋的学生寄宿的窑洞土炕上就读,或者起草他最初那些闪烁才华而又幼稚的文字,或者就在这文汇山的草坡上静坐,或在那山间小道上漫步,开始构思他人生和事业的辉煌蓝图。后来,他提前实现了他预期的一个个目标,到达了他预期的一些高度,他因这种浓缩的勤奋而使他的自然生命像流星一样提前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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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雷:男儿有泪(节选)(13)
作为路遥与谷溪的共同的朋友,笔者冒着严寒,参与了路遥骨灰在这里的安葬仪式,并撰写了一副长联铺在这面黄土山坡上:君去矣,历经三载寒暑,依然置诸平凡世界;绩在也,荟萃五卷文章,永远存留辉煌人生。
路遥是不死的。如今他会安卧在养育过他的文汇山,仰视蓝天白云,俯望山川河岳。因他的朋友谷溪的安排,这座山已变成了一本立体的大书,诠释着崇高的目标和瑰丽的奋争,诠释着不屈不挠的个性和坚忍不拔的情操,诠释着牺牲,诠释着奉献,诠释着事业和理想,诠释着友谊和爱情。路遥是不死的。
同样,路遥与谷溪的友谊永在!
现在,就让我们用谷溪的诗句来结束这篇文章吧:
生一万次!死一万次!
第一万零一次希望,
就萌生在壮士的墓穴。
1999年7月28日——8月6日,延安文艺之家。
高歌:困难的日子纪事——上大学前的路遥(1)
1940年,春寒料峭。响应陕甘宁边区政府的号召,绥德分区动员的佳吴绥米清五县移民大军,川流不息地向延安周围涌来,清涧县石嘴驿区王家堡的王再朝一家,也夹杂其中。
王再朝老汉是个明白人,一眼看到底,老家山高沟窄,人稠地薄,养活眼下这几口人,还凑合,再过二三十年,到孙子辈就不行了,不如趁移民政策,在南老山再安插上一个点,脚踩两只船,互相有个照应。于是他对村长有言在先:烂窑不卖,薄田不退,出去如果不顺意,还回老窝来。那时的移民,一级给一级下有硬任务,好不容易动员通一户,怕他再反悔,村长便满口应承。
王家其实没移远,拖儿带女,两天路程就来到邻近的延川县,离城十五里,有个郭家沟,地处小沟与站川的交汇处,院子里就可听到站川河潺潺的水响。几户人种三架大山和二十来垧川水地,地广人稀,正是王家的用武之地。
岁月不饶人,当王再朝老汉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大儿子王玉德闪上来了,个头不高,一份好苦,睁开眼到再上炕睡觉,手脚不停一阵,耕一天地,回家还捎一大捆柴,连阴天,别的受苦人睡乏觉,他却担土垫圈,滑倒了,爬起来,再担。更让王再朝欣慰的是,玉德忠厚善良,待人实在,变工、帮工,运盐、支前,从不知道耍奸溜滑,老户们都攀着和他搭伴,不几年就拜下十来个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拜识”。有了能撑得起门面的替手,王再朝就退居二线,家政托予大儿。
王玉德没有辜负乃父的厚望,他主持家务,舍得使力,舍得出粮,也舍得花钱,十几年间,送老父上山,二弟玉宽和三弟玉富的婚事,都是他一手操办,事情过得排场体面,等把二弟打发回清涧老家,让三弟在舍和沟教上书,他多年苦心积攒的家当也耗费殆尽,还累出一身病。此后,他吃苦耐劳的优势开始锐减,光景渐趋衰落。
尘世上好像没有“公平”二字。王玉德夫妻至老膝下无儿无女,而返回老家的玉宽却连生几个孩子,食难饱肚,衣难蔽体,两口子日夜为难以抚养他们成人而熬煎,万般无奈,想到了把孩子给人,给谁呢,按陕北的习俗,优先考虑本家,玉宽先征求大哥的意见,玉德呢,年近不惑,以后总得有个依托,能抱养自己兄弟的孩子,当然再好不过,毕竟是一架山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