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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小说集-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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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她经常去看人杀羊,当然知道怎么下手了!陈青把她在曼苏里看到的宰羊的情景诉说给丈夫,她在讲到羊绝命前哀怜的叫声时泪如雨下。马每文把她抱到怀中,满怀怜爱地抚摩着她的头发,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安慰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似的,这是他们分居后他第一次对她做出亲昵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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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地晚餐(28)

    三天后,马每文带回了一份当天的《寒市早报》,社会新闻版用醒目标题做了一个陈师母杀人案的报道,主标题是:凶杀案背后;副标题是:迷途的羔羊。作者是张灵,她亲赴三一屯采访那个常来曼苏里的宰羊人。原来那是一个曾坐了七年冤狱的人!十年前,他外出买马,回来后发现老婆失踪了,就去派出所报案。几天后,一个打鱼人在一个河汊子发现了他老婆的尸体。尸体的颈部、乳房等处伤痕累累,好像死前经历了性侵犯。因为那男人说不出老婆失踪的具体时间,他外出又有重大的作案嫌疑,所以被带到公安局接受讯问。那时已是深秋,快近年底了,审讯他的人想尽快拿下案子,以完成每年下达的破案指标。他们不允许他休息,昼夜连番审讯他,连续四天没有合眼的他终于抵挡不住了,说,就算我杀了她吧,让我好生睡一觉吧。于是,他因故意杀人罪而被判了个死缓。他想反正心爱的老婆不在了,他无论怎么活,跟死也没什么分别,就在狱中捱日子吧,所以也就没有提出上诉。谁知三年前,完全是个偶然,有个流窜犯罪的流氓盗窃团伙的主犯落网了,他不无炫耀地交代他曾经*过多少人,抢到了多少财物,凡是对那些不从他奸淫的女人,一律将其杀害。他带着钦佩之情特别提到一个女人,那女人就是正在服刑的男人的老婆。罪犯说,那女人力气蛮大,他要*她的时候,她和他撕打起来,奋力挣脱了。他追赶她,她奔向河边,对他喊道:俺的身子是俺男人的,俺就是死了,你也别想沾!说完,“咕咚——”一声跳进河里。那时正是阴雨绵绵的秋季,河水滔滔,她在里面扑通了几下,很快就被激流卷走了。罪犯说,就是在那个瞬间,他有了“收手”的想法,觉得无论他强暴多少人,内心还不如一个女人强大。可是他是团伙的头儿,跟他混饭吃的人多,他是不可能有回头的可能了。

    案子真相大白了,那个可怜的男人走出了监牢。七年的牢狱生活,使他的头发掉了多半,牙齿也脱落了多半,满脸都是皱纹,看上去俨然一个老头了。出狱后,他不种田了,他饲养了很多羊,每天拉一只出来宰杀。他宰羊时从来是将刀从羊的颈窝下手,一刀致命,干净利落。宰羊人在接受张灵采访时承认,他在狱中觉得生活无望,倒是能睡得着觉,可是出狱后,他整夜失眠,耳边老是轰响着“咕咚——咕咚——”的投水声,这声音让他绝望,于是他开始练习宰羊,很奇怪,在羊绝命的“咩咩”的叫声中,在用刀杀羊直至把它肢解的过程中,他获得了*和宁静。他说第一次杀完羊时,内心异常舒展,当晚就睡了个好觉。从此以后,他迷上此道。最近一年多,他每天载了一只羊出来宰杀,卖完羊肉后到酒馆吃喝上一顿,然后带着一张血淋淋的羊皮回去。他先后去过朱堂县和磐石县,它们都是寒市下辖的县,离三一屯不远。可他在朱堂县宰了两个月的羊后,被当地一个卖羊肉的黑脸汉子给暴打一顿,不许他再踏入朱堂县的地皮;他转战到了磐石县,也是好景不长,当地工商部门的人跟着他收税,食品检疫部门的人不断给他下罚单,他只好冒险向寒市挺进。他的第一站是曼苏里,如果此处经营不下去,他就去炉具厂,或者是深入寒市腹地。他说俗话说“灯下黑”,他不怕到人多的地方宰羊。他很庆幸在曼苏里一连宰了几个月的羊,没人来干涉他,羊肉出手也快。他坦承确实注意到了一个独臂老女人,几乎是一天不落、风雨不误地来看他宰羊。她很少买羊肉,可就是喜欢看。他常常在卸完肉抽上一支烟歇息的时候,注意到她。别人的眼睛里都发出如常的光芒,只有她的眼睛饱含着泪水。

    张灵以此为切入点,把这桩冤案与陈师母的杀人案联系到一起,分析陈师母在生活中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她最终走上极端之路,可能与连续看杀羊产生的幻觉有关,也就是说,她可能是在毫无知觉的状态下连杀两人。张灵把笔触指向社会的黑幕,分析了人性受压抑后其忍耐的极限。应该说,这是陈青读到的张灵所写文章中最深刻的一篇。此文一出,社会一片哗然,人们纷纷把同情的目光转向行凶者陈师母和三一屯的宰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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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地晚餐(29)

    陈青给张灵打了个电话,感激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张灵就说,好好待马每文吧,是他找的我,给我提供了宰羊人的线索。稿子中的一些话甚至是他帮我写的。陈青,我是因为没有遇到一个值得珍惜的男人,才玩世不恭的。其实遇见了好男人,去他妈的第三地吧,我也会守在家里的!张灵说到此哽咽了。但张灵毕竟是张灵,她很快调整了情绪,轻松地对陈青说,你不来上班,“菜瓜饭”只剩了老于一个,他这下牛了,腰板直了,天天西装革履地上班。谁要是问他,老于,忙吧?他就一本正经地说,能不忙吗?如今这一大园子的菜都得我一个人侍弄,责任大啊!陈师母的事情出了后,陈青一直没有笑过,但张灵的话却把她逗笑了。张灵还说,姚华当年在副刊部的时候,老于曾给人家写过好几封情书,说是她圆润的脸庞像盛开的葵花,她高耸的乳房像汁液饱满的大头梨,她裸露在裙子下面的浑圆的小腿像两截甘蔗,总之,他是想嗑完葵花子后吃大头梨,最后再啃上两截甘蔗!张灵说到这儿,已经笑得气喘了。

    陈青对办公室里发生的男欢女爱的故事一向不敏感,所以老于对姚华的恋情她毫无察觉。他没有想到老于一个快退休的人了,竟然打起了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女孩的主意。张灵说姚华根本就没把老于放在心上,老于写给她的信,她都给摄影记者小胡看了。进入摄影记者脑海中的消息,就如同已被拍入镜头的风景,他想洗印多少张别人是奈何不了的。所以报社的很多人都听过小胡讲述的老于的爱情故事。陈青这才明白,为什么姚华被调到“再婚堂”版,老于会大动肝火,原来他是恐惧姚华这团“青春之火”燃烧到别处啊。

    陈青放下张灵的电话时,马每文刚好从菜市场买了鲫鱼豆腐回来,陈青接过菜,进了厨房。她在黄昏的天光中一边煲汤一边垂泪,想必泪水落入了汤中,那锅汤异常地咸。马每文喝了几口后,就跑进洗手间,呕吐起来。陈青跟过去,轻轻捶着他的背,说,最近你老是吐,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吧。马每文因呕吐而气促,脸也憋得青紫,他握了一下妻子的手,安慰道,别担心,没事的。马每文那只冰凉的手就像一只铁锚,牢牢地拴住了她这条刚经历过风浪颠簸的船。那个夜晚,马每文把抽屉中的旅行票据取出,撕碎,丢在垃圾桶里。他们虽然还睡在各自的卧室,但是不约而同把门打开了。于是,在那个夜晚,马每文听见了妻子的咳嗽,而陈青听见了丈夫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

    他们的衣服又可以放进一个洗衣桶里了。当陈青看到丈夫的牛仔裤和自己的水红色棉绒衫搅和在一起,在笼罩着银白色泡沫的水面下若隐若现地互相搓洗和触摸的时候,她觉得它们就是一双戏水的鸳鸯。周末的傍晚,马每文归家时,又开始为她带一束鲜花了。不过带回的不是百合和玫瑰了,而是象牙白色的马蹄莲。它们张着嘴,想要说话的样子。

    陈大柱的尸体火化后,陈青和马每文将父亲的骨灰存放在殡仪馆里。陈墨和张红没来参加祭奠仪式,按嫂子张红的说法,这种人的骨灰应该撒在粪池里沤肥。陈墨本来答应去殡仪馆的,那天他刚好休班,可是在这之前的一天他在开取信筒时,发现了一只用过的安全套,他嫌晦气,第二天便用被子蒙住头,昏睡了一天,坚决不出门。如今有一些贼和无赖,喜欢拿信筒当垃圾桶和出气筒。贼偷了钱包,将钱窃为己有后,习惯把夹在里面的各类证件投进信筒。所以隔三差五,邮局就得将收到的证件转交给派出所,由他们登记后寻找失主。除了贼,一些地痞穷极无聊时,把烟蒂、碎玻璃碴、废旧的输液管、治疗性病的小广告、会议的代表证、臭鞋垫、剃须刀片、黄色碟片等投进去,邮递员在这时候就成了垃圾清扫员。陈白和陈黄倒是来了,但陈黄不是为哀悼来的。她那天特意穿了件红棉袄,见着父亲的骨灰盒,她三步两步奔过去,掀开盖,“呸——”地一声往骨灰上吐了一口痰,拂袖而去。她与蒋八两同居时,不再生长胡须了;可杀人案一出,蒋八两离开了她以后,胡须又像春回大地的青草一样,毛茸茸地长出来了。陈白进了殡仪馆后一直蹙着眉,待陈黄离去后,他对马每文说:姐夫,你是市人大代表,听说过重金属污染吗?我们在实验室每天做化学试验,产生的废液最后都排到哪里去了?就是从我们城市穿过的河流啊!市民每天喝这条河的水,有好吗?!我的导师也是市人大代表,他怎么不去反映重金属污染的事情?寒市这几年的癌症发病率一年比一年高,一定与这有关!我要是博士毕业后留不了校,我就把这个事件向报纸公开!马每文说,这个推断是要有科学依据的,不可贸然下论断。再说了,能引起市民恐慌的消息,报纸是不会轻易登载的。陈白唇角抽搐着,眼泪流了下来,他冲陈青嚷着:你们办的报纸就是纸老虎,真正有深度的报道不做,只盯着无聊的杀人案不放,我看它就是一堆擦屁股的手纸!陈白撇下陈青和马每文,也走了。他走的时候擤了一把鼻涕,这把鼻涕恰好甩在陈大柱的骨灰上。所以陈师傅的骨灰里,附着女儿的一口痰和儿子的一把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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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地晚餐(30)

    除夕夜,陈师母心脏病突发,未等她的案子有个说法,就离开了人世。据与陈师母同一监室的女犯人回忆,从那天中午开始,陈师母就一直站在门口,听着外面不绝于耳的爆竹声,用独臂舞来舞去的。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手那么灵巧,简直就是一个演皮影戏的老艺人的手,它带来的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场戏剧。她忽而将胳膊举过头顶,手一抹一抹地,好像攥着团抹布在擦拭灯罩;忽而又把手平伸出去,左右摇晃着,好像握着鸡毛掸子弹拭灰尘。再过一会儿,她弯下腰,手臂如桨一样一下一下荡着,似是在扫地。总之,在那几个小时的时光中,她激情澎湃地用独臂象征性地完成了除尘、包饺子、切菜、刷锅、炒菜、放桌子、搬椅子、摆筷子、倒酒、夹菜、洗盘子的一系列活计。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昏,她似乎已忙完了年,神情怡然地吁了一口长气,像棵枯树一样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她的身子虽然一动不动了,但她的那只惟一的手最后还是微微晃了晃,好像她临走时要帮助家人把窗帘拉上,给他们一个黑夜中的美梦似的,这也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姿势了。

    陈青得到母亲猝死的消息时,正在熨丈夫的一条裤子。她接过报丧的电话后昏倒在地。马每文的裤子被持续升温的电熨斗烙出了个大窟窿。如果不是丈夫及时赶回家中,恐怕一场火灾在所难免了。

    陈青醒来时,已是午夜了。她躺在大卧室的床上,是马每文把她从客厅的地毯抱到这张双人床上的。马每文坐在床边,见她醒了,舒了一口气,去厨房端来一晚温热的红枣莲子羹,一勺勺地喂给她。陈青以为他会睡在自己身边的,可是最终他还是拿着空碗出去了,并且帮她关了卧室的灯,把门轻轻带上了。陈青很想用哭声把丈夫召唤回来,可她已经没有泪水了。

    一个月后,马每文有天清晨呕吐时晕倒在地。陈青把他送进医院。胃镜检查显示,他的胃部发现三颗肿瘤,其中两颗已经很大了。

    在做手术的前一天,马每文把妻子叫到床边。那是黄昏时分,病房的西窗上弥漫着柠檬色的落日余晖。他哆嗦着嘴唇喝了半杯水后,抖着手放下杯子,眼睛湿湿地看了一眼妻子,说,明天就要上手术台了,我怎么觉得自己现在跟一头要被扔在屠宰台上的猪一样?

    陈青低声说,你会没事的。她不敢抬头看丈夫的眼睛。

    马每文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这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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