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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低声说,你会没事的。她不敢抬头看丈夫的眼睛。
马每文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这一辈子,不容易啊——
陈青敏感地打断丈夫的话,抬头热切地望了他一眼,说,是半辈子,你还不到五十岁。
马每文凄凉地说,谁知道呢?
明天会没事的,陈青安慰着丈夫,心事茫茫地低下头。
唉,我这辈子最帅的年华就是当兵!马每文说,当兵的三年我最喜欢看日出,看见太阳的脸,满心都是光明!现在呢,太阳在我眼里灰头土脸的,看上去让人气闷。
马每文就像要给自己致悼词一样,开始讲述他的经历。他复员到地方后,先是到庆余食品厂当工会干事,几年后升到工会主席的职位。可是好景不长,九十年代初期,食品厂宣告破产,他下岗了。他说下岗就是把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扔进水里,有本事的就扑通上岸,没本事的就淹死。他先是与一位中学同学摆地摊,卖些炊具、廉价的皮鞋之类的物品,赚了点小钱后,就在中俄边境做易货交易,运过去西红柿、白酒、米面等食品,而运回的则是品质上乘的裘皮。虽然辛苦,但收入可观。彻底改变了他经济生活的,是对俄罗斯油画的发掘。苏联解体后,很多画家为生活所迫,拍卖自己的作品。那些油画作品展示着俄罗斯的森林、草原、木屋、教堂,描绘着浓烈的风雪和绚丽的云霞,功力深厚,有极高的收藏价值。马每文低价收购这些作品,回国后将它们放到朋友的画廊中高价售出,仅仅两年多的时间,就净赚几十万元。就在此时,他的妻子却出了事情。马每文深深叹了口气对陈青说,其实妻子的真实死亡原因只有三个人知道,他,解剖妻子尸体的法医和一个叫吕东南的男人。由于他常年在外奔波,妻子与同是体育学院游泳教练的吕东南产生了暧昧关系。他们常以训练为由,深夜时在游泳馆幽会。他们已经多次尝试在水下*了。据吕东南跟法医讲,那种美妙的感觉天上难找、地上难寻。他们最后这次水下欢爱,因为太和谐了,同时到达了快乐的顶峰,马每文的前妻忘乎所以欢叫的时候,水流呛入气管,它充当了刀子的角色,扼住了那个身姿俊美的女人的咽喉。她在瞬间就停止了呼吸,漂浮出水面。吕东南慌乱了,他怕影响事业和家庭,匆忙中为死者套上泳衣,弃尸不顾,逃离开了现场。一个游泳教练,在人们心目中就是一条鱼的形象,怎么会溺水而死呢?所以最开始的时候,人们都认为这女人是被谋杀的。法医解剖尸体时,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但他从这女人的*深处发现了残留的精液,法医与马每文是朋友,知道他在俄罗斯做生意,这女人一定有了外遇,而且她的死与性有关。他知道如果把真实的尸检报告提交上去对马每文这样的男人意味着什么,所以就把关键的细节掠去了,只说她是呛水后气管阻塞,窒息而亡。法医私下找到了大家议论的中心人物吕东南,对他说想抽他的血做个化验,吕东南明白法医指的是什么,就把事情的经过讲了,请求他放过自己。法医悄悄征求了马每文的意见后,把事实真相掩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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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地晚餐(31)
马每文对陈青说,妻子的不忠而亡,对他的打击很大。这以后,他厌倦女人,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事业的发展上。他用卖画赚来的钱开了家面向中学生的盒饭厂,专招那些下岗待业人员。两年后,他又开了家烟酒专卖的超市。马每文的事业如日中天之时,在医院的走廊与陈青相识。他说他第一眼看见她,就被她的朴素、温婉的气质打动了。他向她求了婚。新婚之夜,他暗暗发誓此生除了身边这个女人,再也不会触碰其他女人。他希望妻子永远不要移情别恋,然而那个夏日正午发生的一切让他震惊和难过,他想陈青一定是在外面有了人才会那样对待他。
马每文叹息着说,到了今天,我想我该告诉你了,我们分居后,我是去第三地了,不过我身边并没有女人。我去那些地方,总是一个人。到了酒店后,我会打电话给家政服务中心,花钱请一个厨艺好的女人给我做一顿晚餐,送到酒店的房间来。可是我第一次在大连吃陌生女人做的饭菜,就觉得恶心。肉不是个肉味,鱼不是个鱼味,青菜嚼起来跟干草一样。从那儿开始,我就坏了胃口,一见着吃的就反胃,我多想吃你做的晚餐啊。我以为你知道我去第三地后,会回心转意。可你接着也去第三地了,我知道你不在意我了。马每文说到此,声音哽咽了,脸也抽搐起来。他哆嗦着嘴唇说,现今的女人可真让我想不通啊,有一次一个女人把做好的晚餐送到酒店的房间,当我在家政服务单上签完字,掏出钱包给她付费的时候,她说,我想要你钱包里所有的钱。说完,她飞快地躺到床上,一边解着衣扣一边对我说,上来吧,我会让你舒服的。马每文说那个女人看上去面目忠厚,随着话音落了,她已麻利解开了衣扣。她的乳房像一对雪白的小羊羔腾地一下蹦出来,它们看上去格外丰满,像是哺乳过孩子的。他说他不理解一个女人为了金钱,连廉耻感都没有了。
陈青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啊——”,然后用双手蒙住脸,肩膀抽搐着,感动而羞愧地哭着。她多么想把那个正午发生在红蓝巷的故事讲给马每文,多么想告诉他,她去第三地也是只身一人,她不过是给陌生男人做一顿晚餐,可是她难以启齿,因为自己与遗梦在凯恩大厦所发生的事情,使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清白可言了。最后她只能凄切地一遍遍地对丈夫说:我会为你做晚餐的——我会为你做晚餐的——。
可是我的胃不行了,它再也享受不了那么好的晚餐了。马每文说完,像孩子一样委屈地哭了。
陈青扑到丈夫怀里,用手抚摩着他的胸腹,哭着说,我会用我的后半生好好给你做饭,慢慢养好你的胃的。
第二天,马每文在手术台上失去了四分之三的胃。他患了胃癌的消息不胫而走。术后的第二周,他还在艰难的恢复之中时,银行信贷部的人来了。他提醒马每文,机场路塑钢窗厂的贷款期限只剩一年了,要尽快偿还。马每文瞟了信贷员一眼,说,你是不是又缺去洗浴中心做全套按摩的钱了?我告诉你,我没那么快就死,我还有四分之一的胃呢!只要能吞下一粒米,我也要活着!信贷员尴尬地笑了笑,说,人家说你剩下的那点胃就跟天狗吃剩下的月亮似的,只有一角了。马每文本来愤怒着,但信贷员的话让他凄凉地笑了,他说,我马每文平生最爱的就是月牙儿了,现在我的胃就是一个月牙儿了。我真得感谢这弯月牙儿啊,没有它,我怎么能体会到夜有多黑呢!
信贷员离开的第二天,张红一跛一跛地来了。她提来一网兜苹果。她一进了病房的门就哭,说家中流年不利,公公被婆婆杀了,婆婆又突发心脏病死了。蒋八两的这个死不要脸的,玩完了陈黄,又不要她了,陈黄的胡子又像鬼一样跟她的脚了。妹夫丢了多半的胃后,陈墨的工作也丢了。曼苏里邮政局的头头儿说是要精减人员,把他给开回家了。张红边哭边说,要是俺妹夫不得癌,借他们一个胆儿,他们也不敢赶陈墨回家啊!你说人还没死呢,他们就这样翻脸不认人了,这叫什么世道啊!陈青几次制止她不要说了,可张红就像一个冤屈鬼终于得到了申辩的机会一样,絮叨个不停。她说陈墨没了工作后,比以前更痴了,一天到晚围着曼苏里的那几个信筒转悠。有的人见他这样,还幸灾乐祸呢,说他,陈墨,这信筒比你爹还亲啊,是吧?陈墨说是哩。他们就说,那你今年多倒霉啊,一年丢了俩爹啊!陈墨想想人家说的对,还伤心地掉眼泪呢。马每文听到此,气得拔下了输液管,大骂着,这个狗操的邮政局长,他收了我两万块钱,我让他给我吐出来!马每文奔向门口,可他才走了几步,就摇晃起来,陈青连忙把他扶回床上。从这天开始,陈青谢绝任何人对马每文的探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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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地晚餐(32)
但蒋宜云是可以自由出入病房的。每隔两、三天,她就会带着一束鲜花过来。她通常是中午来,陪着父亲说上一会儿话后,就去楼下的餐厅简单吃点东西,然后离去。她的身材仍是那么袅娜动人,穿着也依然入时,只是气色大不如从前了,那种少女脸颊上特有的红晕再也看不到了。
四月中旬的一个正午,蒋宜云正陪父亲在病房聊天,进来为马每文换输液瓶的护士指着电视机对马每文说,寒市电视台正在直播榆树岗机场设计竞标的的揭晓,怎么不打开看看?蒋宜云犹豫了一下,在父亲的催促下打开了电视机。画面呈现的是市政府新闻发布厅的场景,主席台布置得花红柳绿,喜气洋洋的。寒市电视台的当红女主持林白菊正在用悦耳的声音说,现在我们有请寒市市长肖金凯先生为我们揭晓榆树岗机场的设计究竟花落谁家!肖市长平素喜欢扎一条金色领带,因而被老百姓取了个绰号——“肖金条”。当肖金条走上台来,沙哑着嗓子公布出“徐一加”这个名字时,场内沸腾了!电视画面立刻切换到徐一加身上,他穿着银灰的西装,头发梳理得蓬松柔顺,脸上挂着浅浅的的笑容。他先是起身拥抱了一下身边一个穿着紫毛衣的瘦女人,然后箭步走上主席台,说了一大堆感谢话后,他特别指着台下那个穿紫衣的女人说,我更要感谢我的妻子,榆树岗机场的设计,使我很少有时间和她在一起,谢谢她的——,没等徐一加把话说完,蒋宜云抓起一只玻璃杯,将它砸向电视机。荧屏在爆裂声中窜出一股股蓝烟,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陈青明白,这股气味就是徐一加带给蒋宜云的爱情的味道。
蒋宜云确实不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当徐一加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时,蒋宜云主动找到媒体,《寒市早报》的“再婚堂”用半版篇幅刊登了一篇姚华采写的文章。蒋宜云在里面大胆披露了一年来与这个城市最著名的建筑设计师徐某某的婚外恋情,讲了他如何蒙蔽妻子,带着她去*谷、小西湖、翁家岭等寒市著名的风景点度假,又如何许诺要离婚娶她。她说这个风月场上的老手如今取得了榆树岗某著名建筑的设计权利,她呼吁全市的女性要警惕这个衣着洁净、脸色润白、气质温和的中年男人。虽然文中没有点出徐一加的全名,但大家都明白那个道德沦丧的男人是谁。蒋宜云的这一击果然奏效,一周后,传出了徐一加的妻子将他轰出家门的消息。
陈青看到这篇报道时苦涩地笑了。她想她这一家人跟自己供职的报社真是有缘啊,几年来轮番登场,先是马每文在“菜瓜饭”以《海苔窗》露面,接着是陈师母的杀人案的连续报道,现在又是蒋宜云。没有出场的,只剩自己了。
春天就像一个打发不掉的短工,又老着脸皮来了。丁香花开了。马每文依然住在医院。陈青已经不用去上班了。《寒市早报》的总编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说是为了更大地提高报纸的发行量,“菜瓜饭”暂时停办,让位给另一个新栏目《寒市夜话》,这是个谈“性”的栏目。老于退休了,总编说如果她上班的话,可以先到广告部工作一段。陈青明白,自己等于提前退休了。她心里一点也不难过,她对总编说,没了“菜瓜饭”,我可以专心伺候我爱人了。
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陈青步行去菜市场。路过一家餐馆时,碰见了老于。老于红光满面地提着一袋打包的食物从旋转玻璃门里钻出来。他见着陈青异常兴奋,说是退休后的生活实在太好了,他为一家小报卖手腕子,专写产品的推介文章,稿费从优,车马费如数报销,人家还好吃好喝款待他。他抖了一下手中提着的塑料袋,说,这不,今天是一家酱油厂的副厂长请吃饭,我要了条鲅鱼,没吃完,人家让我把剩下的半条带回去给老伴吃!陈青仔细打量那个塑料袋,发现坚硬的鲅鱼的鱼刺将它刺破了一个洞,一股浊黄的浆汁正从里面像鼻涕一样流泻出来,溅到老于穿着的已被磨秃了皮的黑皮鞋的鞋面上。这让她心里有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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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地晚餐(33)
这天傍晚,陈青为丈夫煲了一锅香浓的鲫鱼豆腐汤。当她捧着汤罐走进病房时,马每文正提着一份报纸站在窗前看落日。听见陈青的脚步声,他转过身,轻轻地叫了一声“老婆——”,颤颤地迎上前,把陈青和那罐汤一起揽入怀中,哭着说:亲爱的,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