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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轻轻地叫了一声“老婆——”,颤颤地迎上前,把陈青和那罐汤一起揽入怀中,哭着说:亲爱的,我想回家——
马每文提着一份当天的《寒市晚报》,三版用整版篇幅刊登了遗梦的文章《当街为驴戴凉帽、异地为人做晚餐——女记者缘何“发疯”》,文章配发了两张隐去面容的新闻图片,一张是她在红蓝巷为驴戴凉帽的照片,另一张是她在北京小南里菜市场举着“免费为你做一顿晚餐”的纸牌时的照片。文章不指名地指出,照片中这位才华横溢、年轻貌美的女记者供职于某报社,只因报社在记者的工作环境中安装了多部摄像探头,致使这位在受窥视状态中工作的女记者心灵压抑、人格变态,她做出了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怪异行为。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在正午的红蓝巷为驴戴凉帽,某年某月某日在紫云剧场毫无来由地放声大笑,某年某月某日又在某座城市的菜市场举着一个纸牌,要为陌生人做一顿免费晚餐。文章指出,当代知识女性受到的侵害不仅仅来自家庭,还有来自社会生活的。他呼吁人们对女性给予更多的精神上的关爱。这篇文章的立意很明显,它在以关心和同情这个女记者为借口,攻击一份报纸。而《寒市早报》在工作环境中安装了摄像探头的事情,业内人士没有不知晓的。虽然两张照片的头部被打上了马赛克,但马每文还是从那个女人熟悉的身姿上认出了妻子。
陈青怎么也没有想到,卑鄙者将卑鄙推向极端时,竟然产生了喜剧效果。她也终于像家人一样在媒体上亮相了,只不过不是在《寒市早报》的园地上,而是《寒市晚报》为它的老对手设置的擂台上。
第二天马每文就出院回家了。他们又回到了大卧室,相拥而眠。天气一如既往地热了起来,陈青把去年夏日正午撕裂了的那件白地紫花的睡衣又缝补起来,穿着它在厨房为丈夫精心操持着一日三餐。她用了金黄色的丝线连缀那条长长的口子,所以它看上去既像从天边飞来的一缕晚霞,又像一株摇曳在紫花丛中的黄熟了的麦穗。
2005年9月——10月初稿于美国爱荷华
2005年12月——2006年1月修改于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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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野炊图(1)
黑眉把吊锅、勺子、刀子、铁钎、火柴、碗筷、杯子等野炊用具装在一个竹蓝里,放在车的后备箱里,然后又拎来一大一小两个红色塑料桶,把它们安置在竹蓝的左右。小桶里盛的是牛肉、猪排和鱼,为了防止它们串味,每一种都用食品袋密封着。大桶里装的是白酒、食盐、大蒜、辣椒酱、土豆、烧饼和苹果。想到野炊时还要搞点娱乐活动,黑眉又怀揣了一副扑克,把久已不用的鱼杆也塞在车上。一切准备就绪,他打了声口哨,底气十足地“砰——”地一声落下后备箱盖,发动车,去接人了。
他想先接男人,后接女人。女人事多,万一罗嗦起来,耽搁工夫。
黑眉驾驶的灰色轿车在林场逼仄的小巷中游鱼般灵活地穿行。由于轿车的漆脱落了多处,车身癍痕累累,使它看上去更像条附着斑点的狗鱼。
巷子干干净净的,以往随处可见的垃圾和牲畜的粪便都被清理掉了,家家户户窗明几净。看来历时三天的突击搞卫生成效显著。按照林场发布的命令,最近几天猪和狗不许出门,猪太脏了,有碍观瞻,而狗容易咬伤生人。可以出门的鸡鸭鹅,也要那些体面的。凡是被欿得秃了脖子的鸡、羽毛肮脏的鹅、瘸腿的鸭子,都必须圈在家里。林场的办公楼前,挂上了一串红灯笼,四周的铁栅栏还披上了花花绿绿的彩带。所有这一切,都在暗示着长丰林场的居民,要有大领导到此视察了。
以往上级领导来,长丰林场也要搞卫生,但没有搞得这么细致和彻底。还有,以前来的领导,口味他们是熟谙的。县委书记喜欢吃杀猪菜,他一来,必定要提前宰上一头猪。县长呢,他爱吃狗肉,只要黑眉张罗着买狗,人们就知道县长要来了。市委书记得意鱼,他莅临的前兆是打鱼人在河边笼着渔火,彻夜张网捕捞。至于市长,他钟情的是野生禽类,野鸡、飞龙等等。他一来,黑眉就头疼,打猎是违法的,要悄悄进行不说,这些野物行踪飘忽,常常会空手而回。这次要来的领导,想必是个非同寻常的人。黑眉派女人上山挖百合根、采猴头蘑,派男人去捉草蛇。这些野味低脂肪,味道鲜美,营养丰富,属于食物中的上品。林场的百姓私下议论,吃得这么讲究的人,起码是个省部级的领导了。
长丰林场不足二百户人家,裹挟在大山深处。由于它离火车线有三十多公里的路途,所以进出的人只得仰仗一条弯弯曲曲的砂石公路。每到阴雨连绵的时节和大雪封山的时候,外面的人会进不来,这里的人也难出去。但只要到了夏季,又是天气晴好的日子,来这儿的头头脑脑就多了。他们通常以下基层的名义,在这里尽兴地吃喝一通,然后乘着专车离开。长丰林场在夏季时,把工作的重点都转移到接待上。接待好了,他们也获得了实惠。这些年不仅通了电视和电话,县里还为林场投资了近百万元,兴办了木耳养殖场和筷子厂,并配给了林场一台崭新的富康轿车和一辆切诺基吉普车。林场的书记和场长有了新的坐骑,就把原来的车给下属使用了。黑眉现在开的这辆破烂的伏尔加轿车,就是被场长淘汰的。
一般来说,林场欢迎的是县市一级的领导来。他们熟悉这些人的脾性,接待起来不用大动干戈。稍稍打扫一下卫生,弄点对他们胃口的吃食,让那些待考察的部门有所准备,再预备点土特产品做为礼物,一切就万事大吉了。这些人是林场的顶头上司,主宰林场领导的升迁,所以乐得他们常来,以有献殷勤的机会。至于省一级的领导,他们在级别上与林场的领导隔着万水千山,所以一旦得到通知,说是省里要来人,长丰林场的人就会愁眉苦脸,如临大敌。怕伺候不周,县里市里的领导栽了面子,会给他们穿小鞋。而且,林场有三个上访的钉子户:苏建和、冯飚和包大牙。一听说省级领导要来,他们就像旧社会的农民要翻身解放了似的,两眼放光,提前候在办公楼前,喊冤叫屈的。所以省里一旦来人视察,林场的领导就得请派出所的所长喝顿酒,让他想办法把上访的人钳制在家中,不得外出。派出所本来人手就少,省里来了领导,还要顾及安全保卫工作,难以分身,所长只好发动家里人,让老父亲去管老朽的苏建和,让老婆去看护暴烈的包大牙,把他们的家门锁上。至于年轻力壮的冯飚,那非得动用一个民警跟着才行。就是这样,有一次包大牙还是将所长的老婆一脚踢开,用铁锤砸烂窗户逃出来,一路哭号着朝林场办公楼跑去,幸好中途被警卫人员发现,将其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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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野炊图(2)
黑眉心情很好,天气晴朗,风力不大,不然他的野炊计划就要泡汤。这是上午九点的时光,炊烟止息了,学校传来了第一节课下课的钟声。黑眉想起了做音乐教师的女友,心情就更加愉快了。他们已相处三年,打算秋天时把婚事办了。
黑眉先去苏建和家。车刚一停在他家门口,苏建和的大儿媳妇彩珠就迎上来说,俺爹不在家,出门了。黑眉急了,说,我昨儿不是跟他说好了吗,今天接他去开座谈会。彩珠说,俺爹说了,座谈会都是空的,他估摸着领导的车队这两天要来了,自己上公路截人去了,我们也劝不住他!黑眉脑子嗡嗡叫着,赶紧掉转车头,飞快地驶出林场,然后慢行,寻觅苏建和。果然,在长丰公路一公里处,他找到了苏建和。他抖抖地站在路边,白发飘飘,穿着一条打着补丁的绿裤子,一件皱巴巴的蓝布上衣,上衣上别满了花花绿绿的奖章。一见黑眉,他就嚷着,你小子不用骗我,这一宿我想明白了,让我开座谈会那是扯淡!我得等在这儿,车队一来,我就给他躺在路中央,他们要是敢轧我,我宁肯搭上这条老命!黑眉说,您在这儿也是白等,我实话实说吧,领导还得两三天才能过来呢,今天场长让我代表他们,请你们几个聚聚,先把事情先梳理一下,他们来了咱也好汇报呀。苏建和撇着嘴说,梳理个屁,我的事你们又不是不了解!黑眉知道这老头脾气犟,不能逆着,就说,好吧,您老在这等着,我去接冯飚和包大牙了。到时缺了您的汇报材料,您可别怪我呀。黑眉说着,故意从车上取下一把伞递给苏建和,说,万一变了天,下了雨,您可别淋着!说着,跳上汽车,掉转车头,打着口哨,做出打道回府的样子。苏建和果然中计了,他跳着脚,挥舞着那把伞,冲黑眉喊着,你小子知道他们今儿不来,就忍心把我孤零零地扔在公路上?
苏建和乖乖地上了车。黑眉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甚至想了,如果这一招失败,他只能动武的,强行把他弄到车上。因为按预定计划,省委副书记一行将于中午到达林场,用过午餐后,他们会视察刨花板厂和木耳养殖厂,走访一家养羊致富的专业户,再慰问一户贫困户,大约在午后四点离开。黑眉所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内把这三个容易滋事的人掌控住。而他想出的野炊点子让林场领导拍案叫绝,这等于是缓解了安全保卫的压力。领导立刻让财务支出五百块钱给黑眉用。黑眉采买酒水和吃食,不过花了一百多块,剩下的钱够给未婚妻买一副银耳环的了。
这个计划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为了保险起见,他昨天就通知了这三个人,说是林场次日要搞个听取民情民意的座谈会,邀请他们参加,让他们不要出门,他会亲自来接。
黑眉到了冯飚家时,他还没起床。屋子里一股浊气,猫儿正舔着桌上隔夜的剩菜。见黑眉进来,它一耸身子,向前扑了一下,把一只盘子打翻在地。这只盘子的碎裂声叫醒了冯飚。黑眉上前拍了他一下,说,昨晚又喝高了吧?快起来,我带你去个清凉的地方,醒醒酒!冯飚打着呵欠,嘴里嘟囔着,座谈会才不会让人清凉呢,只能让人头昏!黑眉笑了,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冯飚也没梳洗,趿拉上鞋子,蓬头垢面地上了黑眉的车。当他发现坐在身边的苏建和一身的奖章,扑哧一声笑了,说,苏老爷子,您戴着它们给谁看呐?苏建和紧着鼻子说,给要来的大官看呗,让他知道知道,我们这些老林业工人多么光荣过!冯飚哼了一声,说,这世道的人只认金元宝、银锭子,谁还把它们当金贵东西?那年月早他妈过去了!不过兴许阎王爷还认它们,等你走的那一天,让家里人把它们都给你戴上!冯飚的话把苏建和惹恼了,他声嘶力竭地叫着,我现在学会用草药了,我没那么快就死,你也不用咒我!黑眉怕他们斗嘴斗急了,再打起来,一边加大油门去包大牙家,一边哀求他们说,行了行了,你们一个是大爷爷,一个是小爷爷,少说两句身上能少块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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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野炊图(3)
包大牙早已提着个花布兜,等候在家门口了,这让黑眉满心欢喜。她今天刻意装扮过,上身是一件白地蓝花的拉链式短袖衫,下身是一条咖啡色长裙。她不仅盘了头发,而且描眉涂唇了,这使她的神态与平素大不一样,不那么盛气凌人了,略显矜持了。她要上车的时候,回头对院子中的男人说,老邹,别忘了再过十分钟揭锅啊,要是大饼子糊在锅里,我饶不了你!她最后这声带着威胁口吻的嘱托,还是暴露了她的本性。
三个男人都怔怔地看着她上车。包大牙个子高,又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伸不开腿,她骂着,坐在这鳖盖子车里,还不如坐牛车得劲!
黑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驱车朝林场外的公路驶去。包大牙一看车在路过场部办公楼时没停,就大喊着,黑眉,你这是往哪里开呀?今天不是开座谈会吗?
黑眉说,是开座谈会呀,不过不是在屋子里开,是在外面,一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
包大牙说,我还没听说过,座谈会有在野外开的!现今干什么都喜欢野的!
苏建和说,黑眉,你小子看来没安什么好心,是不是把我们仨当成了现行反革命,秘密往城里的笆篱子里塞啊?
冯飚说,要是去那里还真不赖,省得我一天为三顿饭操心了!
黑眉说,你们看我是那种坏小子吗?
苏建和说,你以前在学校教书时倒像个本分孩子,调到场部当了主任以后呢,一天天就是吃喝玩乐,我看你早就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