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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全三册)-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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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魁先点头说:“相信我与代英,一时虽不同路,万里终将同归!”
  恽代英说:“一言为定。”
  卢魁先说:“驷马难追。”
  恽代英说:“代我向子英兄弟说一声,这个小兄弟,好勇过我!我看他将来是个当将军的料!”
  望着黑烟滚滚,轮船远去,卢魁先心头也迷雾沉沉。
  这天,卢魁先终于读到恽代英的信。读罢,却将信紧攥手中,愣愣地望着窗外。
  蒙淑仪悄声问:“代英他的……那件事,犯了?”
  卢魁先说:“那件事倒没犯。”
  蒙淑仪却不知代英他犯了哪桩事,只见丈夫竟很内疚的样子,一直嘀咕着:“哎,都怪我,都怨我!”
  

新政(十三)(1)
恽代英这一趟去上海,须办的“要事”,党与革命的事,确实没有出问题。犯事是犯在卢魁先托他在上海为川南师范学生娃们买的那架钢琴上。押送钢琴回泸州,路过重庆时,被一个军阀将钢琴截下,反诬恽代英犯事,还将他投入黑牢。是卢魁先急派在军界交往颇广的三弟卢尔勤带四弟一同赶往重庆,托重庆城防司令部何成九司令的关系,才将恽代英释放。
  刚出牢门,恽代英便对卢子英说:“明天我就把钢琴给你们二哥送回去。”
  卢子英赶紧上前拦住:“代英哥哥,你回去不得!”
  恽代英诧异地问:“怎么你们就回去得,我就回去不得?”
  卢子英答:“二哥说,你跟我们,跟他,不同。”
  恽代英想了想,明白过来:“二哥对我,用心良苦。好吧,我听他的。”
  秋雾不比冬雾,虽是两江交汇处,日头刚从溉澜溪那座宝塔后冒出头,雾便见散。汽笛拉响,轮船启锚。卢尔勤与卢子英押送东西返泸州。没想到恽代英也上了船。
  卢尔勤惊道:“代英兄,你怎么也来了?”
  卢子英说:“你怎么不听话!”
  恽代英说:“我若是不回泸州,就不配做你二哥的朋友。”
  卢子英说:“为什么?是二哥不准你回去的!”
  恽代英说:“你二哥可懂得孚信用?”
  卢子英说:“二哥最孚信用。从前他叫卢思,你走过后,他说,他前思后想,现在已经认准了自己的路。今后,他要作众人孚,说不定哪一天,他要把名字都改了。”
  恽代英一愣,说:“哦?”
  卢子英说:“改成——卢作孚。”
  恽代英点头:“作众人孚!好名字!好名字!”
  后来卢魁先真的把名字改成了“卢作孚”。
  卢子英说:“可是二哥他不准你回去,昨天你也答应了我,你不孚信用!”
  恽代英说:“二哥把一千块大洋亲手交我手中,我不把钢琴交到他手中,算不算孚信用?”
  卢尔勤上前,低沉地说:“代英兄,前面到江津,你还是下船吧。二哥说过,你跟他,不一样。张挺生跟杨森,也不一样,如狼似虎……”
  恽代英强硬地说:“我恽代英也说过,这辈子宁肯坐牢,也不愿对百姓、对你二哥这样孚信用的人,做一个不忠不信的人。”
  卢作孚见到恽代英,并不高兴:“叫你不回来,你偏要回来!”当时卢作孚在破败的川南师范校园里巡走,见到恽代英,头一句话说的是这个:“我怕张挺生对你下毒手!”
  卢作孚不幸言中。恽代英刚回泸县,便遭人诬告,张挺生以“煽动风潮”为名将他强行逮捕。
  旬月之内,再入铁牢,都是犯在四川军人手中。第一次只是谋琴害命,这一次,代英知道,自己所犯的罪名,真正是要命的。手把铁窗,恽代英后悔还有话未对卢作孚说尽。其实恽代英由上海办完那一桩“要事”后,坚持要返回泸州一趟,还有更深的考虑。他是受同志们派遣,要与卢作孚共同研讨他们开创的川南新局面失败原因,寻找新的救国之路。
  卢作孚一时间苦思不出拯救朋友的良策,卢子英却急着要救出朋友。这天夜里,新月被雨阵浇得湿漉漉的。白塔寺前行道上,看不清对面的行人。“民众通俗演讲所”门外,卢子英目光如闪电,见无人迹,一踮脚,把一张刚贴上的印有恽代英相的“罪行”布告撕下,上写着:“川南师范是罪恶渊薮。所有从前教职员及所创办之新事业都宜连根排除!”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新政(十三)(2)
“我先把你连根拔除!”卢子英说得狠劲莽撞,做起来却极周到,他再次张望雨幕中的行道,纵身一跃起,一把撕下标语。然后他奔回家,一脚踏进皂角巷小院,就见窗内,二哥卢作孚正在一笔一划临岳飞的《前出题表》。
  卢子英说:“我还以为二哥在写信要救代英哥呢!”
  “你代英哥,眼下是刚杀进泸县的张挺生最忌恨的人。我若一笔写歪,一步走错,反会害了代英性命!”二哥埋头临帖。
  “二哥你给我讲过的千钧一发——就是千钧重的东西悬在一根头发上。”
  “那我就再给你接着讲:越是千钧一发,越要叫自己冷静小心。可别叫千钧重的东西,绷断了那一根头发。”二哥又写下一个字。
  卢子英把撕下的一张张布告,生气地扔在卢作孚脚边。卢作孚停了写字,看着地上的布告出神,他屈指,似在数一张布告上的字数。数罢,又接着数布告的张数。全都数过,笑了。蒙淑仪嘀咕着问卢子英:“四弟,他这算什么笑?”
  卢子英说:“冷笑。”
  蒙淑仪不解:“他怎么也学会这样笑了?”
  卢作孚说:“四弟,这布告,一张一百字左右。你揭下十张。多少字?”
  “少说一百张。”
  “一百张一共有多少字?”
  “一百乘以一百,等于一万!”
  卢作孚冷笑道:“万言书?他张挺生也是在做告全县民众书啊!”
  蒙淑仪若有所悟:“万言书?莫非你想让代英哥和你当年一样,再唱一出死牢里的生民戏?再在狱中写个一千一万字?”
  卢作孚:“时过境迁,当年我那一封书,说的是胡伯熊非湖北熊,澄清事实真相,让合川全县民众看明白了,这才死里逃生!”
  卢子英:“如今更该澄清事实真相,让泸县全县民众看明白了,代英哥也才能死里逃生。”
  卢作孚摇头道:“澄清什么事实真相?说,恽代英就是恽代英,说明白他去前面上海除了买钢琴还另有要事,说清楚他后来回泸县除了送钢琴还另有深意?”
  蒙淑仪、卢子英连连摇头。
  卢子英急道:“把人急死了。”
  卢作孚:“一急,就真要死人。既然时过境迁,我们便应如易经所说,与时俱进。这出戏,我们可要反过来唱。”
  “怎么反过来唱戏?”
  “代英与你我不一样,张挺生就是想拿他的身份来做文章!一盆污水泼在他身上,你们看,这布告上一行大字——‘煽动风潮’!他是什么用心?什么人才煽动风潮?”
  “乱党!他想诬陷代英是乱党!”
  “他想明确代英身份,然后好下手置代英于死命!我偏要还他个模糊法!”
  “怎么模糊法?”
  “我要模糊代英身份,叫他下不了手!代英他什么也不是。他分明就是个教书匠。泸州人谁不知道,他就是川南师范聘来的教师、教务主任、校长。他去上海,就是替学堂买教学仪器,买钢琴,好叫盆地里的学生娃也能像上海学生一样上音乐课——川南师范谁不知道?”
  蒙淑仪已经在为卢作孚磨墨,她往砚盘中倒了不少水。卢作孚捏住她的手,道:“夫人,你当我要写什么哇——用得了那么多墨水?”
  蒙淑仪答:“万言书啊。合川死牢中,你把大哥和胡伯熊的手都磨酸了!”
  “合川死牢中,我要向合川民众说道明白——此胡伯雄非彼湖北熊,当然费墨水!这一回,我要把泸县死牢中的代英兄弟形容成不红不黑,叫他张挺生无罪可定,一百字足矣!——不过,同样需要一夜之间,抄写一百份!”
  卢子英:“没问题!出门撕布告时,碰上梁师贤了,他神秘兮兮地跟我说,告诉你二哥,我家里有一台新式的油印机,托人在上海花了一百大洋才买回来的,德国造!印《师贤周刊》用的,一夜能印三百份!”
  卢作孚:“梁先生真是有心人。四弟,你这就去他那儿,告诉他,今夜便要有求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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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政(十四)
“二哥写的东西呢?”半个时辰后,卢子英急匆匆地跑回皂角巷院中,一进院便叫,“梁先生那边机器摆好了,就等着印呢!”
  卢子英进屋才见,二哥还在伏案疾书。“不是说好了只写一百字么,怎么写这么久?”卢子英见写了字的废稿纸扔了一地,和自己先前撕回来的布告混在一起……
  “二哥这是怎么了?”卢子英见二哥皱眉苦思,退回来悄声问二嫂,“那年子,在大足,刑场上,他敞开喉咙背书,一篇《祭十二郎》,一个螺丝也不吃,一个字也不错,痛痛快快背完!后来在合川死牢……一万字《告全县民众书》,半夜工夫写成!”
  “我猜,”望着案前卢作孚背影,蒙淑仪说,“你二哥他是……怕。”
  “怕?我二哥怕过啥了?张铁关的枪口指着他胸口,棹洋渡的斩标抵着他背心,他几时怕过!”
  “你二哥他是不怕死。”
  “死都不怕,二哥怕啥?”
  “你二哥怕的不是自己……死。”蒙淑仪摇头。
  卢子英细细一想,明白过来:“他怕代英哥……死?”
  蒙淑仪点头:“他这个人啦,横顺都把朋友的命看得比自己的金贵。”
  “钢琴者,川南师范学堂教授音乐课之用耳,与二胡比,仅东西乐器之别。恽代英者,川南师范学堂派往上海采购乐器之教师耳,与‘煽动风潮’者比,天壤之别也……”天亮后,第一个走上街头的泸县人读到了贴在门外的这篇一张纸就印成的短文——《告泸县全县民众书》。
  “还我钢琴!还我物理实验仪器!还我化学实验仪器!”天亮后,陆续聚积的川南师范师生结队*请愿。
  “我们要上音乐课!我们要上化学课!我们要上物理课……”请愿声越喊越响。
  “学生娃,是要上课嘛。上课,是要钢琴啊仪器嘛!这个都给人家夺了?”有民众加入请愿*。
  “购仪器何罪?买钢琴何罪?还我教务主任!还我恽先生!还我恽主任,还我恽校长!还我钢琴!”更多的民众加入*,为学生们帮腔。
  梁师贤夹在人丛中,按捺不住心头的赞叹:“少少许胜多多许,卢思兄啊,比起你在合川死牢中写下的万字文,泸州这一百字,看似平淡无奇,实乃重剑无锋!不露声色,不着痕迹,不争而夺人之心,不战而胜人之兵!”
  这一天,川南师范师生以及各界举行大规模*请愿。泸县学校,四川各地学校,纷纷声援响应,掀起全省空前未有的大*,张挺生竟无言以对。
  1922年11月18日,恽代英无罪释放。
  隔日,卢作孚在迎接恽代英出狱后,到泸县的码头送别恽代英。
  恽代英给张挺生留下的一份《致本地长官永宁道尹辞职书》,写道:“……川南师范自去岁受政潮影响,学生学业,既多荒废,学校规则,亦复荡然。代英私念,此际,第一须于最短期间有威信孚著之校长,能到校整饬;第二于规模粗定以后,宜极力求此校不复与政潮发生关系,使以后学校,可以安定入于轨道,不复有无谓之风潮。以代英管见,前教育科长卢思为人勤慎、精细,为学生所信仰。如果能在经费与办事方面,使卢思勿受各方牵制,必能当暂时整饬之任……”
  卢作孚离开泸县。隔年去重庆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任教。同事有恽代英与萧楚女。同年,卢作孚次子明达在重庆出生。
  人说,卢作孚一管笔,一张嘴,三十岁前,三次救过五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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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一)
卢麻布躺在床上;扭着头;望着门边斜靠的那根扁担。这根扁担,几十年,自己不知多少回出门时将它取出,进门时又把它斜靠在门背后。可是几天前,当自己放下麻布担子,把扁担斜靠回门背后,这扁担滑倒了。扁担滑倒,扶起来再靠好就是了。可是这一天,扶起它一回,它倒一回,一连扶了三回。卢麻布才晓得自己累得连扁担都靠不稳了,突然背心生出一阵凉意,心头冒出一句话:“耶,莫非这是最后一回靠扁担了?”
  卢麻布躺在床上许多天了,一直不肯最后闭上眼睛,是在望着门口,望着在重庆城教书谋生的二儿子回家。自己心头有话,想告诉所有的孩子,想说:“我这辈子,挑麻布卖麻布,几十年没少过哪家老板哪户邻居一尺一寸布头。”可这话,连方圆几十里的乡亲都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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