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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得,用得着这种时候再对儿子说么?自己还有什么想对儿子说的呢?
陪了他几十年的妻子坐在床边。嫁过来那天,洞房之夜,卢李氏就对卢麻布说过“这辈子,我陪他”。这一陪,陪了一辈子。卢李氏见丈夫眼巴巴望着门背后斜靠的扁担,猜到了他想说啥。又见他望着大门口,猜到了他在等二儿子赶回家,全家人到了,他还有话说。卢李氏想问丈夫还有些啥话要说,他用听不大清楚的声气说:“我们从肖家场搬到杨柳街,为的是啥子事?我还没告诉儿子。那年子,魁先娃去省城求学,出门前,我就想告诉他的。后来还是没告诉他。只送了他一根扁担,说了做人要像扁担有让性,没说肖家场的故事……”
1923年这一天,卢作孚父亲卢茂林在合川家中逝世。他的二儿子是从重庆大老远地赶回家中,没听到父亲留下最后的话,包括肖家场的故事。
不过,父子之间的传承,又岂在讲没讲一个故事?十几年后,到了1937年、1938年,二儿子做出事来,活生生再现了爸爸的全部个性,不光是那根扁担的“让性”……
有其父必有其子也!
卢麻布一生奔波,那根扁担挑过的麻布,不够他的二儿子办实业公司后,将手头最小的一条轮船货舱装满。
卢茂林去世,卢作孚写下《显考事略》。今天,已经找不到这篇亡佚的文字。老人们追忆,说卢茂林二儿子的祭父文,写得来声声带泪,字字泣血,赤子情深。
扁担是而立之年的爱物。
爱与不爱,三十岁的人,都离不得它。两个筐子摆在面前,你非得一肩挑起。一筐是老的,一筐是小的。父亲就这样挑了一辈子。父亲去世这一年,卢作孚三十岁,上有老母,下有未成年的弟弟,还有两儿一女。卢作孚只能将家人作一筐挑,另一头筐子腾空了——二儿子这辈子要挑的,比爸爸的重些。
教父(二)
这年除夕刚过,“袁汤圆”的袁老板打开铺门,发现对门子督府衙门又换了牌子。袁老板乐了,他也不敢怠慢,便从柜台后取出汤圆品种的招牌来,将“芝麻大汤圆:四十个钱一碗”上的“四”字,改作了“五”,其余“醪糟小汤圆”等依此类推,一路改下去,袁老板改了个遍。他忽然想起刚革了命的那一年元宵节,有一个教书的小先生带了三个读书的少年学生来店里,又大又圆的袁汤圆不好好吃,偏偏要拿汤圆来上算学课,说什么:“汤圆宣统元年是四个钱五个。今年,四个钱一个。求解:四年来省城物价涨了若干?”记得当时那个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少年学生算出来的答案是“百分之五百!”这一晃又恍过十年,万一那位先生再带了学生来吃汤圆,又该算了——省城的物价涨了若干?
住在西门城墙基脚下的成都市民,这一天,推门上街,也发现城头又变换了大王旗。有耐心的、眼睛爱找事的还看出,从城门上方坠下一个吊笼,笼中站着两个川军士兵,一个拎起一大桶红颜料,另一个打赤膊、提排笔、用军人的粗放在城墙上先抹去上个月另一军川军刚写下的什么标语,另写上大红标语:建设……
“建设”什么呢,没人再有耐心往下看,再爱找事的眼睛也找不出啥新花样来,于是路人们头也不抬,各自忙各自的营生去。刷完标语,打赤膊的军人才感到冷,披了士兵的军装向站笼中一坐,却是从前被杨森降职为兵的副官。
1924年初,杨森东山再起,2月19日,逐出川军第1军,进驻成都,就任四川军务督理兼摄民政,掌控四川军政大权。他一天没耽搁,又开始他四年前在泸县要做没做成的那桩事。办公室门口的牌子也新换成“四川军务督理杨森办公处”。
杨森端坐巨大的办公桌后,问:“建设新四川,第一做什么?”
杨森的副官马少侠答:“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发生力量!”
杨森颇赏识地一笑:“急电,有请卢作孚,出任四川省教育厅长,到成都助办教育行政。”
“教育厅长?他卢作孚未必肯来。”
“三年前在泸县,教育科长,我一请,他就来!”
“他这人,不在乎官大官小,就爱从小事做起,做成实事。”
杨森一笑:“那便再加一句……”
马少侠提笔等待。杨森却一把夺过笔,龙飞凤舞写下一句,写罢,掷笔文件夹上,得意地说:“有这一句,他卢作孚还肯来否?”
马少侠点点头:“有这一句,再不来,他便不是卢作孚!”
电报时代,远胜过驿路时代。隔天,看到电文,蒙淑仪笑了,抬头问丈夫:“这一回,你还去不?”
“有此一句,再不去,我便不是卢作孚。”卢作孚在省立女子第二师范宿舍中,笑了。
蒙淑仪凑近,读出电文最后一句:“尚记拙内泸州运动会剪发故事否?”
“夫人尚记否?”卢作孚抬眼望一下发妻那一头新派短发,故意用杨森电文中夹文夹白的话问道。
“这故事,一辈子也忘不了。”蒙淑仪羞涩地摸一摸短发,正是当年卢作孚在泸州为她剪下的发型,“你可真舍得下剪刀!”
“这才叫——忍痛割爱!”
“杨军长居然还记得这件事。”
“所以他叫我,我就要去。”
“唔?”
“他忆起这段事,说明他动了真情。”
“你不是说,真要做事,不要太感情用事?”
“他动了真情,便会用真心,真心真情,才能做成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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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三)(1)
1924年2月,就在杨森入主省城,发出诚邀电的当月,卢作孚辞去省立第二女子师范教职,离开重庆,再次踏上“东大路”,前往成都。经历川南师范的挫折,卢作孚心知,四川远未统一,因此,任何全省范围内的改革工作,均无任何实际意义。他婉谢了杨森的聘任,却提出:“自念识力不足以规恢宏远,但愿择一数间房屋以内之事业,兴办成都通俗教育馆。”
一转眼,辛亥革命成了历史教科书上的课文。川省省城的小学生们听不懂时,老师就会指着少城公园的方尖碑说:“放了学,回家路过时,自己去少城公园看看!”
方尖碑记是辛亥年保路同志会纪念碑。
这天,盯着方尖碑看的,不是小学生,是个军人。肉眼看不够,他还举起一架军用望远镜远调整焦距,才看清了。这军人真要看的,不是方尖碑。他顺着碑身望过去,认准少城公园中数间房屋,饶有兴趣地盯着看。
房屋前,一群工人正在一个三十来岁、穿麻布衣服的男子指挥下,搬运着什么。屋前有一块刚挂上不久的牌子:成都通俗教育馆。
此人对身边副官说:“啧,昨晚我来,这个馆还不是这般模样!”
副官回答:“一夜之间,新架了这座桥。”
此人的望远镜正瞄着这一座桥,道:“奇哉!”
副官说:“皆是这个人所为!”
望远镜中所见:一个穿麻布制服的身影正在与工程师一起,将新制成的轮船模型置入馆中。
“他叫什么名字?”
“卢作孚。”
“做什么的?”
“馆长。”
“看他那样,我还当是馆中雇的苦力。”此人把望远镜放下,他是杨森军第一师师长、成都市政督办王瓒绪。
“那边那个梳油光光一片瓦发型的高鼻子洋人是谁?”王瓒绪又有新发现。
“毕启。”
“哟嗬,今天撞上我省城的大名人了!连前朝洪宪皇帝袁世凯的银子都能讨到手的人!”王瓒绪再次举望远镜。
“惹不起的可怕人物!他的背后——且不说太平洋对面,就是在中国,也有多少美国、英国的传教士、大富豪、本国的大财主庇护着他,大把大把银洋支撑着他!”
“我知道!”王瓒绪打断副官,“我要问的是——这个卢作孚,怎么会跟这美国来的神学博士走到一起?”
“大概出于同一爱好——都爱给中国人当教书匠吧?”
“他两个在说啥呢?神学博士在问,卢作孚在答,可惜听不清,”王瓒绪摇摇头说,“好像还说得多起劲似的!”
“啧,三天前我来,这个馆还不是这般模样!”毕启虽到中国西部三十年,中国话中依旧是美国西部口音。
“我还嫌慢呢!”卢作孚笑道。
“还嫌慢啊!”
“毕启先生开始创办华西大学的时候,计划用多少年?”
“三十年,”毕启学中国百姓语言习惯,竖起三根手指说,“作孚先生呢?你开始创办这个民众通俗教育馆,计划多少年?”
卢作孚也学毕启样,竖起三根手指。
“也是三十年?”
卢作孚照旧竖着手指,却摇头。
“三年?”
卢作孚还是摇头。
“总不能再少了吧?”毕启看出卢作孚眼中笑意,“莫非卢先生说的是三……”
卢作孚正要往下说,毕启看到卢作孚的妻子走了过来,她显然正在参加布置交通陈列馆,手头拿着个轮船模型,有外人在,红着脸望着卢作孚,是要问怎么陈列的问题。卢作孚迎了上去。
教父(三)(2)
“可怕!”一个问题堵在毕启喉头,“卢作孚,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可怕?”
“可怕!”望远镜中,王瓒绪依旧盯着卢作孚,“到我省城,一省教育厅长不当,偏偏向杨军长自荐了要当这小小教育馆长的那个人,就是他?”
“正是。”副官听出王师长说到杨军长时,顿了一下。副官记得过年时家乡来了个摸骨的,曾给王师长摸过骨,当场说他大富大贵大权在握,背后悄悄对副官说,“你的顶头上司的脑后生有一根反骨”。副官听后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当时副官已经知道王师长正坐等时机要实施一次可怕的军事行动。副官感到“可怕”,便没敢多语。
“如今世道,国人不图名,便图利。他图的什么?”王瓒绪边说边走向对面的卢作孚,这时正有学生与士绅数人来到陈列馆,卢作孚向他们讲解着。
副官道:“短短数月,他将这个馆在成都搞得沸沸扬扬,军界、商界、知识界多有捐赠,眼看要占领整个少城公园。”
王瓒绪与副官一路混迹于前来参观的成都市民,一路走过那座新建的桥,走过自然陈列馆、历史陈列馆、农业陈列馆、工业陈列馆、卫生陈列馆、武器陈列馆、金石陈列馆等多个陈列馆在内的博物馆。王瓒绪混迹观众中,跟踪在卢作孚身后,从一间间陈列室中,透过飞机模型、轮船模型、动物标本,透过正放映的幻灯与电影的光影,不断打量卢作孚。
“我好像遇上了一个变中国传统戏法的,却不穿宽衣长袍,只穿布衣布鞋,你说他扮的是个什么角色?”王瓒绪奇道。
“您问得好,他究竟图个啥?”副官也不解地说。
王瓒绪冷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副官凑到王瓒绪耳边说:“曾有人密告,说他常常一个人捧着账本发呆,见窗外有人过,立即将现金与账本藏入保险柜中。”
“成都、四川、乃至中国,所有新政最后无不毁在营私舞弊、贪赃枉法的蛀虫手中!”王瓒绪冷笑,“居然有人把这一套小把戏,玩到我王瓒绪的眼皮底下来了?”
次日,一辆汽车驶入少城公园,市政人员闯入馆内,将成都民众通俗教育馆的账本查抄。现金封存。
查账地点在二楼阳台上,这一天阳光通透。摆放在阳台正中的是一张黑漆八仙桌,桌上放了两只算盘,远看也就是通常的算盘,一拨时,顿见不同,那声音岂是通常算盘木珠哗啦啦声音可比,叮叮当当,纯是金石之声,这却是两把一模一样的铜杆石珠铁算盘,铜是精铜,石是此去数百里川康汉藏边地特产的墨石。省城人凡涉及公务却挟嫌营私的老板们,一听到这两把铁算盘的叮当声,少有不冒一头冷汗的。
查账人来者虽众,却无人敢坐到查账桌边。摆好桌子,一左一右铺设好一对铁算盘后,便分向两旁让开。一个老者,从楼道口出现在阳台上,见人便低三下四点头哈腰生怕开罪了谁,却径直顺着众人让开的通道来到桌前,一双枯瘦的手,颤抖着,将一只铜管的水烟袋从嘴里扯出,晃晃荡荡地好容易才摆平在脚下空地上,似乎不堪其重。这才强伸直虾米一般的腰,坐在八仙桌边新设的高背靠椅上,双臂探出,摸索着各挨到一架算盘的边。突然,似夏日陡然变脸的天空,刚才还堆满笑意的双眼中透射出一股杀气,刚才还连水烟袋都端不稳当的双手,十指如苍鹰钩爪,各执一个铁算盘,高举过头顶,向晃眼的阳光中猛地一抖,双算盘同时发出干净利索“当”的一声震响,众人再看时,顿见铜杆上所有石算珠均归零。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