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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度丰富着她的思维,让她顿悟要撑起下河院绝不是件简单容易的事。遂默默拿了钗,往草棚里钗草。
夜黑更有夜黑的事儿。
下河院管家有管家的账,东家有东家的账。大到牛羊布匹,小到针头线脑,凡是沟里人用了的,东家庄地都要记到账上。这绝非一件简单容易的事,凭的不只是耐心,还有对整条沟每一户人家的把握。越是小账,你越要跟人家交待清,免得人家说你偌大个下河院,竟打三分两分的主意。沟里确有那么一些小人,眼睛专盯着这三分两分的事。闹不好,下河院几辈子的声名就要坏到这三分两分上。因此庄地做起来,就格外的用心。
阴云(15)
这天他推说眼睛疼,差人唤了灯芯记账,自个却抱了烟壶端坐。油灯勾出两个人的轮廓,算盘声和着水烟壶的咕嘟儿声一直响到深夜。中间奶妈怕一盏灯不够用,又添了盏,没等奶妈出门庄地扑地就吹灭了。
奶妈心里嘀咕,不就一盏灯么。
灯芯却硬是留心到了这个细节。
忙至后半夜,儿媳灯芯回屋后,东家庄地忙不迭地从椅上奔过来,翻开账本,仔细地查看起来。一张枯脸因激动瞬间溢出难见的喜悦,慢慢便兴奋得不能自已。账记得工整,一笔笔的,清晰而一目了然,特别是他有意弄错的几笔,竟也给不露痕迹地改了过来。
东家庄地震在了那儿。
摇摆的灯光下,一脸愕然的东家庄地手抱烟壶,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离下河院五里远处,油坊却是另番景致。
自开榨后,下河院的油坊终日彻响着碾子的隆隆声,白雪覆盖的沟谷上空,一股子清洌洌的油香日夜飘荡。
新盖的廊房里,管家六根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这廊房是春后盖的,也就是娶灯芯前不久,四大间,却花了足足有六间的银两。当时,东家庄地忙着应对四处上门提亲的人,油坊的事一应儿交他手上。管家六根那阵儿闹得慌,心堵,不只是东家庄地要娶儿媳妇,是他跟油坊马巴佬的关系出了点岔。这岔出得也日怪,开春某一天,马巴佬忽然跟他提起了前年一档子事,油的事。马巴佬的意思很明显,那十几桶油不清楚,主要是下路不清楚,油卖了钱呢?狗日的马巴佬,他倒记得清楚,前年的事,他竟还记着。六根当时说,过去这久了,我也给忘了,还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做甚?马巴佬说,不对,管家这话不对,啥叫个陈谷子烂芝麻,事儿就是事儿,搁多久也是个事儿,该说清还得说清。这事能说清,说清我这管家还有啥当头?六根心里气恼着,嘴上仍旧支支吾吾,没想马巴佬重腾腾丢过来一句,要是说不清,我找东家说去!
挨天刀的马巴佬,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这么要挟他!六根压住火,息事宁人地说,算了,马巴佬,不就几桶油么,你要是缺油吃,今年给你补上,瞅瞅今年这菜子,满地绿的,怕是到时你一家大小天天喝都来不及呢。
球!马巴佬恨恨吐了个脏字,管家你哄谁哩,我是三岁大的小孩,我是吃屎长大的?管家你听着,我马巴佬也是眼里糅不得沙子的人,你要是想糅,尽管糅,可我把丑话说前头,哪天我要是活得不爽心了,也是能张开口咬几下人的!
一句话说得,六根怕了。跟马巴佬的关系就像是一对犁地的犏牛,得合着劲儿往犁沟里走。一头耍了性子,另一头的苦就到了。打心里,他是怵马巴佬的,也不敢真惹翻他。他马上赔着笑脸道,好,好,好,啥话也甭讲了,这不要盖廊房吗,补给你,前缺了后补,你跳个啥蹦子吗?
就这么说,六根一手指挥着在油坊盖了四大间,一手,却悄悄差人,在马巴佬的老家,也像模像样盖了两间。这事才算平下。
但他跟马巴佬的关系,却再也无法回到原先那个密上。
躺在驼毛褥子上,管家六根大觉睡完睡小觉,整日里显得无所事事。油坊那点事就算他完全不上心,马巴佬也不敢胡日鬼,这点上他还是有把握。其实他躺在炕上,听碾子和油榨一响,一天能出多少油多少渣便了如指掌,马巴佬又怎敢蒙他。
他的心思,在另桩事上。
侍候他的正是今年新来的小巴佬七驴儿。这是一个让人咋看咋顺眼的人,年纪轻轻,人却活泛得不是个一般。活泛是指他那双眼睛,叽哩咕噜的,一看就个精明鬼,端茶倒水洗脚捶背没一样不给你做到点子上。这娃长得白净,人又爱干净,有这样一个人侍候着,管家六根应该说很满足,可是偏巧心里就钻了鬼。六根的经验总是提醒他,看上去越顺眼的人,越得多留个心眼儿,这号人啥都不显在脸上,往往到时候给你个摸不着。况且,他对这娃还不十分地知底细。六根向来对不知底细的人不掏半片心,尤其这种来路不明的人。
管家六根一直在琢磨七驴儿,他想赶在出油前把这个娃彻底掌握清楚。可这事看来有些难,这个自称是马巴佬远方亲戚的外沟人从他进入油坊的那天起,就自告奋勇要来侍候他,六根一开始还开心,后来又想,这机灵鬼家的莫不是存了啥意图?身为下河院大管家的六根这些年无意间养下个毛病,看啥人都觉是抱了意图,越是想跟他近的人这意图就越重,越让他猜疑。可接连试探了几次,七驴儿就是不露一点马迹,他浑沌未开的样子反倒让六根心病越发重。他在夜里不止一次问过马巴佬,真是你远方亲戚?马巴佬搓着尖下巴上那撮脏胡子说,哪敢骗你,是我舅家的表孙,喊我姑爹哩。马巴佬的话管家六根一向只信三分,另七分他宁可当成狗屁。真是他表侄倒也罢了,若要不是,这大的事交给七驴儿真是让他麦芒尖上跳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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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16)
管家六根担忧的是往外送油的事。油坊一出油,他和马巴佬那份就要赶着送到沟外去,送到沟外才能变成银子。往年这事儿不劳他费心,马巴佬轻车熟路,出不了错。可今年让他烦。送油的小孙巴佬去年最后一趟死了,骡子惊了连车带人滚到石崖下。油坊其他的巴佬又都不能用,惟有七驴儿是个新手,可他就是放不下心。
油灯剥儿剥儿响,火盆里的炭映得两张脸紫里透红。马巴佬显然对管家六根的猜疑心存不满,但又不敢露在脸上。让七驴儿送是他的主意,不仅要送,他还想让七驴儿把油房外面的事接手起来,当然,这只能是下一步。这小子灵泛得很,张嘴就知你肚里的话。马巴佬太需要这样一个机灵鬼来跟管家六根打交道了,这几年他帮着管家六根吃了多少苦,担了多少心,却又得了几个银子?一想牙缝里就扎针,脊背里就走凉气。
就他一个嘴黄儿未干的外沟人,敢坏你的事?两间房盖在院里后,马巴佬的话原又回到原来的水平上,每一句都含着对管家六根的尊重。管家六根说,谅他也不敢!
一连观察了好些个日子,也拐弯抹角试探了许多,管家六根的心渐渐平落下来,他确信是自个多疑了,放着这么好的娃,硬是给胡猜疑哩。有时候疑心太重也不是个好事,六根把自个埋汰了一通。加上送油的事迫在眉睫,一刻也不容耽搁,管家六根思来想去,最终将信任交付在七驴儿这娃身上。
次日天麻,十五岁的外沟人七驴儿套好了骡车,车上载着满沉沉两大桶清油,上路了。
望着渐渐消失在山壑里的七驴儿,管家六根心里涌出一股对下河院女人灯芯报复的快乐。细细一算,这个女人让他今年少收了五石菜子,羊毛出在羊身上,管家六根不会让她少拨拉掉一个子儿。一进油坊,他便让马巴佬将油榨的碾子调细,出的油自然会多,至于油香不香味儿足不足不是他眼下考虑的事,再在油渣上动些脑子,损失一分不少就给补了回来。
安当完这一切,管家六根心里美滋滋的,有时候,管家六根也认为给下河院当管家是件很美妙的事,美的不是自个到底捞多少好处,关键是从谁手里捞,捞了还让他说不出来,这才更有意思。
嘿嘿。
天刚麻亮,裹着一身棉袄棉裤的灯芯走出西厢房。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忍不住打出几个寒噤。
昨夜又是一场好雪,只可惜鸡叫时停了。寒流卷着冰凌儿打在脸上,很快就在发梢眉眼上结上冰霜,那股冷,也是格外的爽。
灯芯提起扫帚开始扫雪,这段时间,她主动将西厢房的家务承揽下来,惹得奶妈仁顺嫂很是不安。倒是东家庄地暗含着满意说,持家过日,多张口多穷,多双手多褔。昨夜她还是跟公公记账,天上漫下雪花的时候,公公手里的烟壶放下了,站在窗前,凝望着满天飞雪,公公眼里,扑儿扑儿的闪出一股东西。灯芯怕公公受凉,不声不响将一件羊皮褂子披公公身上。公公转了一下身,目光在她脸上驻足片刻,一闪,又到了窗外。灯芯再次低下头做账的时候,就听公公由衷地发出一声喜叹,明年又是一个好年景呀。灯芯禁不住再次抬头,真想轻步过去,跟公公站一起,望住这满天祥和的雪。
一挑儿一挑儿的油灯光亮下,一层祥和浮上公公渐渐舒展的脸庞,这张脸一旦舒展开来,竟也能透出一股子诱人的光,那额饱满,虽是沟壑纵生,却也掩不住那一额的智慧。鼻梁楞挺,高高地翘起,衬托得那张脸越发有了股英气。面颊虽是早生斑点,却也……灯芯一时想不到词,带几分暗羞地垂下眼去。心里一个劲提醒自个,这是公公哩,不可乱盯了望。终还是忍不住浮出一层不该有的瞎想,公公年轻时,却也是个颇有英气的人哩,怪不得……想到这一层,灯芯是真正羞了,心臊得扑儿扑儿跳,脸颊莫名地飞出两团红,若不是油灯遮着,真是害死人哩。
公公半天听不见她的声音,自顾自地说,雪养地气,明年的菜子又能提前下种,好兆头。一听公公提起菜子,灯芯这才停下手中的活,大落落地走过来,跟了公公一起赏雪。瑞雪飘飘,在夜空下舞出美丽的弧线,夜风一吹,雪花飞进来,落在她和公公身上,打个颤儿,化了。屋子里暖暖的炉火熏蒸在他们脸上,映得两张脸比白日里更红,灯芯又替公公拽了下羊皮褂子,好让他身子更暖和些。毕竟是冷冬,稍不留心,着了风寒或湿热,可就败了这雪的美意。雪飞雪落中,两颗心横溢着对下河院未来的美好向往。许是雪景太过美了,公公居然忘了禁忌,转过身子,慈祥的眼睛盯住她跳跃的眼神说,陪我到雪里走几步吧。
阴云(17)
……
记账使灯芯和公公的关系亲近起来,也变得暖和起来。公公不再居高临下审视她,亲和的目光平视着跟她交流。甚或有意无意说些沟里的事,貌似随意的谈喧实则蕴藏着别种意味,灯芯觉得公公开始把她往某个方向上引。账记到一半,沟里六百多户人家的性格和家底她已大致有了底,特别是公公加重语气点出的那些账上爬满了债实则日子殷实小富的人家,更是一一记在了心中。若干个日子里,灯芯一面聆听公公教诲,一面忍不住期望公公将话题引到管家六根身上。可公公始终不满足她这一愿望,宁可不厌其烦地叨叨奶妈仁顺嫂,也决然不提管家六根半个字,反倒让灯芯期望着的心一次次陷得更深,更黑。
雪不是太厚,扫起来还算容易。跟心的暖和比起来,天气的寒冷却是一日挡不住一日,身上发着汗,手却冻得握不住扫帚。天尚未大亮,后院的下人像是才起床,惊叹声里夹杂了对天爷的不满,下人们对扫雪的恐惧破坏了雪带给世界的瑞祥,灯芯忍不住叹了气,看来万物给人的感应原是不同的。放了扫帚,想进屋暖暖手。转身的一瞬,一个影子眼前一晃,倏地不见了。是从西厢房北面的墙上出去的。墙有些矮,中间还开了豁落,有一日灯芯心里还念叨,这矮的墙很容易招来贼或什么,没想这阵就给碰上了。正要喊脑子里却忽地一悠,那影儿像是见过,瘦瘦的却透出机灵,越墙的功夫尤其了得。这么一怔便闪出一个人来,正是抱了她的那位。
奇怪,明明是在窑上的,咋能在院里呢?
少奶奶灯芯便有了片刻的恍惚,暖手时禁不住再次细想,最后在心里肯定了,自己再笨还不至于将人认错,只是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越墙出去?纵是从窑上回来,也不至于连门也不敢走。
这个上午便在不明不白的思想中过去。
二拐子果真回来了。昨夜天落雪时摸黑进的村,没回家,也没想过进下河院,直接摸进中医李三慢的药铺。
李三慢开药铺赚不到钱,又懒得租地种,便在药铺里设起了赌场,招惹二拐子之流给他送银子。二拐子原本就染了这手,以前也偷偷摸摸的,有几个银子就去赌。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