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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塔莫利帕号’已经起航了。”
“啊!”克吕班说,“我倒没有注意。”
热尔特雷—加布勒船长吐了一口痰,说道:
“苏拉,溜掉了。”
“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傍晚。”
“他去哪儿啦?”
“去见鬼了。”
“那是当然,不过去了哪儿?”
“阿雷基帕。”
“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克吕班说。
他立刻又说了一句:
“我要去睡了。”
他点亮了他的蜡烛,向门口走去,接着又走回来。
“您到过阿雷基帕吗,热尔特雷船长?”
“到过,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在哪儿停靠?”
“几乎到处都可以停靠。可是这只‘塔莫利帕号’却不会停靠。”热尔特雷—加布勒先生在一只盘子边上敲光了他的烟斗里的烟灰,继续说道:
“您知道,那只叫‘特洛伊木马’①的三桅小帆船和那只叫‘特兰特姆让号’的漂亮的三桅帆船是去加的夫②的。因为气候关系,我不同意开航。它们驶回来了,那样子真好看,三桅小帆船装着松脂,它漏水了,于是使用水泵,把水和装的货一起抽了出去。至于那只三桅帆船,它的干舷部尤其受到了损坏。
① 原为英语,意为:再见。
① 特洛伊木马,古希腊传说中希腊人围攻特洛伊九年不下,后将一批精兵放在一大木马腹内,特洛伊人将木马移进城内,夜间木马腹中士兵跳出,打开城门,希腊兵涌入,攻下特洛伊城。
② 加的夫,英国威尔士南部港口城市。
船艏斜桅托板,船艏尖端,前桅帆滑车伸出梁,左舷的锚杆,全都打碎了。大三角帆的补助帆桁在上桅的支木那儿也碎了。三角帆的侧支索和艏斜桅支索,如果船回来了,去看看它们成了什么样子吧。前桅没有一点儿坏,但是受到了很利害的震动。艏斜桅上的铁全没有了。真叫人难以相信,艏斜桅仅仅擦了一下,但是外面一层完全给剥去了。左舷的船板穿了一个三平方尺的洞。这便是不听从大家的意见的结果。”
克吕班把手上的蜡烛放到桌子上,再把他的粗布短上装领子上的一排别针别好。然后他说道:
“热尔特雷船长,难道您没有说过‘塔莫利帕号’不停靠任何地方吗?”
“我说过。它直接驶向智利。”
“那么,它在路上就不能报告它的消息了。”
“对不起,并非如此,克吕班船长。首先,它可以把邮件交给在海上遇到的向欧洲行驶的任何船只。”
“说得对。”
“其次,它有海上信箱。”
“您说的海上信箱是什么?”
“克吕班船长,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
“当船只经过麦哲伦海峡①的时候……”
“怎么样?”
“到处是雪,无休止的大风大浪的天气,凶极了的风,险恶的大海。”
“以后呢?”
“以后您绕过蒙默思角。”
“嗯。以后呢?”
“以后您又绕过瓦伦廷角。”
“再以后呢?”
“再以后您又绕过伊西多尔角。”
“接着呢?”
“您绕过安娜角。”
“好的。可是,您叫做的海上信箱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就要谈到它了。右面全是山,左面也全是山。到处是企鹅,还有预兆风暴的海燕。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啊,老天爷呀老天爷!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像这样敲打不停。狂风用不着别人来帮助它。在那儿,要一直监视着船尾栏杆!在那儿,要降低全部的帆!在那儿,要用三角帆代替主桅帆,再用船艏三角帆①代替三角帆!一阵暴风紧接着一阵暴风!此外,有时候,四天,五天,六天,迎着风使不起帆。常常整套全新的船帆只剩下了碎片。多么美妙的舞蹈!阵阵狂风向你吹来,把一只三桅帆船吹得像一只跳蚤一样乱蹦乱跳。我看见过在一只英国双桅横帆船‘忠诚号’上一个小水手攀在船头的斜帆桁上面,不知道给刮到十万八千里以外什么地方去了。
① 麦哲伦海峡是麦哲伦发现的,在南美洲南端。
① 船艏三角帆是暴风雨时用的。
人们刮到空中,啊,就像蝴蝶一样!我看见过一只叫做‘收益号’的漂亮的双桅纵帆帆船上的工头,在桅顶横桁上给吹下来,立刻跌死了。我船上的栏杆都断了,我的船边护舷木打得粉碎,大家离开那儿的时候,船上的帆都破碎不堪。有五十门炮的三桅战舰四处漏进水来,如同篮子。恶魔一样的海岸!没有什么能比它更容易发怒了。岩石好像给顽皮的孩子撕碎成一小块一小块。接下来到了饥饿港。在那儿,一切更加恶劣了。我看到一生中从未见过的险恶的海浪。那片大海简直是地狱!突然间,人们看到这样两个写成红色的单词:Post…Office①。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热尔特雷船长?”
“我想说的是,克吕班船长,一绕过安娜角,就能看到一块一百英尺高的石头上有一个大棍子,这是一根柱子,在它的上端吊着一只大桶。这只大桶就是信箱。准是英国人在上面写了Post…Office。他们想派什么用场?这是海洋邮局。它不属于那位可尊敬的绅士,英国国王。这只信箱是公共的。它属于所有的国籍旗②。 Post…Office,这像中文一样难懂!你就好像觉得有一个魔鬼突然给你送上一杯茶一样。现在就来说说这个邮局是怎么服务的。所有经过的船只都派出一只小船,带着信件到那根柱子那儿。从大西洋来的船送出寄回欧洲的信,从太平洋来的船送出寄回美洲的信。驾驶小船的船员把你的包放进那只桶里,再从桶里拿出放在那里面的包。你负责你拿走的信,在你以后来的船负责拿你放进去的信。因为大家彼此朝相反的方向航行,你离开的大陆,就是我正要去的地方。我带走你的信,你带走我的信。那只桶是用链子捆在柱子上的。下雨也好,落雪也好,降冰雹也好,该死的海洋也好,它都毫无所谓。海燕在四处飞来飞去。‘塔莫利帕号’将从那儿路过。那只桶有一个很牢的带铰链的盖子,但是没有锁,也没有挂锁。您瞧。大家就这样能够向自己的朋友写信。信都会到达目的地。”
“这真是十分奇怪,”克吕班带着迷惘的神情,低声说道。
热尔特雷—加布勒船长向他的大啤酒杯转过身去。
“假定苏拉这个无赖要给我写信,这个坏蛋把他的字迹潦草的信丢进麦哲伦海峡的大桶里,那要四个月以后,我才会收到这个无耻的东西乱涂乱写的信。”
“喂,克吕班船长,您明天起航吗?”
克吕班完全像在梦游中一样,没有听到他的话。热尔特雷船长又重复问了一遍。
克吕班清醒过来。
“当然起航,热尔特雷船长,明天是我的船期。我应该在明天早上起航。”
“如果换了我,我就不起航。克吕班船长。狗皮上的毛有潮湿的气味。海鸟飞来围着灯塔的灯转个不停,已经有两个夜晚了。不祥之兆呀。我有一根气候变化预测管,它正在作怪。我们正在下弦月的时候;湿度到了最高度。我在今天下午看到了地榆合起了叶子,一块田里的苜蓿的梗都挺得直直的。蚯蚓都爬出来了,苍蝇叮人,蜜蜂不离开蜂箱,麻雀彼此像在商议什么大事。人们能听得见远处的钟声。今天傍晚我就听到了圣吕内尔的三钟钟声①。还有,太阳落山的时候,光线灰暗。明天会起浓雾。我劝您不要起航吧。我害怕雾胜过害怕暴风雨。雾是阴险的家伙。”
① 原为英语,意为:邮局。
② 指船上挂的国籍旗。这里的意思是说属于任何国家的船只。
① 教堂早、中、晚祈祷前的钟声。
第一部 西尔克吕班
第06章 喝醉酒的舵手和不喝酒的船长
一 多佛尔礁
在格恩西岛的南边,普兰蒙海角的对面,海峡群岛和圣马洛之间,距离陆地大约五里的海面上,有一群礁石,叫做多佛尔礁。这个地区很危险。
多佛尔,或者Dover①,许多礁石和悬崖都叫这个名字。特别是在北滨海省②的海岸附近,有一个多佛尔岩,如今在它的上面已经立了一座灯塔,它也是可怕的礁石,不过不要和刚才提到的那处岩礁混淆起来。法国海岸离多佛尔岩礁最近的地方是布雷昂角③。多佛尔礁比诺曼底群岛的第一个岛离法国海岸要略微远一些。这处礁石到泽西岛的距离几乎和泽西岛的最长的对角线一样长。如果泽西岛像在铰链上转动那样以科尔比埃为中心转动的话,那么它的圣凯瑟琳角差不多会撞到多佛尔礁,还差四海里多一点远。
在这些文明的海洋里,最蛮荒的岩石也很少没有人迹。在哈戈能遇到走私者,在比尼克能遇到海关人员,在布雷阿能遇到克尔特人,在康卡尔有养殖牡蛎的人,在塞桑白尔,在恺撒岛,有猎兔的人,在布莱克—霍有拾蟹的人,在曼基埃有用拖网捕鱼的人,在艾克莱—霍有用抄网捕鱼的人①。可是在多佛尔礁,却看不到一个人。
海鸟在那儿自由自在。
没有什么比碰到它更可怕的了,据说是“白帆船号”沉没所在的卡斯凯礁,加尔瓦多斯暗滩,怀特岛的针礁,使得波利欧海岸变得十分危险的罗内斯礁,掐住梅尔盖的进口、迫使在二十英寻②深的地方设置漆成红色的航标的普雷埃浅滩,艾达勃和普鲁哈周围的险礁,格恩西岛以南的两座克尔特祭司礁,老安得洛礁和小安得洛礁,科比埃礁,阿努瓦群礁,因为这句“如果你路过拉斯岛,不死也会吓一跳”谚语叫人胆战心惊的拉斯岛,亡妇礁,布礁和弗罗基礁的通道,格恩西岛和泽西岛之间的德鲁特礁,曼基埃和索塞之间的哈尔登礁,布莱湾和巴纳维尔之间的劣马礁,它们的名声还都不能算太坏。人们宁可冒险一处挨着一处地闯以上这些礁石,也不愿意冒险闯多佛尔礁,哪怕是仅仅一次。
拉芒什海峡的大海是西欧的爱琴海,在这危机四伏的整个海上,只有格恩西岛和塞尔克当中的念珠礁才和多佛尔礁同样可怕。
可是,在念珠礁上还可以发出信号。遇难的船能够得到援救。在那儿向北看得到迪卡尔角或者伊卡尔角,向南看得到大鼻角。在多佛尔礁上向四周望,什么也望不见。
① 原为英语。
② 北滨海省,法国西北部一省名。
③ 其实并无这个地方,据本书原版本注,是作者杜撰的。
① 以上这些地方都在多佛尔附近,有的在法国沿海,有的在海上。
② 英寻,约合一·八三米。
只有风暴,海水,乌云,无边无际,看不见一个人影。除了迷路的人,谁也不会到多佛尔礁来。花岗石都是直立的,奇形怪状。到处是陡坡峭壁,完全是对人冷酷无情的深渊。
这儿是远离海岸的大海,海水非常深,像多佛尔礁这样完全孤立的礁石吸引着和庇护着那些需要远离人类的动物。这是一种海底下的巨大的石珊瑚。这是被淹没的迷宫①。在那下面,潜水的人很难到达的深处,有岩洞,洞穴,巢穴,黑暗的交错的道路。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在那儿大量繁殖。它们互相吞噬。蟹吃鱼,而自己又被吃掉。一些外形可怕的、生来不是为了让人的眼睛看的怪物,在这昏暗的水底充满活力地游来游去。一些轮廓模糊不清的嘴,触角,触手,鳍,张开的颌,鳞片,爪,螯,在这儿浮动,颤动,变大,换形,在阴森透明的水里消失。一大群一大群恐怖的浮游生物四处转来转去,做它们要做的事。这个地方是七头蛇聚居的穴。
这是可怖的世界,十足的可怖。
如果你能够,不妨想象一下许多海参聚在一处乱挤乱动的样子。
注视大海的深处,就是注视未知的事物的想象力,就是从可怕的一面注视这种想象力。深渊和黑夜相似。在那儿也有睡眠,至少是表面上的睡眠,是大自然的意识的睡眠。在那儿,不承担责任的罪行十分安全地实现了。在那儿,在可怕的寂静当中,初初出现的生命,几乎像幽灵一样,又完全如同魔鬼一样,忙于亡灵的残暴的事务。
四十年前,两座外形奇特的岩石从很远的地方就向大西洋上航行的过客指明了多佛尔礁的地点。这是两座垂直的、尖尖的、顶端弯曲的小峰,彼此的顶似乎要连接在一起,望过去会以为是从海里伸出的一只被淹没的大象的两只大牙。只是这两只象牙高得像塔楼,大得像山。这两座阴暗的妖怪的城市里天生的塔楼在它们之间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那儿波涛汹涌。这条通道弯弯曲曲,一路拐好几个弯,仿佛是两道墙当中的一段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