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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辛弃疾推而广之,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何止是青山绿水,一花一叶也都有动人的姿彩。至于鸟兽虫鱼,除了孕生美感,还可亲切互动,更是让人回味无穷。李义山说:“庄生晓梦迷蝴蝶。”在这里,“迷”字与其说是执着与依恋,不如说是欣赏与赞叹。
面对现实生活的压力,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总会想办法加以化解。人的想象力提出了化解之道:幻想、梦想与理想。“幻想”一词表示不切实际,或者说是有意逃避现实。我念中学时数学不好,不免幻想自己数学都考满分。一般而言,这称为“白日梦”。但是,不管白天或夜晚,如果睡着了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所做的梦,就可以说是“梦想”了。
梦想不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因为它可能来自潜意识的暗示。如果把梦中不由自主所出现的内容,投射到现实生活中,由此产生改革现状的愿望,那就可以公开声称是“我的梦想”了。像“我有一个梦”这样的语句,在美国政坛上已经成为动人的口号,总能吸引大家驻足倾听,想要看看自己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意。“人类因为有梦想而伟大”,这句话是文明进步的契机。
至于理想,听起来冠冕堂皇,一方面它与现实是对立互补的,因为没有理想,则现实将失去方向;另一方面它由于一个“理”字,好像比较理性,减少了如梦似幻的感受成分。理性使人可以沟通,进而取得共识,可以一起商量如何改善现实。
幻想、梦想与理想,这三者不可能完全区分开来,只能就其成分比例来作判断。当我们欣赏大自然时,可以幻想自己是只蝴蝶,但终究少了一点“栩栩如生”的气氛。这样的幻想如果经常出现,难免干扰日常生活的轨道,从务实变成务空,而幻想也就变成逃避的借口了。
梦想的特色在于潜意识的作用,不是你我可以操纵的。像庄周梦蝶,能使庄子在苏醒后,随即思索:是我梦见了蝴蝶?还是现在蝴蝶梦见了我?我与蝴蝶一定有所区分。因此,物我固然有同化的一面,但是身为一个人,还是应该修炼身心,以求展现人的更高意境。
从梦中醒来之后,就是为自己设定理想的时候了。理想是对未来的憧憬,提供给现实一个明确的方向,因而也引发了上进的动力。庄子的理想不是要成就治国平天下的大业,而是要唤醒人们追求生命的安顿。不论个人处境如何,逍遥自在不是人类最深的向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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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鹏南飞
“北海有一条鱼,名字叫鲲。鲲的体型庞大,不知有几千里。它变化为鸟,名字叫鹏。鹏的背部宽阔,不知有几千里。它奋起高飞时,双翅张开有如天边的云朵。这只巨鸟,在海风大作时,就会迁徙到南海去。南海,是一个天然大池。”
以上是《逍遥游》开篇第一段文字。先别管鲲是不是鲸鱼,因为再大的鲸鱼也不会有“几千里”那么长。至于鹏,据说最大的是一只翅膀就比一匹马还大,但是要说它“几千里”,想都别想。并且,鱼可以变为鸟,这是在说什么?
庄子所说的,是人的潜能,他秉承《老子》二十五章描述的:“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人的“大”既可以与天地并列,那么说他几千里也不为过。鱼不能离开水,这表示人的生命在尚未提升转化之前,仍有诸多限制。变为鸟之后,只需要空气,这显然是个进步,自由幅度更大了。当条件成熟,海风大作时,大鹏就要往南方飞了。从北到南,表示距离很远;古人以南方代表光明,所以这个方向也暗示要追求智慧的觉悟。
至于怎么起飞,飞行过程又发生什么事,庄子接着引述记载怪异之事的《齐谐》:
“这本书上说:‘当大鹏要往南海迁徙时,水面激起三千里波涛,它拍翅盘旋而上,飞到九万里的高空。它是乘着六月刮起的大风而离开的。’野马似的空中游气,四处飞扬的尘埃,都是活动的生物被大风吹拂所造成的。天色苍苍,那是天空真正的颜色吗?还是因为遥远得看不到尽头的结果?从天空往下看,也不过是像这样的情况吧!”
大鹏趁着自然条件起飞了,并且一飞就是九万里,因为它“飞到九万里的高空,才算抵达风的上方,然后才可以乘着风力,背靠着青天,开始飞向南方”。“九万里”实在不能当成真实的距离。我们搭乘国际航线的飞机,顶多飞到三万多英尺的高度。若是九万里,早就抵达外太空了。庄子“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用意,是要我们放弃一般的想象力,再随着他去思索更深刻的问题。飞得够高,才可以自由翱翔而不费力气;并且,飞得够高,才可以从天上回顾地球,看出地球原来与天上一样的美。有距离才有美感,不是如此吗?既然如此,我们在世间若能减少各种欲望与执着,不是更能以审美的心情去观赏周遭发生的一切吗?
2。精神三变
庄子以“大鹏南飞”寓言来勉励我们从事修炼功夫,借此展现人类生命的不凡潜能。人的生命最大的特色是有待自己去开发与发展,所谓“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即是此意。如果以为庄子的说法过于虚玄,那么不妨参考19世纪德国哲学家尼采(F.Nietzsche,1844—1900)的观点。
尼采写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其中描写查拉图斯特拉上山隐居修行,十年之后悟道,一天清晨起来,面对太阳说:“伟大的星球啊!如果没有你照射的这一切,你的光明又有何用?”他的意思是,自己就像太阳一样,拥有无限的智慧之光,但是光明存在的目的,是要照耀大地,使别人可以分享。于是,他下山回到人间,向众人宣讲他的哲理。这本书既不是小说,也不是论述,而是像随笔散文一般,充满了各种寓言。
譬如,尼采在这本书中说:人的精神会经历三种变化,首先是变成骆驼,然后是变成狮子,最后变成了婴儿。
所谓骆驼,就是:听别人对你说“你应该如何”,意即你是被动地接受命令去做事。我们小时候,不是凡事都依父母的指示与老师的教导去行动吗?如果完全让我们自由选择,我们反而会有不知所措之感。西方社会近代以来鼓吹自由,但是许多人宁可放弃自由也不愿承受随之而来的责任。由此可见,“被动”是人类生活的初步阶段,并且不是人人都有决心去摆脱这个阶段的。
其次,到了狮子阶段,就是你对自己说:“我要如何?”一个人通常到了上大学的年纪,远离父母的视线,教授又标榜培养自主的性格,这时如果觉醒就可能成为狮子,可以由被动走向主动。一个人知道自己“要什么”,代表他的生命有独立性,可以勇敢地负起应尽的责任。勇者难免孤独,还须经常忍受别人的质疑或嘲讽,就像庄子笔下的大鹏会受到蝉与小鸟的讥笑一样。但是如果无法跨出这一步,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可言?一生之中只会说“我们”、“大家”,而不能自觉“我”自己所要的是什么,那真是一种浪费啊!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要做个“唯我论者”,好像宇宙是以我为中心在运转。因此,精神还须向上一跃,转化为婴儿。
婴儿又代表什么?就是:你现在可以说“我是”。在外语中,“我是”所用的是现在式,意即对于眼前的处境,无论好坏,都可以肯定及接受,并且视之为全新的开始。正如一个婴儿,充满无限的希望,拥有无限的可能性。许多圣哲乐于用婴儿作比喻,像老子期许人们“复归于婴儿”,孟子认为“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耶稣宣称“让小孩子到我面前来,因为天国是他们的”。人在经历成长的考验之后,还能像婴儿一般单纯,满心喜悦地看待这个世界,这实在是修行的最高境界。
婴儿对于父母完全依赖,有如人对道的无比信心;由于道无所不在,所以婴儿的有待转变为无待,他不必等待条件成熟才去做任何事,因为他原本并没有任何事是“非做不可的”。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该停下自然就停下,这不是像大鹏到了九万里的高空,不费力气就顺风而行一样吗?
婴儿没有“目的”要去完成,所以生命的每一刹那都是目的,于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有欢乐的情绪,由此使得存在即是喜悦。尼采所谓的“精神三变”,是对所有的人所做的期盼,但是真能如此依序转变的,永远是少数。同样的,在庄子笔下,能由鲲变鹏,再往上高飞的也是极少数。这种艰难的挑战所带来的成果是丰富的,值得我们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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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生方向
在“大鹏南飞”寓言中,庄子提到一些小东西对大鹏的讥讽,正好可以反映凡人如何看待像庄子这样的哲学家。庄子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同时也很清楚别人会如何嘲笑他:
蝉与小鸟讥笑大鹏说:“我们一纵身就飞起来,碰到榆树、枋树就停下来,有时飞不高,落在地上也就是了。何必要升到九万里的高空,再往南飞去呢?”
水泽边的麻雀讥笑大鹏说:“他要飞到哪里去呢?我一跳跃就飞起来,不到几丈高就落下,在蓬蒿草丛中翱翔,这也是飞行的绝技啊!它还要飞到哪里去呢?”
一般人很早就不得不面对现实,接受命运的摆布,正如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J.J.Rousseau,1712—1778)所云:“人类生而自由,但到处都是枷锁。”最大的枷锁是世间相对的价值观,认定人生的目标不外乎长寿、财富、官位与声名等等,忽略了自我提升转化才是我们的正确选择。
何必飞得那么高呢?意思正是:何必对世俗价值摆出清高的姿态?何必向往崇高的理想?何必坚持自我超越的道路?我们这些小东西(庄子用“虫”来描写)也懂得飞行的绝技啊!要飞到处可以飞,何必升到九万里,再往南方飞去呢?
在古人的观念中,南方是代表太阳的光明地区。《易经》上说“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是说他面向南方,可以光明正大治理百姓。就一般的鸟来说,南方或北方未必有什么特定含意,如“螳螂捕蝉”中的怪鹊,是从南方飞来的;又如庄子告诉惠施的“鹓”比喻,也说是由南海飞向北海的。但是在“大鹏南飞”寓言中,既然先谈到由鲲变鹏,又谈到大鹏高飞,那么它“飞向南方”自然引人深思了。
人的生命必须先求减少物质上的束缚,再逐渐化解精神上的束缚,才有可能高飞远引。这时若无特定的方向,前面各项修炼步骤就可能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所谓“方向”,可以理解为精神的家乡。一个人生于何时,成长于何处,并非自己所能决定;他对自己的家庭背景、受教育过程、所交往的朋友、所加入的行业,也有相当大的不由自主的成分。他唯一可以自由选择的,是自己的精神家园。
人生不能没有方向,这方向最好是精神上的追求,并得益于古人智慧的滋养。找到了这样的方向,人生就会焕发出惊人的光彩。
在庄子看来,只有老子可以称为“古之博大真人”。他自己呢?当然更有一番妙境:“思想充实而难以穷究,在上与造物者同游,在下与超脱生死、忘怀始终的人做朋友。”这是一种幻觉吗?或者,这是人类精神所能抵达的至美之境?
1。太仓稊米
这是《庄子·秋水》里的故事:
秋天的雨水随着季节来临,千百条溪流一起注入黄河,河面水流顿时宽阔起来,使两岸及沙洲之间远远望去,连对面是牛是马都无法分辨。于是黄河之神河伯得意洋洋,以为天下所有的美好全在自己身上了。他顺着水流向东而行,到了北海,朝东边看过去,却看不到水的尽头。这时河伯才改变原先得意的脸色,望着海洋,对北海之神海若感叹说:“俗话说:听了一些道理就以为没人比得上自己。这就是在说我了。而且我曾经听人鄙薄孔子的见识而轻视伯夷的义行,起初我不相信;现在总算目睹了你的难以穷尽的广大,我要是不到你这里来就糟了,将永远被有道之士看笑话了。”
在上述寓言中,河伯原先的得意是可以理解的,连古人二点零的视力都看不清彼岸站着的是牛还是马,谁曾见过内陆有这么大的河呢?等到他面对海若时,发现大海连对岸都看不见,立即觉悟自己其实非常渺小,于是改变态度向海若坦承自己的幼稚无知。河伯的表现已经值得肯定了。他在推崇海若的广大时,联想到孔子与伯夷,认为自己应该同时化解世俗对知识与行为的判断。谁的学问好,谁的德行高,这些都是相对的标准所形成的判断,正如有了河岸才可衡量河的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