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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真不能对我说?”杜见春的两眼灼灼逼人地望着柯碧舟。
柯碧舟回避着她的直射过来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固执地说:
“不能。请原谅我……我们……还没到……”
杜见春的眼睛惊惧地瞪大了。
两个人默默地吃完了午饭。
搁下碗筷,柯碧舟忍受不了这种难堪的沉默和杜见春探索的眼神。他帮杜见春收拾了饭菜,争着洗了碗,直起腰说:
“谢谢你的招待,我该回去了。”
“回去?”杜见春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挽留,她沉着脸点点头,“那也好,我送送你。”
锁上集体户的门,杜见春默默地送柯碧舟走到寨外。
也许是赶场天的关系,寨外很静,田坝坡土上没个人影子,仅有几只小喜鹊,在翻晒的梯田里啄食着啥。两个人望着冬日里苍茫嵯峨的山岭,心头都像堵着什么似的有些惆怅,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杜见春环顾了一下四周,定睛望着寨外的山峦,忽然问:
“你知道吗,我们大队为什么叫镜子山?”
“听说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柯碧舟不知所以然地答着。
杜见春辨别了一下方向,伸手拉了拉柯碧舟的袖子,一阵快跑,跑上一座黄土坡,指着寨对门一座山脊道:
“看,那最高的山顶上。”
柯碧舟眯缝起眼睛望去,不由得又惊又奇,那一道山脊的最高峰上,果然立着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四面的镜框,比真实的镜子还好看。他不由得喃喃出了声:
“真怪……”
蹉跎岁月(13)
“其实啊,那不是镜子。”杜见春笑着解释,“你细细看,高山顶上有两棵百年的老树,它们那虬曲的枝丫横生出来,连在一起。峰巅上藤子的根须又缠着老树和枝丫,活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镜框架子,框住了四四方方一块天。远远望去,活像是一面镜子。所以那就叫镜子山,我们这儿也就叫镜子山大队。”
柯碧舟这才恍然大悟。他转脸瞧着杜见春,只见她脸色开朗,笑容满面,流光溢彩的双眸热情地瞅着自己。柯碧舟也随之笑了,心里说,这个姑娘真是个直心直肠子,方才的不悦早烟消云散了。他随着杜见春走去,两个人走下黄土坡,柯碧舟踏上归途,杜见春还要送,柯碧舟伸出手,拦阻道:
“别送了,让人撞见了,长嘴也辩不清。”
“那好吧,”杜见春陡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寂寥,想到一个人回到集体户,又要守着那空空的两大间屋子,她心里有点辛酸,但此时此刻,她又怎能说得出口啊,她只是语无伦次地说,“这个……时间还早……你慢走……”
她说不下去了,鼻腔里酸溜溜的。
柯碧舟站定了,欲言又止地凝视着她,好不容易迟迟疑疑地说:
“下个星期,你到湖边寨来。”
“好的。”杜见春听了这话,感到一些安慰,她郑重地点着头,朗声道,“我一定来。”
蹉跎岁月(1)
“她将什么时候来呢?”
柯碧舟木呆呆地伫立在集体户男生寝室的玻璃窗户前,眼神呆痴地望着田坝、山坡上的雪景。昨夜的一场大雪漫天洒落,恰如一床庞大的雪被,把暗流大队团转的山山岭岭、村寨树木、沟渠田埂,全都笼罩在雪野里。放眼望去,层峦叠嶂的山区,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耀人的眼睛。
“杜见春真会来吗?”柯碧舟喃喃地自问着,雪埋了山路,崎岖的小道很不好走,她为啥来呢?
晌午时分,集体户关紧了的灶屋门被“咚咚”几下擂响了,独自一人在屋头的柯碧舟三脚并作两步跑去开了门,只见湖边看守小船的幺公邵大山左手提着草绳穿着的锄头,右手撑着门框,满脸的络腮胡楂楂中间闪着晶亮的冰花,嘴里出着粗气,站在门口积了一小层白雪的青石板上。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丽雅、俊秀的姑娘,一望那双清澈晶莹得像碧潭般澄净的眼睛,柯碧舟就认出,这是大山伯的女儿邵玉蓉。
“大山伯,进屋头坐吧。”柯碧舟邀请道。
“不坐啰!”邵大山的喉咙比敲锣还响,他高声道,“有人让我们给你捎句话哩,小伙子。”
柯碧舟急忙问:“谁?”
“看吧,”邵大山眯缝起眼睛,高高举起手里提着的新打锄头说,“暗流大队没得铁匠铺子,趁着雪天没人要船,我和玉蓉到镜子山大队铁匠铺去,请铁匠打锄头,碰到了……”
“一个上海女知青,叫杜见春的。”邵大山身后的女儿不耐烦了,她急急地插进嘴,直截了当地说,“她先问我们,你们大队几个知青都在吗?听说只有你一个人在集体户,她又让我们捎话说,请你今天下午不要出去,她有事儿来找你。柯碧舟,听见了吗?”
邵大山连连点头:“是这样,就是这个事,看我这笨嘴拙舌的,半天也说不清。”
“听见了,我听见了!”柯碧舟嘴角荡开了笑纹,连连答应。听到这一好消息,他由衷地高兴,就连穿着浅蓝底白圆点子棉袄罩衫的邵玉蓉,在他眼里也比往常更加俊美了。他送走了捎口信的父女俩,急急忙忙把集体户的男生寝室和灶屋打扫一遍,然后一门心思地静候着杜见春。屈指算来,他和杜见春已有好多天没见了。
他怀着饥渴、急切、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她,这些天来,差不多时时浮现在他眼前的人。脚僵得有些酸痛了,他照旧站在窗前,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十月、冬月在潇潇的风声里过去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山寨上的乡亲们称之谓腊月的寒冬。
在“天无三日晴”的贵州山区,下细毛雨本是常事。到了腊月间,凛冽的寒风在大树林、峡谷里吼啸着,不时地搅着雨丝飞旋,一落到地上,雨水变成了凌,走几步路就要打滑。
柯碧舟曾凝神观察过,一进腊月,就再也见不到星斗闪烁、万里无云的悄静夜晚了。天一擦黑,从河谷、深渊里飘飘悠悠升腾起来的紫微微的冷雾,就弥漫了田坝、山间谷地。风吹得急,山野里显得寥廓、冷寂,连行路人也很少见。
大队革委会主任左定法,曾几次三番在秋后的会议上说过,到了冬、腊、正月,暗流大队一定要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平整山地、改土变田,到明年春耕,叫水田面积增加几十亩。可真一规划起来,几个生产队都不干。原来,暗流大队的田坝,在团转大队中算多的,坡上现成的梯土,要改田也不费事,但水上不去,改了也白搭。左定法说过大话,先改过来,将来牵进电线再抽水上坡。几个寨子的社员群众,私底下说他张嘴吹牛皮,冲壳子冲壳子——撒谎、说大话。,没人理他。一九六六至一九六八三年,左定法造反当权,硬要显显“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一声令下,砍了大队和各个寨的橘园、李园、桃园,硬是把好端端的几片果园,变成了几十亩半生不熟的水田,每亩产量不到三百斤。社员们看清了他说的显显成果是怎么回事,都不愿听他的了。特别是湖边寨的气象员邵玉蓉有回去县里开会,看到一份铅字打印的县发文件,那上面说,暗流大队在左定法领导之下,发动群众,老少动手,大干快上,三个冬天增加水田面积几十亩。吹得天花乱坠。邵玉蓉一问,说这文件是下面报上来的材料,气得她回来悄悄跟大伙一说,大伙一下都恍然大悟:左定法砍果园,目的是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纸条啊!看清了他的面目以后,随他咋个大吼大叫,几个生产队都不接他的腔了。
蹉跎岁月(2)
因此,一九六九、一九七两个冬天,暗流大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以左定法为首的几个头头吼得再凶,群众也都各干各的,团不起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过冬,柯碧舟实在觉得日子像瓢儿菜煮在清水锅里一样无味。寨邻乡亲们冬腊月有他们的事,钻进煤洞去拖煤炭,约齐人到林子里去撵山,五六个人带上镐子去挖疙蔸来烤火。有心计的人,出去赶个流流场流流场——从偏僻、闭塞、交通不便的墟场上买来东西又到大的集镇上去出卖,从中赚点钱。称赶流流场。有这场跑到那场的意思。、做点小生意,或是带上生产队开的证明,到基建工地揽些石匠、木工活干干。柯碧舟什么事儿也插不上手,挖煤炭的活儿他干过两个星期,工分是高,但他的体力不支,干了两个星期就累垮了。撵山挖疙蔸是闹着玩儿,多半无收获,即使打到个野猪、黄麂,也乐不上半天。出去揽工做呢,生活更艰苦了,他想去,队长还不同意。天天,只能闷在屋头。
这是他在山寨上度过第二个冬天了。苏道诚一早回上海去了,王连发到他的女朋友孙莉萍队上去玩,唐惠娟被抽到县里去学习医疗技术。全国推广赤脚医生制度,她学习三个月回来,就是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的巡回赤脚医生。
只有肖永川还在寨上,不过他总是早出晚归,到处混。柯碧舟下乡后没有交新的朋友,平时也不爱四处窜,没个去处。
湖边寨的老少社员,都晓得小柯家庭出身不好,县里面有干部下乡,也常叮嘱大、小队干部,要注意小柯的表现,这个知
青家庭出身很坏,本人在中学里也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属于控制对象。消息传开去,寨邻乡亲们虽然没有戴上有色眼镜,但柯碧舟也看出,大家对他客气中含有冷淡,接触中明显地现出疏远之情。在这种情况下,集体户里再冷,他也不去社员家烤个火。
敏感的年轻人呵,心灵上像被刀剜了一个伤口,无时无刻不隐隐作痛。
下大雪了,地处西南云贵高原东部的贵州山区,是不常下这样的鹅毛大雪的。柯碧舟听老年人说,有七八年没
有下这么大的雪了。狂风呼啸了一夜,集体户竹枝编的山墙上头,草索稀竹“哗啦啦”响了整整一晚,吵得柯碧舟睡不好。薄棉被上盖一条粗线毯,他冷得直打抖,天微微亮,他就起床打开了集体户的梓木板门。
嗬,好大的雪啊!柯碧舟去井台上挑水,一步一打滑,井水降压了,落在好深的井底。他挑着两桶水顺着积满雪凌的寨路往回走。风头上像插了刀子,吹在人脸上发痛。
撬开火,搅了稀包谷糊糊喝,他就没事干了。一天,刚开始的整整一天时间,他怎样消磨啊!
不因为柯碧舟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不因为柯碧舟本人是什么“内控对象”,他就没有年轻人的希求和欲望了。
可惜他也是个人,每个年轻人青春期间蓬勃的生命力,他的身上照样有。特别是他这么个人,平时少言寡语,备受歧视,生命的洪流一旦在他的躯体上奔腾,就以一股更猛烈急泻的气势,撞击着他的心房。杜见春是他踏上社会后结识的头一个倾心的女子,是他感觉亲近的第一个姑娘。他执拗地、热烈地、但又是畏惧不安、默默无声地爱上了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自从上一回,柯碧舟开始意识到,各方面条件都要比他优越得多的苏道诚,想在他和杜见春之间横插一手的时候,他虽觉气愤、恼怒,受了辱一般地激愤,但他又无可奈何,只能深深地陷入惶惑不安之中。他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对付苏道诚呢?他没有办法。他曾想,他的唯一办法,是让见春知道自己的心是炽热的、赤诚的。可他自己也明白,这么干是唐突的,难道仅仅见了这么几次面,就能谈这些吗?
外人看起来,一个家庭出身如此坏的小伙子,爱上了一个高干子女,简直是一件可笑的事情,至少他是极无自知之明的,太盲目了。而在真实的生活中,这事情已经发生了。
蹉跎岁月(3)
当邵大山和邵玉蓉把杜见春下午将要来的话捎给他的时候,柯碧舟的心情是多么狂喜、激悦啊!他又能见到她了,又能和她相对坐着说话了,这有多么幸福啊!她主动地来看他,这就是说,她还记着他,她并不因为苏道诚说了那些话而歧视他,她是多么好啊,达观、心胸开阔、直率爽朗。
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柯碧舟觉得,自己有多少话想对她讲啊。仿佛千言万语齐涌到喉咙口,争先恐后地要抢着说出来似的。
但当他此刻站在玻璃窗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她来的时候,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第一句话该对她说啥,又怎样向她接着叙述憋在心底的烦闷。究竟怎么说呢,说他是新中国诞生后出生的,说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那个给他带来一辈子污点和烦恼的父亲,除了血管里流的血,这个父亲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东西,他的脑子里,也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形象,可他如今却要时时记着有这个罪人,因为这个罪人,他时时处处都低人一等,都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众人面前理直气壮地说话做事,仿佛他脑门上天生有一个印记。他还要告诉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