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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华雯雯,苏道诚刚上楼坐定,前门的电铃响了起来。他立刻跳起来,跑下楼,亲自冲到铁门前去给来者开门。
如他所愿,来的正是杜见春。
“请吧,请进!我独个儿已经等了你三个多钟头了。”苏道诚把门开大了,伸出手说。
杜见春在门外就已看清了,这是一幢雅致的花园洋房,上下两层,不下二十来个房间,外加前后花园,苏家的条件是没法说的了。她顺着那条宽阔的甬道走进去,甬道两旁是半人高的冬青,修剪得很齐整。左侧是个不大不小的花园,青草地,长着两棵苹果树,靠墙放着一溜花盆。走过甬道,是一个人字形的岔口,一条通后花园,一条通到台阶前。
上了台阶,杜见春发现脚下铺着深红色的厚地毯,地毯直通进客厅。客厅里暖融融的,杜见春寻视着,发现有暖气片。她心里说,苏道诚的父亲真是个大官,不过,似乎太奢侈了。
苏道诚请杜见春在刚才华雯雯坐过的沙发上坐定,又是拿糖,又是端果盘,还冲来了一杯香喷喷的强化麦乳精,
随后才在杜见春对面坐下来,朝着她微笑。
杜见春望了望茶几上的水果、高级奶糖和麦乳精,淡淡一笑说:
“你要把我胀死啊?你到我家去,我可没东西招待你。”
“喝茶也很好。”苏道诚得体地回答,“来了,你就随便吃点吧。”
杜见春端起麦乳精,喝了一小口,很甜,她咂咂嘴,放下杯子,找不到话说。来之前,她已经决定了,告诉苏道诚,她在上海住了两个多月时间,决定回到镜子山大队去,因为随着返春,山寨的备耕工作快开始了。如果他愿意,他们可以一道走。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沉默了片刻,她就谈了自己的决定。
“你要走?”苏道诚惊异地问,“什么时候买票?”
杜见春肯定地点着头:“我准备明天去乡办订票那些年,街道上山下乡办公室每年为回沪探亲的知青预订火车、轮船的票子。。”
“明天!”他失望地叫着,手在沙发扶手上拍了两下,咽了一口唾沫,镇定了一下说,“当然,我是极愿意和你一起走的。只是……只是我爸爸让留些天,他要我办些事情。”
杜见春垂下了眼睑,说:“那你就多住些日子吧!”
苏道诚看出杜见春的神态异样,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连忙小声道:
“你干吗这么忙着走?”
“你不觉得沉闷吗?这样长住下去。”杜见春反问。
“沉闷,哪儿的话呢?”苏道诚仰起脸来,像以往说话一
样用夸耀的口气说,“生活是那么富于色彩,青春是多么美好,我们正可以趁这休息阶段,尽兴地玩个够。杜见春,你想想,整整一年,憋在那个穷山沟里,那生活是多么没味儿,我们为啥不能多玩些日子呢?”
杜见春的目光从苏道诚脸上,移到他身旁那张三人沙发的扶手上,那里,放着一本手抄本小说《少女的心》。封面上,还画了一个长波浪卷发的妖艳女人头像。她微蹙了一下眉头,苏道诚随口说出的这些和他以往讲话绝然不同的调子,以及这本流传极广的黄色小说,引起了杜见春的困惑和怀疑。因为在苏道诚家里,又是头一次上门,她一反自己的直率性格,没有向他放炮。但也找不出其他的话说。
蹉跎岁月(7)
苏道诚觉得,今天自己无法逗得杜见春高兴。平时,他的巧嘴利舌总有办法引得杜见春笑起来,至少讲得她的目光全神贯注盯着自己。可此刻,他觉得话无从说起了。
在苏道诚眼里,杜见春和华雯雯是味道绝然不同的姑娘。华雯雯已经被他“花”上了手,而杜见春呢,却还是刚刚开始呢。在他的想象中,和杜见春这样泼辣、健壮、直爽、个儿高高的姑娘谈谈恋爱,和跟华雯雯的恋爱肯定是不同的。
就像吃鸡丝面和辣酱面的味道不同一个样儿。可他已从肖永川、“侠客”、“强盗”这几个家伙嘴里听说,杜见春是个会耍拳的姑娘,弄不好会被她揍一顿的,苏道诚不敢像对华雯雯那样出言不逊,更不敢用惯常的方法挑逗或是想入非非了。他打定主意,对杜见春,只能采用“道地的花功”,像钓鱼一样,使她上钩。没料到,事情刚刚有了点眉目,杜见春却要回山寨去了。苏道诚不由得感到一阵颓丧,喉咙里像
塞上了一团棉花,平时巧言善语的即兴词句,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杜见春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客厅富丽堂皇的摆设、字画,看到苏道诚一句话也不说,不由得从失望变得有些着恼了,她觉得如坐针毡,实在没有趣味,干脆呼地一下站起来,陡然说:
“我走了!”
“你……你怎么刚来就要走?”苏道诚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挽留道,“再坐一会儿吧。”
岂止是杜见春不了解苏道诚,苏道诚也不熟悉杜见春的性格呀。杜见春果断地摇了摇头说:
“不坐了。我算已经来过你家了……”
苏道诚有些尴尬,神情也有些窘迫,他不连贯地问着:“你……你决定回去?”
“已经对爸爸妈妈都说了。”
苏道诚还怀着点儿希望:“不能等……等几天吗?”
“不等了!”杜见春神色庄重地说,“明天就去订票!一天也不往后挪了。”
说完她迈着坚实的大步,踏着厚厚的松软的地毯,急速地走出了暖烘烘的客厅。
苏道诚急傻了眼,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木呆呆地盯着杜见春的背影。见她走出了客厅,他才如梦初醒,连奔带跑地追出去送她。
杜见春说到做到,一个星期以后,她已经回到了山区。
她给本队没回上海探亲的知青带了些东西,自己也带了一
些鱼、肉罐头,在省城贵阳转了火车,坐到鲢鱼湖彼岸的县城下车。在县城,她找到一条小船,顺湖而行,半天时间,就踏上了暗流大队湖边寨生产队的土地。
杜见春带了三只大旅行袋,两只手提包,要从湖边寨扛到镜子山大队,爬坡下坎,山路弯弯,她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拿不动的。下了船,她就想到了湖边寨集体户的知识青年,如果碰巧,正可以请他们来帮个忙。
杜见春守着自己的行李,耐心地等在湖边,只要有过路的人,就能请他捎个话。
春天来到了山乡,草坪绿茵茵的,没栽下小季的梯田里,紫殷殷的肥田草正开着小朵小朵的花儿。暖融融的微风中满是盛开的野花香,湿润的泥土味拌和着清新的空气,清澈的湖水映着团转的群峰;两只雪白的长脚鹭鸶,在贴着湖面拍翅飞翔。凶狠的鹞子围着险峻的奇峰来回盘旋。沟渠里有淙淙的淌水声,冬天翻晒的田土,已经犁耙了二道。一群小喜鹊,当地人称作哑鹊的,欢叫着在几棵大树间飞掠。
湖岸边很静,足足等了十来分钟,杜见春也没看到个人影。她知道,这时候正是出工时间,不容易遇见路人的。又等了几分钟,她心里有些急了,要是老不见人,天黑前就回不了镜子山了,那有多麻烦啊!
呵,山乡!偏僻的景色秀丽的山乡!这儿没有上海那样拥塞街头的人流,没有喧嚣混杂的噪声,没有烟囱林立的厂区,没有污浊的空气,这些无疑都要比上海优越。但是,岭水相映、风光玮丽的山乡啊,你毕竟太闭塞、太落后了!
蹉跎岁月(8)
看,公路还没通到这几个大队来,连片的寨子还没有电灯,
村寨上一大半人都住在黄泥巴垒起的土墙茅屋里,世代居住在这儿的农民,仍在靠人挑肩扛、牛犁马驮建设着,什么时候,山乡变个面貌啊?
杜见春守着一大堆行李,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强烈地感受到山区的穷困、落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迫切地希望山区快快地改变面貌。
正在她蹙眉东张西望时,从湖边那幢小巧精致、刷着白粉墙的砖木结构的屋子里,走出了一个姑娘。杜见春眼睛一亮,赶紧招着手,拉开嗓门叫道:
“哎,姑娘,快来啊!”
姑娘听到喊,信步走出了院坝,向着湖边走来。杜见春凝目一看,哎呀,好漂亮的山寨姑娘!
只见她身材苗条,走路带着弹性,整个人看去显得丽雅、俊秀,沉静得讨人喜欢。她穿着湖绿色的春衫,细条纹的衬衣领翻在外面,隐格的棉涤长裤,线袜子,黑布鞋。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张红润得闪烁霞彩的脸庞,两条修长细弯的眉毛下,长着一对菱形眼。这双眼睛,清澈晶莹得像深潭一般澄净,瞅着她的目光,你会发现双眸中透着强烈的好奇和希冀,显得格外幼稚、单纯。哎呀,这不是湖边寨看守小船的幺公家姑娘吗!冬天里,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套一件浅蓝底白圆点子的棉袄罩衫,陪着幺公到镜子山铁匠铺打过锄头,杜见春见过一面。当时匆促之间,印象不深。今天重逢,不知是她衣服穿得少了呢,还是她确是长得风姿绰约,杜见春只觉得她健朗秀美,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在山区,杜见春是很少看到过像她那样的姑娘的。见春看得愣住了。她就是邵玉蓉。
“你不是杜见春吗?”玉蓉认出了她,打量着刚由上海探亲回来的杜见春,亲切地问,“站在这儿想找谁呀?”
“随便哪个都行,”杜见春停了一停说,“唐惠娟、王连发、柯碧舟,你能替我找一找他们吗?”
邵玉蓉摇摇头,愁惨惨地说:“小唐在县里学习;小王离寨玩去了;小柯摔伤了……”
“什么,你说啥?”杜见春惊问。
邵玉蓉的脸阴沉下来:“他从坡上摔下来,伤得很重。
你要搬行李吗?我帮着你吧!”
杜见春好似没听见邵玉蓉的后半句话,她急促地问:“柯碧舟现在哪儿?”
“就在我家里。”邵玉蓉见她对小柯这么关切,脸上显出股欣慰之色,声气轻柔地问,“你想看看他吗?”
杜见春点点头。
“走吧!”邵玉蓉走过来,帮杜见春提起两只旅行袋,两个姑娘一齐向砖木结构的小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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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1)
不管杜见春怎样想着柯碧舟的悲剧,怎样暗暗地怜悯着他,事实上,自从邵玉蓉与邵思语和他推心置腹的谈话以后,柯碧舟已经在开始变了。
邵大山从坡上采来的草药,捣溶了敷在小柯严重骨折的大腿上,他的腿逐渐好转了。起先是能下床拄着拐杖走路,随后扔了拐杖,也能在院坝里慢慢挪动着步子。自然,这个样子,出工劳动是不成的,上坡放牛也翻不了沟坎,还需要休息。看起来,这个月的工分肯定是打落了。但由于精神上获得了新的力量,邵玉蓉天天给他端来好吃的,柯碧舟消瘦的脸上气色好多了,能够走出院坝那天,邵思语都觉得他脸上泛起了红润的光彩。
邵大山的家坐落在鲢鱼湖岸边的一座小土坡上,砖木结构的小屋团转,栽着几棵紫木树,一棵穿天的柏枝,还有几蓬青秀挺拔的蒿竹。小屋台阶前头,是一个三合土院坝,用一块块山石砌起的院坝墙,只有一道进出的稀竹笆门。
小屋后面,是一块园子土,园子里栽着樱桃、李子、杨梅、桃子、花红五六种果树,分隔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头,邵大山父女两个,把泥巴薅得又细又匀,栽满了菜蔬、香葱、豆豆、南瓜、茄子、辣椒。乍一眼望去,后园土简直像个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花园。
这几天里,紫木树正开着鲜艳艳的大朵大朵的花儿,邵玉蓉闺房窗外,喇叭花、康乃馨、茉莉正开得逗人,湖上的风吹来,花香直扑鼻子。柯碧舟常喜欢站在坝墙边,柏枝和紫木遮下的绿阴处,向着鲢鱼湖那边眺望。
湖岸边,上船桥板旁边,清碧的湖水中打着一根根木桩桩,暗流大队的几十条小船,都停泊在那里。每条小船上的绳子,都拴在湖岸边的桩桩上。湖水荡漾的时候,停泊着的小船便随着水的浮漂,也轻摇慢晃着,很是恬静怡然。小船头,常有两只浑身乌黑、嘴壳长长的鱼鹰蹬在那儿梳理羽毛,注视着水面。这是邵大山喂来抓鱼的,当地人也叫它们鹞鹰。
鲢鱼湖呈扇面状舒展开去,碧波荡漾的湖水显得妩媚辽阔,阵阵微波涟漪舒徐有致,有一种意态丰满、婉顺柔从的慵怠之美。看了叫人心扉顿开。狭长的鲢鱼湖两岸,也是风光瑰丽,奇彩交迸。湖的北岸,是一长道屏风般的山壁,远远望去,列峰排空、你挤我挨,露出股摩肩接踵的亲热相。湖的南岸,山势虽比北岸平缓一些,却也是峰峦重叠,绿阴四覆。两岸的山山岭岭间,都有回峰抱水的奇景,林壑深邃的峡谷,曲径通幽的庙宇,烟云霭霭的密林。
这样壮美别致的风景,在上海知青们初到山寨的时候,曾经深深地吸引过爱好文学的柯碧舟。可这些年来,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