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用一张抹布揩桌面。她便嘱咐道:“翠环,今天上午三小姐请我吃面。我不回来了。你等一会儿把事情做完,就出来找我。我不在三小姐屋里,就在大少爷、二少爷屋里,”她说罢,便匆匆地走出门去。
淑英站在石阶上,一股浓郁的甜香直往她的脸扑过来。她抬头一看,眼前那株金桂开花了,满树都是红黄色的小花,点缀在深绿色的树叶丛中。她得意地想:“蕙表姐喜欢桂花,今天她一定高兴的。”她沿着桂堂走到角门口,正要跨出角门,忽然听见淑华在后面唤她。她连忙掉转身子。淑华正从王氏的房里出来,穿着满身新衣服,笑容满面地望着淑英。淑英含笑说道:“三妹,拜生,拜生,”便拢手拜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淑华笑着推辞道。她看见淑英动手拜了,也还了一个礼,一面问道:“二姐,你到哪儿去?”
“我到你那儿去。你答应过请我吃面的,”淑英笑答道。
“那自然。你礼都送了,哪儿还有不请你吃面的道理?我现在去给三爸、三婶磕头。你陪我去。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出去。这儿桂花真香。花园里头的想必也大开了。蕙表姐、芸表姐今天来,我们很热闹,”淑华兴高采烈地说。她拉着淑英一起去见克明,淑英也就陪她去了。
克明还在书房里跟觉新谈话。淑华看见克明,唤声“三爸”,便俯下去叩了一个头,起来又请一个安。克明不等淑英解释,便知道这天是淑华的生日,连忙欠身作揖还礼。他看见淑华知道礼节,心里也颇高兴。觉新看见克明面带喜色,脸上也浮出笑容。淑英又陪淑华去给张氏行礼。淑华在那里谈了几句话便告辞出来,到淑英的房里去。翠环跟在她们的后面。淑华刚刚坐下,翠环忽然站在淑华面前笑着说:“三小姐,给你拜生,”就磕下头去。淑华连忙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得拢起手拜了拜。
“你看翠环近来也很讲礼节了,”淑英在旁边笑道。
“三小姐,我给你拜过生了。今天要请我吃寿面罗,”翠环笑嘻嘻地说。
“这自然。我今天已经吩咐过多预备点面,等一会儿你到外面去,同绮霞,倩儿她们一起吃,”淑华得意地答道。
“三小姐真大方”翠环开玩笑地称赞道。这时她听见隔壁房里唤“翠环”的声音,便匆匆地走了出去。
淑华和淑英谈了两句话,翠环拿着一个红纸包走进来。她把纸包递给淑华,带笑说:“三小姐,这是我们老爷、太太给你的。”
淑华接过纸包,并不拆开看,便把它揣在怀里,一面客气地对翠环说:“你过去说我给三老爷、三太太道谢。”
“是,我就去说,”翠环答应道。但是她还站在淑华的面前,解释地说:“这里头是四块钱。我看见太太封的。”
“你这样说是不是要三小姐晚上请你消夜?”淑英问道。
“不晓得三小姐肯不肯?”翠环望着淑华含笑道。
“好,今下午就算我请客。我自己拿出钱来,”淑华爽快地答道。“横竖这顿早面不是我出钱的。好容易今天把蕙表姐请来了,芸表姐、琴姐她们都来耍。喊我请客,我也情愿。
……”
淑贞忽然揭了门帘进来。她脸上浓施脂粉,也穿着一身新衣服。她看见淑华坐在房里,便惊喜地说:“三姐,你到妈屋里去的时候,我刚刚起来在梳头。后来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我看见堂屋里头蜡烛还在燃。我想你多半敬过神到二姐屋里去了。你果然在这儿。给你拜生。”她说完便对着淑华拜了拜,又摸出一个红纸包递给淑华,一面还说:“这儿两块钱,妈给你的。”
淑华还了礼,接过纸包,感谢地说:“你回去替我向五婶道谢,”过后又邀请道:“今天请你到我们屋里吃早面。”
“那么今下午我们打伙请你,好不好?”淑贞说。
“不,我已经说定了。今下午算是我真正请客。等一会儿吃面,不是吃我的,我又不出钱,”淑华喜气洋洋地说。
这天又是淑英、淑华们的祖母的生忌,依照高家的规矩要摆早供,所以琴和她的母亲上午便来了。她们来时,淑英们还在后面房里闲谈,等绮霞去报了信,这三姊妹才一起出去迎接她们的琴表姐。
这时离“摆供”的时间很近,堂屋里每把椅子都铺上了椅帔,供桌上也换了新的桌幔两把椅子已经安设,杯筷也已摆好。一些人聚在堂屋里。男和女分立在左右两边。琴和张太太就立在右面一堆人中。淑英三姊妹进了堂屋,过去给她们行了礼。张太太跟克明、觉新两人讲话,淑英姊妹便围着琴亲热地问长问短。人继续地来,后来连克安和克定也出现了。苏福、袁成两个仆人端进菜碗,克明、克安两人接过放到供桌上去。四碗菜,两碗面,这是高家的老规矩。菜放好,再燃烛焚香,然后由克明执壶在那两个银的小酒杯里斟满了绍兴酒。于是由周氏开始,众人依着长幼的次序轮流到拜垫前面去磕头。磕了三次头算是礼毕,烧了黄表,众人便散开了。
左上房的饭厅里座位已经安好了。琴和张太太被淑华邀去吃面,加上淑英三姊妹和周氏、觉新、觉民一共是八个人,恰好坐满一桌。近几个月来这间屋子里很少有过这样的热闹。
觉新看见大家有说有笑,也颇为高兴。他们吃完,淑华又打发绮霞去招呼了翠环、倩儿、春兰来,再加上这一房的女佣黄妈、何嫂、张嫂,一共七个人热热闹闹地吃着。淑华很感兴趣地在旁边看,她还时常含笑地劝她们多吃,等到她们吃饱了给她道谢时,她却有点不好意思地逃开了。
下午三点钟光景,周老太太、陈氏、徐氏带着蕙、芸两姊妹来了。周氏的房里又现出了热闹的景象。大家忙乱地行过礼以后才客气地坐下来。
琴和淑英三姊妹带着极大的热诚欢迎蕙。她们把蕙、芸两人邀到觉新的房里去。她们围住蕙絮絮地问了许多话。蕙的答语都是很简短的。这已经不是从前的蕙了。她时时露出疲乏的神气。她多说两句话就要喘气;多走两步路也要喘息。
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两颊较前消瘦,虽然擦了脂粉,也掩盖不住病容。一对眼睛显得很大,但是眼神却不好。琴和淑英姊妹每天盼望着蕙来。然而蕙站在她们的眼前,却又给她们带来悲痛的感觉。看见她们亲爱的人在几个月的工夫就被折磨成这种可怜的样子,这些少女再不能鼓起勇气说一句笑谑的话了。倒是蕙常常做出笑容向她们问起种种的事情。蕙听见说淑英用功地学习各科知识的时候,她的瘦脸上也浮出欣慰的微笑。她夸奖淑英道:“二表妹,你真有这样的志气。你比我好。你不会落进我这个坑里的。”
蕙又把她带来的礼物交给淑华,是一件衣料,颜色很鲜艳。淑华满意地向她道谢。她便带着凄凉的微笑说:“这是春天的颜色,你们才配穿它。不晓得怎样我近来很喜欢春天,我一天天盼望春天到来。但是我怕——”她突然咽住了以后的话。她仍旧努力在自己的脸上点缀少许的喜色,但是这努力并没有成功。而且连她咽住的话的意义也被众人猜到了。
“蕙姐,你刚刚生过病,不应当有这种思想,”琴感动地劝道。“你看,你到这儿来,我们心里都高兴。我们都舍不得你,我们都关心你。你为什么还要看轻你自己?”
“姐姐,你听琴姐的话说得多么有理。你纵不为你自己着想,你也当为我们着想,我们是离不开你的,”芸含着眼泪、偎着蕙、顺着琴的口气劝道。
“我也舍不得你们。不过你们不晓得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也算忍耐够了。现在就是伤心地哭一场,我也没有精神。真是眼泪枯了,哭不出来。我害怕我就会这样一天天病弱下去,”蕙凄凉地说。
觉新知道这天蕙要来,便早早从公司回家。他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听见有人在里面说话,是蕙的声音。他便静静地站在门帘外面听了一会儿。听到最后一句,他再也不能忍耐了,就揭起门帘进去。
觉新的出现立刻把刚才的话题打断了。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他装起笑容招呼了蕙和芸,而且故意对蕙说:“蕙表妹,你今天气色好多了,我想不到你好得这样快,完全看不出病容来。”但是他的一对眼睛却爱怜地望着蕙的憔悴的面容,好像在望一朵残花,唯恐一转眼花就会枯萎。
众人惊讶地看觉新,觉得他的话不对。但是琴和淑英马上就明白他的用意了。她们在旁边附和着,而且故意找一些愉快的话来说。芸也知道她们的用意,便带笑地跟众人应答着。起初只有淑华一个人是真心在说笑。后来大家都忘掉了忧郁,吵吵闹闹地在房里玩了一个多钟头。蕙也开颜笑了好几次。
淑华看见天气很好,想起了她同淑英商量好的在花园里赏桂花的计划,便提议到花园里去。蕙也说想去。别的人自然也很赞成。这时觉民也回来了。他们动身的时候,觉新担心蕙走动不便,还吩咐绮霞搀扶她。
众人进了园门,一路上有说有笑,十分热闹。每到一处他们总要停留一下,让蕙休息一会儿。蕙还是出嫁以前到这里来过。几个月的分别使她对园里一草一木都起了深的怀念。
她依恋不舍地望着一切的景物,她带着那样的眼光,好像她是在跟这一切诀别。园里的一切都充满着生机。空气也很清洁,而略带芳香。微风像慈母的手在人们的脸颊上频频轻抚。
在木桥下缓缓地流着清莹的溪水,水声仿佛是小儿女的愉快的私语。这些都牵引着她的心。但是她却深切地感到它们跟她中间有一个不小的距离。她好像不再是这个世界里面的人了。
蕙由绮霞搀扶着过了桥,走入天井。一阵馥郁的甜香往她的脸上扑来。她不自觉地吸了一口香气。她听见淑华说了一声:“好香。”她抬头一看,茅草亭前几株银桂全开花了。她忽然微微一笑,便随着众人在亭内坐下。
“翠环,你去喊老汪来折桂花,等一会儿给蕙小姐、芸小姐带回去,”淑英记起一件事情便向翠环吩咐道。翠环答应一声,走开了。她还带了茶壶去泡开水。
“给我带回去?”蕙略略惊喜地问道。
“不错,我还记得蕙表妹是喜欢桂花的,”觉新满意地插嘴道。
蕙露出了苦笑说:“亏你们还记得。”她又凄凉地接下去:“我不要了,让二妹带点回去也好。我今年一点兴致也没有。
好花带到我那儿去,不过一两天就会枯萎的,还不如让它留在树上。”
“你不折,花也要谢的。横竖明年又会一样地开放。你何必这样爱惜,”淑华不以为然地说。
“蕙表姐,你不必客气,带点回去罢。树上枝子又多,我们也看不荆我们以后会常常给你送花来。你要是愁闷的时候,看看花,也还可以解闷,”淑英亲切地对蕙说。
“蕙姐,二表妹的话也很对,”琴也附和道。她怜惜地望着蕙,一面压住突然发生的悲痛的感情。“我们天天在挂念你,好容易你今天到这儿来了。我们大家常常在一起耍,大家热热闹闹的。你一个人在那边有时候也会想到我们罢。我们没有法子去看你,折点花枝送给你,你看见花就好比看见我们一样。这也可以安慰你。你看好不好?”
“蕙表姐,你看琴姐真会说话。我们想得到的说不出来,她一下子就说出来了。她又教二姐读书。她是我们几姊妹的好姐姐。我们真离不开她。我从前真担心她会飞到别家去。现在我不怕了,我晓得有二哥在这儿,我很可以放心了,”淑华看见蕙的眼睛里渐渐地浮出泪水,便故意打趣琴道。
“呸,我在说正经话,要你来岔嘴。我又不是小鸟,怎么会飞来飞去?”琴微微红了脸带笑啐道,惹得众人都笑了。
笑声刚歇,众人便看见园丁老汪拿了一把斧头跟着翠环走过来。
蕙叹了一口气,带着喘息地悲声说:“你们的好意我不会忘记。不过我现在很怕看见花谢,我总记得《葬花诗》里面那两句:‘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固然如是。
其实人又何尝不是这样?我平日在家……”她说到这里,忽然咳起嗽来。她俯下头,用手帕掩住嘴,一只手还压在石桌子上面。她这次比较咳得厉害,脸都挣红了。绮霞站在旁边给她捶背。众人关心地望着她。连老汪也站在天井里带着惊奇的眼光看里面。
不久蕙止了咳,把翠环递给她的茶杯接过来,喝了几口茶。她还喘了一阵气,过后疲倦地抬起眼睛看看众人,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想出去歇一会儿。”
“姐姐,我陪你出去,”芸含泪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