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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村-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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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就是。”素涵附和道。
  “唉,卖了就卖了,求衣食嘛,不去想它了!”木木又说,“当年你们虞家还不是把田土、房子,还有多少口箱子都交出去了不是?”
  “噢,那个不说。”虞善堂笑着一摆手,点了支烟,问道:“家里来客了?”
  “就是,一个是南京来的老师,一个是北京来的诗人,都喜欢烟村。”木木说。
  随后,我们又做了自我介绍。
  “哦,那么远赶过来,不容易不容易!”虞善堂说。
  “见你也不容易啊,虞老师!”正清招呼道。
  “哦,失礼失礼!”虞善堂拱手作揖。
  “几十年了,虞老师还那么客气!”正艾说。
  “哪里哪里,你们慢慢吃,我转转就来。”他说着转身要走。
  “莫忙,虞老师,吃了再走。”
  “吃过了。”他说。
  “坐一会儿吧,虞老师。”我和林粼都站起来说。
  “这是烟村的大画家虞善堂。”木木又介绍说,“烟村的事情,他知道得最多。”
  “什么画家?就是碗场的油漆工。”善堂说。
  问及老人的经历,虞老师只草草说了两句:“解放后在小学教书,教美术、语文。改革开放以后,开始帮人画碗、画家具。”
  我们正说着,木木已经困得不行,说先回去睡瞌睡了。木木一走,正清、正艾也起身告辞了。而我和林粼都习惯了晨昏颠倒,就留下来,跟着虞善堂老师又走了一程。而回想这一程又一程,总有前辈指引,带我们深入往昔,发现一个又一个未知。在烟村,我们始终怀着感恩的心情。
  没想到他们一走,虞老师就小声说:“从前看见他们,相当怕哦!”
  “怕谁?”
  “谭正清,你们认识吧?解放初,他可是烟村的军代表,叱咤风云的人物哦。我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跳的水……”虞老师话中有话,我们都来了精神,尽管这种精神在晨光里变得昏昏沉沉。但也许正是我们的虔诚与执著,感动了虞老师;老人抽着烟,喝着老荫茶说:“在烟村,我一辈子都是客。不过文家、谭家,我都熟悉。还有一个姓刘的,叫刘大康,也去世了。从前我喜欢画画;素涵的父亲文润昆喜欢写诗、说书;刘大康会看相、医病。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游玩,人称‘三仙’,可惜现在就剩我一个了。那时候,我们青春年少,什么都不用愁,成天无忧无虑的,过着神仙日子……”老人家说着说着,就拉开了时间的帷幕,好戏又开场了——
  1938年夏天,片片金光叠在禹王宫的琉璃瓦上,净瓶中的小黄桷树还没有长大,却依然青绿、挺拔。三位少年手摇折扇,头戴瓜皮帽,身穿龙纹丝绸短褂,从老街信步走来。一进门,幺师幺师:指在戏楼跑堂、打杂的师父。便招呼道:“‘三仙’驾到——里边请!”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九章·诗人与“三仙”(4)
“三仙”跟着幺师,来到戏台前的专座。点心、果品随即端上来。“少爷喝什么茶?”
  “六安茶。”润昆说。
  “对不起少爷,什么是六安茶?这里没有啊。”
  “有老君眉吗?”润昆又问。
  “也没听说过。”幺师摸着脑袋说,“这里只有沱茶、茉莉花茶,还有……”
  “算了算了,扫兴!不喝了!”润昆说。
  “对不起少爷,您看要不要……”
  大康一拍桌子,“拿酒来!”
  “好!”润昆说,“你们想喝什么酒?”
  “都行。”善堂说。
  还是大康干脆,“来一壶烧酒!快点儿哦!”
  “要得。”幺师跑开,不一会儿,酒端上来,外加几碟小菜。
  大康端起酒杯说:“润昆兄,刚才你点的茶,大概只有栊翠庵栊翠庵:《红楼梦》第四十一回中,妙玉修行处。人们曾在此品茶。才有,改日上那儿喝去?”
  “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润昆说,“来,干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正是正是。”大康说,“不过润昆兄,恕我直言,我看你最近读红楼,陷得有点儿深哦。”
  “就是就是。红楼幻梦,进去容易出来难!”润昆说。
  “那可也有点恼火恼火:方言,指麻烦、不好办。哦!”大康说。
  “愿闻指教。”润昆说。
  “依兄弟愚见,这宝黛二人,虽然‘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可最终都成了时代的牺牲品,一个都没活出来……”
  “大康兄,你怎么跟贾政似的说教起来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噢!”
  “先听我把话说完。我不喜欢贾政,也不像他那样想。在我心目中,国人最了不起的,还是要数你们文家祖先信国公文天祥老大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才是千古绝唱。”大康说到这里,两人轻轻碰杯。大康接着说:“所以我想,与其沉湎于《红楼梦》中,不如怀想祖先,为国为君,为民族大义奋斗不息;不成功,便成仁;不图个人升官发财,但求民族之自尊自强。”
  “数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哦!”润昆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正如醍醐灌顶……”
  “其实这也不是我说的。不瞒你说,最近我读到了陈独秀先生的《新青年》,一看就入迷了,比你读红楼,陷得更深些……”
  “来来来,先干了这杯!”润昆说。他们正要干杯,才发现善堂不见了。
  二人饮尽杯中酒,起身找寻。原来就在他们畅谈之时,善堂已走到戏台前,轻轻扇着扇子,仔细欣赏着镶在戏台下方的一幅长长的木雕:独上高楼的饮者正抚琴望月;撑船撒网的渔翁出没于惊涛骇浪间;采撷鲜果的童子聚在仙山琼阁;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抬起花轿,不知来到哪家小姐的大门前……一条江和江边的生活都凝聚其中,善堂看入了迷,忽听身后有人喊:“善堂,善堂,快过来喝酒!”他一回头,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另一幅图景之中——
  夏日的禹王宫游人穿梭;青藤爬满四面白墙;石阶两侧生出青草、青苔;黄色琉璃瓦与女宾们的旗袍相互辉映;笑声在阳光里溢彩流光。循声望去,太太、小姐们正站在走廊上嗑着瓜子,有说有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数善堂的妹妹虞善珍——她身穿孔雀蓝的旗袍,独自一人,手扶着栏杆低头不语,肩上搭着一条长长的流水辫。这一年她十五岁。
  “看什么呢,善堂?”大康问道。
  “到处是风景啊!”善堂回答。

第九章·诗人与“三仙”(5)
“看那面,梳着独辫子的那位!”润昆问。
  “是不是你妹妹虞善珍噢?”大康问。
  “好像是吧。”善堂笑道。
  “真是笑人,自己的妹妹也认不得了?还‘好像是’呢!”大康说。
  “不瞒你说,不是我认不得她,是她女大十八变。我这当哥哥的,也摸不透她的心事。”
  “许久不见,猛一亮相,真让人心头一惊!”润昆说。
  “谁?”善堂问。
  “瞧,才子佳人,粉墨登场了!”说话间,鼓乐齐鸣,小生登台唱道:
  说起别的我不谈,
  专把那游庵书一番:
  有劳尼太把路带,
  行过一排紫竹街街:此处方言念ɡāi,与上下文押韵。。
  钟鼓二楼分左右,
  说法楼正对讲经台。
  大雄宝殿生光彩,
  十八罗汉两边排。
  铜圈木椅当中摆,
  三真古佛坐莲台。
  一路通神一路拜,
  转眼偷看女裙钗……
  唱到这里,台下响起热烈掌声。此时正是中午,而平时演出,大多是在上午或晚上。中午加演的戏,称为“宴酒戏”,不对外卖票,专招待给戏班子出钱的大户人家。当然小孩也可以进去瞧瞧,只是不许打闹。孩子们站在戏台下的天井里;天井中央有一座平台,比戏台略低,比天井略高。烟村的大爷、会首和头面人物就坐在上面看戏饮酒,包括混入其中的“三仙”。桌子中间隔着屏风,但人影大致还能看见。在“三仙”的这张小圆桌旁边,是一张红木大圆桌,身穿军服的燕国斌正与他的新欢韩维芬一同饮酒作乐——二人频饮交杯酒,又互相点烟;韩维芬翘着嘴唇,吐出一个个幸福的烟圈……而少年“三仙”则盯着她屏风之上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身勾勒出迷人的曲线;一双修长的大腿伸出旗袍,轻轻摆动着……“三仙”像三只受惊的野兔,瞪着眼睛,晃着脑袋;屏风那边,又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
  “燕太太赏小生五百元!”幺师喊道。说是五百,其实就是五块钱法币。而燕太太,自然就是韩维芬了。此时她已经和黄维古离婚,嫁给了燕国斌。正当“三仙”流着汗东张西望、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台上的女主角已迈着碎步上场,唱起川剧高腔:
  台上看戏真有劲,
  台下来了二书生,
  一个是南豪孙公子,
  一个是北豪沈君卿。
  南豪北豪是邻近,
  孙沈两家是内亲。
  我一眼把孙公子来瞧定,
  眉清目秀暗传情……
  台上的美娇娘“一眼把孙公子来瞧定”;台下的文公子将目光盯住了虞善珍。台上台下,秀色可餐。而听着戏,饮着酒,一时兴起,文公子润昆又叫来书童,拿来纸笔,信手写了封短信,封上口,吩咐书童送上楼去。“三仙”会心一笑,便将目光盯着书童的背影。然而,悲惨的一幕发生了——善珍拆开信封,只瞥了一眼,便将书信撕成碎片,从楼上扔下来。
  “好大的一场雪!”大康感叹道。
  “这是六月落雪。我比窦娥还冤啊!”润昆自嘲道。
  “太冷酷了!”大康又说。
  “这不是冷,是酷啊。”润昆笑说,“这更说明我没看错人——只有新女性才有这样的壮举!”
  “什么新女性,都是我父亲惯的!”善堂说,“我这当哥哥的,也没管教好。对不住呀,文公子,这小丫头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回去好好教训教训她!”
  “哎,善堂兄,那样说就见外了!”润昆说,“我刚才喝了酒,一时冲动,文字轻狂潦草,有失恭敬,还望仁兄多多包涵哪!”
  “哈哈,”大康笑道,“看来这一场‘瑞雪’惊醒梦中人哪!”。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九章·诗人与“三仙”(6)
“是冻醒了,冻醒了!”润昆说,“也好吃一堑,长一智,好好反省反省!”
  “润昆兄真是宽宏大量!”善堂说,“来来来,小女子不足挂齿,咱们‘三仙’再干一杯!”
  此言一出,只见走廊那边,善珍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穿过热闹的观众,独自一人,径直走出了禹王宫。
  “来,为人间奇女子,再干一杯!”文润昆说着,自己先干了。抬头一看,另外两位还端着杯子。
  “这一杯是你的,我们可不敢喝哦!”大康笑道。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润昆红着脸说,“我看令妹,正如《诗经》中的‘所谓伊人’;就连金陵十二钗,在她面前也略显逊色呢!这是真的。”
  “润昆兄过奖了。”善堂说,“不过说心里话,和妹妹一起长大,我的确也感觉到她有些奇特。不光在相貌上,她的天资、胆略和悟性都在我之上。只是算命先生说,‘好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她命里难逃小人陷害。所以父亲一直很担心,生怕她出什么乱子,遭遇不测。可她自己从来不在乎这些。你说怎么办?”
  “没办法,只有听天由命了。”大康说,“听我父亲说,他夜观天象,看出这世道必天下大乱,而乱世之中,天生美貌之奇女子,哪有一个能太太平平的?”
  “这样说来,还真是要小心了。大康兄的父亲,那可是神医神人啊!”润昆说。
  “别吓我了。我天生胆小,跟我父亲一样。”善堂说。
  “哎,令尊大人怎么没来?”大康问。
  “又去妙音村了。”善堂说。
  “去看善珍的母亲?”
  “不是,善珍来这儿不久,她母亲就病逝了。父亲跟她情谊深厚,每年清明前后,都不忘记回去给她上坟扫墓,但很少带善珍去,怕她伤心。父亲总是教育我们,做人要堂堂正正,有情有义;做事要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可他自己在外面做些什么,从来也不告诉我们。”
  “可能还不到时候吧,”润昆说,“我父亲也是这样。”
  “其实,我们的父辈都差不多的。”大康说,“我父亲带我去山里采药的时候,还跟我背文天祥大人的《正气歌》呢!——‘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父亲说,做人做事,最难得就是这一身正气。”
  “是啊,这也是先辈的遗志。”润昆说,“有了这一身正气,到任何时代也敢直面天罡地煞。怕他们什么?”
  “正是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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