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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村-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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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4年,烟村粮食丰收。正艾一家也像许多佃农一样,交齐了租子。尽管剩余不多,但加上几亩祖田收获的红苕和苞谷,足够全家人生活。何况得了穆家的祖传秘方,槽坊又酿出醇香醉人的美酒。到了阴历九月间,母亲又领着正艾在收割过的田里种下小麦、豌豆。
  春花秋月,将劳动的身影映在水天之间。
  

第五章·药到病除(1)
药到病除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
  立春的时候,春天站在哪里?是春水之上,还是杨柳枝头?或许春天是躺着的?躺在山谷里的青草地上无人打扰,可以睡个好觉;或潜在青玉色的江水之中,渗入蔓延的树根草根,并最终润绿人间?而人间战火烧到春天,格外令人感伤。尤其到了清明,原本是焚香祭祖的时节,可日本飞机投下的炸弹、燃烧弹,烧毁了江岸人家,夷平了山间祖坟;待杨柳新绿,随春日春风轻扬飘飞,成群的杜鹃深夜啼鸣,又在清晨恢复了宁静。正艾时常因此感到一种莫名的伤心。这时,烟村小学已经复课,并新增了初中和高中班。这一年,善珍已念完了全部课程,准备离开家乡,去下游的巫山读书去了,父亲在那里为她找到更好的学校。正艾初中毕业就不念了,只是偶尔去学校旁听几堂课。而新来了一位国文老师姓秦,叫秦怀玉,他的国文课把正艾、善珍,还有好多不同年级的同学,都吸引到同一个课堂里去了。
  第一节课秦老师就讲到一首元曲《醉太平》作者钟嗣成(1279…1350)。:
  *贫最好,村沙富难交。拾灰泥补砌了旧砖窑,开一个教乞儿市学。裹一顶半新不旧乌纱帽,穿一领半长不短黄麻罩,系一条半联不断皂环绦,做一个穷风月训导。
  秦老师还在台上认真念着,同学们已忍不住哄堂大笑。因为这首曲子活生生就是秦老师本人的真实写照。然而正是这位“穷风月训导”,让同学们在感受到兴亡之忧、离散之苦的同时,进入到一种虚无缥缈的境界。
  大家都在笑,可秦老师不笑,他继续讲道:“本人是下江人,老家在江苏扬州。扬州南面,与扬州一江之隔的,就是六朝古都南京。同学们,你们知道吗?南京有座夫子庙,庙里有条秦淮河,一到春天的夜晚,河边就听见这样的歌声: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
  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引自《桃花扇》。
  “等到夜深了,船只还浮在水面,船上楼上的人,都有了几分醉意。”秦老师接着说,“这时,又听见歌女唱道——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那个春天,风吹草动都触动正艾的心弦:溪边油菜地里,蜜蜂嗡嗡,把芳香与沉醉散布在空气中;叫花洞里钻出的脑壳,好像蟋蟀提前钻出地缝;悠远的川江号子携着白云清风,带来新愁旧梦……
  到了春末夏初,天气热起来,善珍换了一件荷叶领的白衬衫,风一吹,领子和袖口都在颤动。正艾心里发抖,却不敢多看,就把目光移开,望着对面的茶馆:有个人影正弯着腰给别人打扇给别人打扇:方言,即给别人扇扇子。解放前,大热天的时候,穷人家的孩子常在茶馆或餐馆里给有钱人扇扇子,可以挣几个小钱。这算不上职业,却也是一种谋生手段。,是木木!好久不见,木木还像从前那样苍白瘦弱。
  而课堂上,秦老师正讲到春天为什么会过去。
  说古时候有几个文人游春踏青,就在一起讨论,这春天因何而归去。见几片花瓣被风吹下地来,王荆公就断定,这春归去,原来是东风断送的。可苏东坡却说,这春归去,不是被春风断送的,而是被春雨送去的。同游的秦少游又说,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是柳絮将春色飘去的。有诗云:
  三月柳花轻复散,飘扬淡荡送春归。 。 想看书来

第五章·药到病除(2)
此花本是无情物,一向东飞一向西。
  秦老师在台上讲得有声有色,正艾在台下连连点头,旁边的善珍也听得出神。
  秦老师接着说,有个叫王岩叟的诗人又说,你们说得都不对,这春天归去,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怪蝴蝶,也不怪黄莺,也不怪杜鹃,是因为这九十日春光一过,这春天就过去了。有诗为证:
  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
  腮边红褪青梅小,口角黄消乳燕飞。
  蜀魄健啼花影去,吴蚕强食柘桑稀。
  直恼春归无觅处,江湖辜负一蓑衣。
  课后,正艾和善珍一起来到长江边。正艾指着江水说:“春天过去了怎么办?”
  善珍回答:“没事,还有两个月呢!”
  可正艾一想,两个月之后,善珍就要走了。暖风吹来,忽然间,他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他这才体会到,有时候,春风也会伤人的。而正在这时,他们看见一叶孤舟漂荡在平阔的江面,一位穿蓑衣、戴斗笠的老渔翁站在船头。
  “‘直恼春归无觅处,江湖辜负一蓑衣。’这不是秦老师刚讲的吗?”善珍说。
  “等我老了,就像他一样。”正艾说。
  “那我呢?”善珍问,“那时候,我会在哪儿?”
  正艾默不作声,满眼都是江水。
  到了初秋,割完水稻,又种下麦子。这天晚上,正艾和母亲坐在油灯下,商议着出门跑船的事。
  “善珍一走,你在家就待不住了?”母亲说。
  “不是的,妈妈,我已经是大人了,总不能一辈子守在家里。”
  “你走了,妈妈怎么办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妈妈可再也承受不起了。”
  “放心吧,妈妈,我一定活着。即使船翻了,我也会游泳。”
  “乌鸦嘴!”
  “不怕的,妈妈。对了,我昨天梦见爸爸了!”
  “真的?爸爸说什么了?”
  “爸爸很严肃的样子,他说要我好好照顾您。还说让我快去把正清找回来呢!”
  “其实,你爸爸也托梦来看过我。”母亲轻声说,“可他跟我说的,却是另一番话。”
  “爸爸跟您说什么了?”
  “他问我正清哪去了,好像有点怪我。”母亲含着眼泪说。
  “不会的,妈妈,爸爸不会怪您的。不行我驾船出去找正清。”
  “你那么想跑船,妈妈也不拦着你。要是真能把正清找回来该有多好啊!”
  “对了妈妈,听说日本人快要投降了!正清打了胜仗肯定就回来了!”
  “唉,现在说什么的都有,也不知该相信谁。”
  正说着,门口有人喊道:“好消息好消息!正清来信了!”
  “是木木!”正艾跑去开门,“妈妈,这回该相信了吧?”
  “木木啊,谢谢你!”母亲拆着信说。
  “不谢,是我爷爷让我赶紧送来的。”
  “哦,你爷爷老张真是个好人哪!”母亲说着,和正艾一起念道:
  妈妈、正艾:
  我在山西阳泉给你们写信。日前,部队出川抗日,打到这里。四周硝烟还没有散尽,到处是泥土、瓦砾,其间躺着战友的尸体,他们都是为抗战而牺牲的。我还活着,左臂受了轻伤,无大碍。
  战争远比想象的更加惨烈,血和炸断的胳膊在空中横飞。都说川军两杆枪,一杆烟枪、一杆步枪,但正是这些穿草鞋、扛着两杆枪的弟兄们,在日本人的重炮、机枪面前英勇冲杀,与敌人同归于尽。
  但这一仗,我们打败了。日本人占领了阳泉;我军溃散。真正艰难的时日从现在开始。我和一大群伤兵衣食无着,又与主力失去了联系。此地是阎锡山的势力范围,这个混账军阀为了抢地盘,扬言要把川军统统赶出山西。而我们的弟兄,一夜之间从抗日英雄沦为流寇土匪,到处抢枪、抢粮……落到这一步实在悲惨。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五章·药到病除(3)
我在一户老乡家里给你们写信,他们给我养伤,供我衣食。日本人就在附近,可我已无力冲杀。离家的日子我想得很多,发现除了日本人,还有敌人在我们中间:他们为了一己私利,不惜牺牲国家与民族大义;为了活命,可以叛变投敌。
  我正清至死不做这样的人,但落到这一步,我又该如何?国军散了,家乡遥不可及。我只有独自去寻我的队伍、我的同类,相信在这乱世之中必有一支正义之师。我从前在烟村听说过,也时常梦见……
  天不灭我,儿子必将有所作为。出门打仗最大的好处就是大开眼界,并学到了知识,通过自学和军校培训,我现在粗通文理,更懂得了一些是非道理。总之,这些年儿子在外面没有白活,没有给妈妈和烟村丢脸。儿子在做一个中国人应该做的事情。
  妈妈要保重身体,做活路做活路:方言,泛指干活儿。不要太累。正艾不要整天做梦,要多陪妈妈,多做实事。战火中我才明白,亲人团聚是何等珍贵!想念你们。
  向舅舅问好!也问候善珍。总有一天我会回来。
  正清
  母亲与正艾读着读着,眼前越来越亮,仿佛黑夜到了尽头,可再一抬头,夜还是夜,江水长流,只是拨灯贵儿把油灯拨亮了许多,亮到足以看清母亲心底的希望和脸上的笑容。
  夜里,母亲上楼睡了;木木就和正艾一起,睡在楼下正艾的床上说悄悄话。这时期,灯火管制已经解除,火苗在他们的谈话中轻轻跳动。
  “木木啊,前一阵光顾了逃命,有日子没看见你了!”正艾说。
  “看见我的,你忘了。”木木说,“你在禹王宫上课,我在对面的茶馆给人打扇。”
  “哦,是你啊!对了对了。”
  “你光顾看姑娘了,还顾得上看我啊?”
  “该打该打!”
  “不必不必。”木木说,“我要是有那么个相好,还看啥子看,早就带起走了!”
  “去哪儿?”
  “长江那么长,哪儿不能去?”
  “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正艾问。他忽然感到很久以来,自己全然没有照顾木木,心里很是内疚。
  可木木笑道:“我?办法多的是。夏天打扇,挣几个小钱;冬天捡煤炭花,再卖一点红橘;现在可以砍柴、捞扁担。饭总有的吃,只是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唉,苦啊!”木木说着,皱着眉头,张大嘴巴,脸上活脱脱一个“苦”字。
  “那你住哪儿?”
  “我现在是教授待遇!”木木说。
  “怎么呢?”
  “我不住叫花洞了,讨口要饭的太多,那儿都住不下了。我现在和你们那个秦教授住在一起!”
  “和谁?住在哪儿?”
  “就是那个穿双破皮鞋,两只袜子各是一个颜色的秦老师啊,他跟我住在同一个旧砖窑里,冬暖夏凉,就我们两个!”
  “是吗?你真有福!他可是我遇见的最好的老师。一听他讲课,我什么都忘了。”
  “晚上他也给我讲课呢,可惜我困得遭不住。不过他还真是个有学问的人。我睡了,他还点着蜡烛在那儿读书呢!”
  “噢,原来你们两个在一堆哦!”
  “是啊,他是无家可归,我是有家难回。说起来还很有缘分呢!”
  “你一直没回家?”
  “回去只有挨骂。”木木伤心地说,“父亲烟瘾越来越大了,抽起吗啡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还没跟他说两句话,熊妈就过来骂我,说她生一个死一个全是我克的。她还找来一个阴阳先生即风水先生。到家里看风水,结果把我回家的门给封了。那个阴阳先生说:发人在坟上,发财在门上。说灶间开的那扇朝北的门,不光漏了财,还漏了人——后人来了,都是从后门溜走的,所以留不住。熊妈当天就把后门封了。我现在要回去就得走正门,一进门就得看熊妈的脸色。唉,这苦日子到哪里是个头啊!”木木说着,望着天花板,眼里闪着泪花。而直到这时正艾才发现,木木长大了,嘴角已生出两撇细密的胡须,半黄不黑的,摸上去软软的。 。。

第五章·药到病除(4)
“啊,木木,你都长胡子了!一定是想女人想的吧?”
  “真的?连我自己还不知道呢。”木木坐起来说,“快把你那风月宝镜拿来我照照!”
  正艾从枕头底下取出那面铜镜递给木木。木木对着油灯一照,“真的耶!”
  “让我也瞧瞧。”正艾又把镜子拿来照照自己,发现自己嘴上也长出一小片茸毛。
  “我们都老了!”两个长大的少年对着镜子一同感叹道。
  “哎,正艾,”木木又说,“你这里真的好安逸!今晚上让我在这儿睡个好觉。在破砖窑里,又是煤灰,又是石灰,一个夏天住下来,身上都长疮了!”
  正艾凑近了一看,“哎呀,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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