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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正艾不同,正清沉默寡言,难得遇见知己,才说出心里话。我不敢奢望自己能成为他们的知己;有幸能得到他们的信任,在我看来已是命运的恩赐。青石板高低不平,如坚实的岁月藏在心里。从半边街走进老街,又接着往山里走。一路晚风如歌,风中飘过熟悉的身影。月光如薄冰在脚下碎裂。
我问正清:“那个叫林粼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正清说:“比你年轻,是个诗人。”
“你们也叫他诗人?——这名称真是久违了!”
“跟你一样,他也总问起从前的事,还去给文家的先人上过坟的。”
“后来呢?”
“他拿个小本子到处问,到处记,人家就以为他是记者。警察把他带去盘问,放出来之后,又被一帮渣皮打了。他们下手很重。你也要小心啊!”
“我知道了。”
“他伤得不轻,被送进医院。都说是因为他勾引女人。这世道,没法说。他说他还要来。——来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一个小年轻,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唉,可惜我们都老了……”
“哦!”我没再问下去。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些,我并不悲伤,反而感到一丝欣慰。从林粼身上,我看见自己逝去的青春的影子——他仍走在前头,跌跌撞撞,头破血流,却在暗中给我勇气,激励我前行。边走边想,不觉来到当年的石佛寺。
第二章·神兵来了(9)
“当晚,我就是从这条路,跟着神兵,找到这里来的。那年我十二岁。”正清说。
而眼前的石佛寺已颓败荒芜,青藤爬上断墙,满地乱石野土。我们沿着残破的石阶走进去,屋顶已经不见了,头顶是一片星空。
“这就是石佛寺。”正清点着了一支烟,坐在一块石头上说,“从前里外都雕梁画栋的。白天没人;晚上里头好多蜡烛。正中间一尊石佛,跟袁大菩萨一模一样,是我大舅殷渡照着袁大菩萨的样子打的。大舅因为手艺好,送了命。幺舅殷海也是捡了一条命回来。——他投错了队伍!”
“那袁大菩萨呢?”我问。
正清一笑,说:“袁大菩萨,还真有点神。那一箭我射中了,虽然才十二岁,但是弓拉满了,我还听见‘啊呀’一声。正艾他们看见他倒下去的。”
“果然是您,用的就是刚挖出的那枚铜箭头?”
“是的。说来也巧,挖到箭头的当晚就一箭射出,但倒下去的究竟是不是袁大菩萨,到现在也说不清楚。——都说袁大菩萨死了,可有人后来还见过他;说神兵兵败之后,他隐姓埋名,先是在庙里当和尚,后来又挑着货郎担卖梳子……”正清摇着头说,“不过那都是传说,我还是觉得,他当天晚上就被我一箭射死了,不会有错。”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可月光在地上晃动,像是还有些不确定的因素。
正清抬起头,微笑着说:“那天晚上,我就在那棵大松树上——你看,那儿有个树洞!”顺着老人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位少年弓箭手从树洞里钻出,拨开松枝四下张望;两只松鼠一上一下,各自逃窜……
当晚,神兵开进烟村,喊杀声中,歌声止息,戏台和房屋都燃起大火。等大队人马来了又去,夺走“金童*”;一小股散兵游勇又转回来,沿着黛溪悄悄迂回。他们刚刚吃符念咒,如神灵附体。有人唱起山歌:
什么过河不脱鞋?
什么过河拱起来?
什么背上背八卦?
什么背上长青苔?
旁边有歌声回应:
牛儿过河不脱鞋;
螃蟹过河拱起来;
乌龟背上背八卦;
螺蛳背上长青苔。
“对对对!请乌龟大仙算一卦!”有人接着说。
“算什么?”
“算八卦。”
“怎么算?”
“往天上一扔,就知道这家人该不该杀!”
“此话怎讲?”
一个大胡子的神兵解释道:“神兵受苦最深,不杀恶人枉为人!”
“怎么杀?”
那个大胡子的神兵眨着眼睛,看看天,看看地,从怀里掏出一只乌龟壳,在手里掂了掂,说道:“就用这个。义人恶人,一测便知!你们看——”他指着龟背上的八卦图说,“乾为天,坤为地。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者主幽,圆者主明。”
“还是不明白。”
“我扔上去,龟背朝上算乾卦,龟背朝下是坤卦。乾卦不杀坤卦杀!”
“要得。”众神兵一听这话,立刻沸腾起来。
说话间,队伍来到村口的吊脚楼前,小楼建在黛溪边。屋里油灯闪烁,人影映在窗前。
“扔吧,快扔!”有人喊道。
“来了!一二三,起!”——随着一阵“呜噜呜噜”的念咒声,“龟背图”升上夜空;十几双红红的眼睛紧盯着它,看它上下翻飞,直到最终落地,落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七八只红头巾凑上去一看——“龟背朝下!”
“坤卦坤卦!”大胡子的神兵喊道,“乾为天,坤为地。乾卦升天,坤卦入地!”
“乾卦不杀,坤卦杀!”众神兵齐声响应。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二章·神兵来了(10)
几个神兵随即抽刀破门,屋里立刻传出大人、孩子的哭喊和惨叫,过后便没了声音。出门的神兵面带微笑,浑身血污,手中的刀刃还在滴血。而所有这些,躲在黄桷树下的母亲和村民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进门是神兵,出门是血人,他们就这样“替天行道”。而听见喊杀声,家家户户都吹灭了油灯,整个烟村一片黑暗。
“龟背图”还在夜空上下翻飞,喊杀声此起彼伏,血光冲天。
再说母亲,十月怀胎,挺着大肚子,步履蹒跚,沿着羊肠小道一路奔波,藏到黄桷树下;等正清跑去找正艾,她就和村民一起站到冰冷的溪水里——神兵来了,他们看见了眼前发生的一切;而浓密的树冠向岸边倾斜,只有站在水里躲过神兵的视线。由于一路上紧张、劳累,加上冷水一激,母亲突然间生下了一名女婴,鲜血染红了溪水……婴儿呱呱坠地,母亲来不及惊喜,却将一只大手捂住了她啼哭的小嘴——怕哭声惊动了神兵,树下的男女老少都得丧命。可怜这名女婴,还没见到一缕阳光,第一声啼哭就好像突然中断的蝉鸣——她窒息而死,因为母亲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小嘴。
喊杀声忽远忽近,而对于母亲来说,一切都变成了烟云:天什么时候亮的,神兵什么时候离去,一切都无所谓了——那个刚从她的两腿之间掉落的血肉模糊的小生命,已不再啼哭,是的,她没了心跳,停止了呼吸。母亲松开大手,感到一阵晕眩,不知是山崩地裂或是天清地静。
而身边的村民只知道有人生了孩子,并不知道孩子的命运——还以为她在母亲怀里睡着了,所以再没有听见哭声。直到正清一箭射死袁大菩萨,救出了正艾和善珍之后,回到家里,才看清母亲怀里的妹妹——她脸色惨白,柔软的头发还沾着血迹;但血已经干了,头发都硬了;身体还软软的。母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回到家里,房顶已烧掉了一大半,土墙散发着焦味儿。幸亏邻居救火及时,屋里还剩几件旧家具。
晨光穿过屋顶,照进烧焦的房间。母亲把婴儿放到床上,盖上一条白床单,自己就坐在旁边。正清走过去,伸手帮母亲擦去满脸的泪水。而母亲见到他,并没有说起惨死的妹妹,只问:“正艾呢,正艾在哪儿呢?”
“放心,妈妈,”正清贴着妈妈的耳边说,“弟弟已经逃出来了,——袁大菩萨被我一箭射死了!”
“啊?”母亲说着,晕倒在床上,抱着妹妹。正清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但紧握着弓箭,没有掉一滴泪。
而在青绿的广禅山上,胜利出逃的正艾和善珍,还不知道家里发生的悲剧,他们在春风里尽情奔跑,跑着跑着,又淋了一场春雨。山上的雨像瀑布一样,从头上降落,在耳边喧哗。他们原本是往山下跑的,可没跑多远,只见前面出现一道道火光,一行人举着刀枪、火把,一路追杀过来;他们赶紧掉头,往山上跑去。而跑着跑着,突然间眼前一片漆黑——
“哎呀呀,善珍,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呢,正艾!这是什么地方呀?”
“不知道。怎么那么黑啊!”
他们一边说,一边拨开比自己还要高的野草;两只毛茸茸的东西突然间从草丛里蹿出来,撞在他们身上,吓得善珍一声尖叫。
“不怕!是野兔!”正艾说。
他们回过头来,跟着野兔往回走了几步,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城门,城外闪着星星月亮。
“啊,原来是个山洞!”正艾说,“想起来了,这里我来过的。”
“真的吗?你真了不起!”善珍说,“这么黑的地方都来过啊!”
“是啊,我外公带我来的,还有我哥哥。外公打猎的时候,就躲在这里。”
“那你哥哥呢?现在他在哪儿?”善珍问道。
“我哥哥呀?他肯定躲起来了。你相信吗,今天是他救了我们——他‘嗖’的一箭,就射死了那个大菩萨。”
“我看见的!他躲在树上。哎呀,他更了不起!”
“真的吗?”
“真的。”善珍说,“认识你们真好!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干吗等以后呢,现在不是吗?”
“是,可是正清不在啊!”
“哦,”正艾说,“那我在呀!”
“我冷。”
“那到亮的地方来吧!”
他们说着,来到了洞口。星辰沾在草尖上,野草亮荧荧的;月光消除了他们心中的恐惧,让他们看见一个宁静的世界——枪声、雨声都已经平息;烟雨沿着长江飘移;烟村的“九朵莲花三枝藕”一一呈现在雨后的月光里。
仿佛是为了弥补母亲的悲痛、家庭的悲剧,山洞里的两个孩子感到一阵阵莫名的狂喜。
——七岁,他们还不懂得人间的苦难与伤悲,只是尽情享受着童年的欢乐、原初的生命。
山洞不大,却是容纳了整个世界:野草、星空和一年四季都藏在里面。星星镶在穹顶,滴落彩色的水滴;他们脱去湿漉漉的衣服,就像两条小小鲤鱼红了鳃,在洞里互相取暖,游过去,游过来。
七岁,还没什么欲望,只感觉两个身体长在了一起,光滑又神奇。善珍的嘴里,轻吐着阵阵香味。
他们后来才知道,这个小山洞名叫观澜阁,而他们在其中看见的,除了江上波澜,还有深邃、辽阔的童年。
当他们一口气跑下山,发现自己已长大成人。这时,晨风穿越山谷,在江上扬起征帆;风中传来古老的歌曲——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李白于乾元二年(759年)流放夜郎,途经三峡时所作《上三峡》。
第三章·新坟与蝴蝶(1)
新坟与蝴蝶
人生之时人吃土,死后之时土吃人。
人吃土来年年有,土吃人来永无形。
——《接亡歌》
在孩童眼里,世界总是美好的;可是这世界并不因为孩子而改变。残忍的事情时有发生;大人欲哭无泪,孩子伤心欲绝。但孩子毕竟是孩子,与大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即使在黑黢黢的山洞里也能找到亮光;在血淋淋的现实中,也能找到乐趣,发现迷人的风景——
正艾远远就认出了爷爷的帆影,听见亲切的船歌;这歌声与景象天生就藏在他的血液里,而当它们真实出现,这份欣喜又刻骨铭心。
太阳升起的时候,下山的孩子发现,淋了一夜春雨,山上的野草又绿了一层,高了半寸,而林间野火已全部熄灭;尽管远远近近,仍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
来到村口,店铺都还没有开门,青石板上残留着一摊摊血迹。刚刚经过一个恐怖之夜,烟村的早晨格外宁静。瑟瑟晨风,染红了黛溪。而刚走到村口,善珍就遇上迎面走来的父亲。这一夜,虞祐庭忙着调兵遣将,营救女儿;可击溃了神兵,却不见女儿的踪影;这会儿正领着家丁准备搜山,而抬头一看,善珍正从阳光下走来,头上沾着树叶,脸上带着伤痕,小手还攥着另一个野孩子。虞祐庭又是心疼,又是惊喜,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抱起女儿,大声说道:“女儿不怕,爸爸在这儿,爸爸在这儿!”一边说,一边跑回家去。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哪!”几个家丁跟在后面议论着。
“为救女儿,虞镇长连夜调来了两个营的正规军!”
“神兵全军覆没,烟村太平了!”
“难得说难得说:方言,指不好说,也说不清。哦,那袁大菩萨如果真是石佛转世,还会东山再起哦!”
“听说他已经死了。”
而对于正艾来说,此时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