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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鉴赏辞典-第1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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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京秋
         周密   

  长安独客,又见西风。素月丹枫,凄然其为秋也。因调夹钟羽一解。

  烟水阔。高林弄残照,晚蜩凄切。碧砧度韵,银床飘叶。衣湿桐阴露冷,采凉花、时赋秋雪。叹轻别,一襟幽事,砌蛩能说。客思吟商还怯。怨歌长、琼壶暗缺。翠扇恩疏,红衣香褪,翻成消歇。玉骨西风,恨最恨、闲却新凉时节。楚箫咽,谁寄西楼淡月。

  《玉京秋》为周密自度曲,属夹钟羽调,词咏调名本意。共两片,十二仄韵。作此调者甚少,且不属于七宫十二调之内。然音韵谐美,别具声情,值得治词乐者重视。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吴文英《唐多令》),知秋之为秋者,莫若游子羁客。刘禹锡《秋风引》所云:“何处秋风至……孤客最先闻。”亦同此意。玉京,长安,并指首都临安。词人独客杭州,西风又至,心绪黯然,遂琢此词,以写其悒郁之怀。

  上片以景起意。“烟水阔”三字,起得高健。将一派水天空阔、苍茫无际的寥廓景象,尽收笔底,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广阔的背景。接下“高林”、“晚蜩”二句,一写目见,一写耳闻。寓情于景,境殊依黯。“弄”字是拟人的笔法,将落日的余晖依偎着树梢缓缓西沉之情态,表现得十分生动。好像是在哀伤白昼的隐没和依恋这逝水的年华似的。物与我,审美的主体与客体,就这样交融在一起了。草窗词工于炼字,即此可见一端了。“蜩”即蝉。寒蝉凄切,哀音似诉,与烟水残阳相映衬,便觉秋意满纸、秋声欲活了。

  “碧砧度韵,银床飘叶”,意工句稳,是声色兼胜之笔。砧,指捣衣之石。因其漂没绿水之中,故冠以“碧”字美称之。因物赋形,便觉新而不怪。“度韵”,指有节奏的捣衣声响,荡漾水际,富有韵律的美感。“银床”,白石砌成的井栏。“银”谓石之白,与碧砧相对,用字殊炼,刷色尤为韶伞

  “衣湿桐阴露冷,采凉花,时赋秋雪。”俨然一幅秋宵觅句图画。衣湿、露冷,言伫立之久。秋色,芦花也,即所采之凉花。湿、冷、凉诸字,皆写人之感受,复笔描摹,愈见心绪之凄苦。以上种种描写,只在烘托环境。“叹轻别”以下三句,才点出心事。却又轻叩即止,不作更多的剖露。用笔吞吐,欲落不落,正是婉约派词人家数。“砌蛩”,指蟋蟀,鸣于秋间,其音凄切,能动客子之乡思。草窗用在歇拍处,上承“幽事”,不必说明,意已反透。

  过片“客思吟商还怯”,紧承“砌蛩”,是将词人的乡思与秋虫的清吟打并一起的手法。“怯”字很有力度。“不意道苦辛,客子常畏人”。(韦应物《鹧鸪诗》)此其所以“怯”欤?“怨歌长,琼壶暗缺”二句进一步抒写恨情。“怨歌”,相思之歌也,仍从虫声引出。梁简文《筝赋》:“奏相思而不见,吟夜月而怨歌。”为其所本。周邦彦《浪淘沙慢》:“怨歌永、琼壶敲尽缺。”用写别情。唾壶击缺,本王敦事。敦咏“老骥伏枥”以铁如意击节而唾壶尽缺。草窗融化而出之,换一“暗”字,便有翻新之妙。陈廷焯所言:一‘暗’字,其恨在骨。”是也。“翠扇”、“红衣”宕开一层,转写外景。许浑《秋晚云阳驿西亭莲池诗》:“烟开翠扇清风晓,水乏红衣白露秋。”写盛开之秋荷。此处则“恩疏”、“香褪”,写败残的莲花。入耳之秋虫,尽成怨曲;入目之秋花,并作愁容,这凄凉况味的确是够折磨人的了。“翻成消歇”者,兼此二者而言,是并上述唧唧之秋虫与枯荷败叶也都荡涤一尽。这是深秋的光景了,其搅动人的乡愁也愈益浓重。“玉骨”二句,托体甚高。谭献云:“南渡词境高处,往往出于清真。‘玉骨’二句,髀肉之叹。”(《潭评词辨》)“髀肉复生”,是刘备慨叹岁月蹉跎、功业不立之言,语出《三国志》。草窗用此,意涉多重:“玉骨瘦来无一把”李商隐《赠四同舍诗》),用指体瘦。而“闲却”云云,则是功名未立之叹。而托辞微婉,寄兴遥深,此其所以为高。结拍二句“楚箫咽,谁寄西楼淡月”,是以远处的箫声,来唤醒词人的沉思,来衬托游子的孤寂。是谁在西楼的淡月中,吹奏呜咽的洞箫呢?以动映静,益增凄然之感。不唯切合题面,尤有兴象空灵,风致超诣之妙。陈廷焯云:“此词精金百炼,既雄秀,又婉雅。”推许备至,可见其影响之深远了。(周笃文、王玉麟)

          曲游春   
         周密   

  禁烟湖上薄游,施中山赋词甚佳,余因次其韵。盖平时游舫,至午后则尽入里湖,抵暮始出断桥,小驻而归,非习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极击节余“闲却半湖春色”之句,谓能道人之所未云。

  禁苑东风外,飏暖丝晴絮,春思如织。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漠漠香尘隔。沸十里、乱弦丛笛。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柳陌。新烟凝碧。映帘底宫眉,堤上游勒。轻暝笼寒,怕梨云梦冷,杏香愁幂。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

  这是一首记游之作,笔致极工丽。初就湖上风光写起:“禁苑东风外,飏暖丝晴絮,春思如织。”“飏”字承“东风”来。“暖丝晴絮”带出春风骀荡、明媚和暖的气氛,撩拨人心,惹动春思。“春思”句兴起游湖之念,转进一层。莺歌燕舞,华繁锦族的盛景,用“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两句写出,却别有意趣。“约、期、恼”都是用的拟人手法,显得十分活泼而娇媚。不道春深,却说“翠深红隙”,又艳美,又工巧。“漠漠”句写花香之浓,游人之众,全用侧笔。“沸十里、乱弦丛笛”,状湖上笙歌之盛。“沸、乱、丛”三字颇能传神,把此伏彼起、沸沸扬扬的歌管弦奏渲染得淋漓尽致。煞拍两句复写湖上游舫,酷肖当日之状。《武林旧事》载:“都城自过烧灯,贵游巨室皆争先出郊,谓之探春,至禁烟为最盛。两隄骈集,几于无置足地,水面画楫,栉比如鱼鳞,亦无行舟之路。歌欢箫鼓之声,振动远近,其盛可以想见。若游之次第,则先南而后北,至午则尽入西泠桥里湖,其外几天一舸矣。弁阳老人有词云:‘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盖纪实也。”观词前小序亦知作者颇得意于末句。此句妙处唯在“闲却”二字。湖面忽由喧闹变为宁静,却在静谧中悄悄漾起怡人的涟漪,这是多么富于美感的境界啊!

  换头以“柳陌”绾结上片之“丝、絮”,写堤上男女之游乐。一个“映”字带出绿色长堤上游人的倩影英姿和其喜洋洋的神态。从篇首至此,写的是中午前后湖上情景,以下由薄暮而入夜,次第井然。“轻暝笼寒,怕梨云梦冷,杏香愁幂”。诗人对“梨云”、“杏香”的关切,正衬托出花儿的娇嫩可爱,其效果远非正面描写可比拟。“轻暝”句也暗示了晚寒人归,湖上清寂之意。用笔欲落不落,以“云”字状梨花之淡,“幂”(犹幂幂,深浓貌)字言红杏之繁,以“轻”、“笼”写薄暮之袭人,皆透细中边,妙造毫颠之句。前面着一“怕”字,写出词人对花事之护惜深情,确乎是才人伎俩。接下来,在上下文的悄寂氛围中插入“歌管酬寒食”一句,乍看似乎有些突兀,又不谐和。细细玩味,大约有两点用意。揭出游春之旨及节令,此其一。以歌管之繁盛映衬夜晚之清静,愈见静的程度之深,此其二。第二点尤其重要。物事之动态容易摹写,其静态却难以刻画,故须借动写静,方得其真。下面一句又借“蝶怨”写良宵之岑寂,是复笔重描。由蝶怨清冷孤寂,翻出作者意欲夜游之想,是委曲的反写之法。篇末二句静中微动,以湖月空濛的奇幻境界作结。写夜晚之景,盖尽为想象之辞。自想象而向往,遂有“怎生去得”之语。“怎生”,怎么、设法之意。这句与词首“春思”句照应,含依依不舍之情。全词意境清丽,设语工炼,是记游词中的名篇佳作。(周笃文、王玉麟)

          水龙吟
         白莲   
         周密   

  素鸾飞下青冥,舞衣半惹凉云碎。蓝田种玉,绿房迎晓,一奁秋意。擎露盘深,忆君清夜,暗倾铅水。想鸳鸯正结、梨云好梦,西风冷、还惊起。应是飞琼仙会。倚凉飙、碧簪斜坠。轻妆斗白,明珰照影,红衣羞避。霁月三更,粉云千点,静香十里。听湘弦奏彻,冰绡偷剪,聚相思泪。

  这是词人感于杨琏真伽发掘会稽宋帝后陵事而作的,时在次年(1279)。词中借赋白莲以托喻后妃,深沉婉折地倾诉了故国之思,遗黎之恸,构思新巧,造语工炼,是咏物之作中的佳品。

  “素鸾飞下青冥,舞衣半惹凉云碎。”起笔似天外飞来,破空而下,笔势飞动,取喻新颖。这两句描模白莲在风中摇曳之姿,极尽物态,给人以清雅、灵动的美感。“半惹”写出活泼泼的神态,又有分寸感,便显得蕴藉而有趣。次三句是咏本题。蓝田在今陕西,历来是出产美玉的地方。“蓝田种玉”是巧用字面,以形容绿色秋水中的莲花。“玉”字雅洁,“种”字有生趣,都是极经意处。“绿房迎晓”从李贺“一夜绿房迎白晓”(《牡丹种曲》)诗句变化而成。展玩原诗,此句似怜惜牡丹之孤寂,然则周词此语亦暗含矜悯莲花之意?下面“一奁秋意”句,说到时令,点染出清冷的环境,同前文“凉”字相关合。“一奁”承“绿房”,意涉宫闱。“擎露盘深,忆君凉夜,暗倾铅水”三句又折进一层。汉武帝尝造手擎承露盘的金铜仙人,至魏明帝时强行拆离汉宫,欲运往洛阳。传说拆盘时金铜人潸然泪下。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即赋此事,有“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之句。“擎露盘”三句正隐括李诗,亦同铜仙恋汉之悲也。曰“深”,早“倾”,则其愁怨真可与江河比长,同湖海比深了。“想鸳鸯正结、梨云好梦,西风冷、还惊起。”兼感身世之句。借梨云好梦,反衬境况之凄凉;惊起鸳鸯,隐指世事之变,孤索落寞之情更著。“西风冷”与“凉云”“秋意”照应,可见周词针缕之密致。

  过片,又作奇妙之想,折回本题。“应是飞琼仙会”,托诸仙踪。“倚凉飙、碧簪斜坠。”表其神态之超脱、闲适;“轻妆斗白,明珰照影”状其妆饰之明丽典雅。“红衣羞避”再用俗艳红妆之含羞退避,侧笔衬托,以见素娥之丰采,是加重一层的写法。“霁月三更,粉云千点,静香十里”咏“白”字,不事雕饰而自然明畅,句法雅切而浑成。歇拍三句归入怨歌,“相思”揭出一篇主旨。“湘弦”,用湘妃典,“冰绡(洁白之缣)”似兼宋徽赵佶《宴山亭·北行见杏花》之意趣,则君国之爱,亦可明见。(周笃文、王玉麟)

          齐天乐
          蝉   
         周密   

  槐阴忽送《清商怨》,依稀正闻还歇。写怨声长,危弦调苦,前梦蜕痕枯叶。伤情惜别。是几度斜阳,几回残月!转眼西风,一襟幽恨向谁说?轻鬟犹记动影,翠蛾应妒我,双鬓如雪。枝冷频移,叶疏犹抱,步负好秋时节?凄凄切切。渐迤逦黄昏,砌蛩相接。露洗余悲,暮烟声更咽。

  《乐府补题》之中《齐天乐·余闲书院拟赋蝉》题下,周密以外,尚收同赋者吕同老、王沂孙等七人之词,皆为元僧杨琏真伽发宋陵而作。周氏这首词虽曰赋物,实近“兴体”,句句伤情,字字悲咽,是一篇含泪泣血的文字。

  首句写闻蝉,揭出“怨”字为旨。《清商怨》为词调名,《词谱》谓“古乐府有《清商曲》辞,其音多哀怨,故取以为名。”“忽送”、“还歇”状蝉声断续,“槐阴”、“依稀”言枝高叶深,“闻”而拟之于怨曲,则透见诗人之怀抱矣。两句写蝉写人,笔势回折,一波三峭。值此“槐阴”正浓之时,蝉儿何以含怨如许?原来是“前梦蜕痕枯叶”!观同题之作,王沂孙曰:“尚遗枯蜕”,陈恕可曰:“蜕羽难留”,唐珏曰:“蜕痕初染仙茎露”,则周词“蜕痕枯叶”亦暗寓六陵事。“写(宣汇)怨声长,危(居高)弦调苦”是承上模写蝉声。接下来“伤情惜别”,数句正面道出本意。“几度斜阳,几回残月”,写朝夕伤情,日夜眷念,含悲带怨,语势极强。至“转眼西风,一襟幽恨向谁说”,则因西风乍起,因告语无人,益显凄凉了。“一襟幽恨”是深沉之笔。“转眼”,则是惊叹身世易老了。

  上片起笔切题之后,遂畅抒心怀,揭出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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