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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不会晚来,上帝什么时候都不会晚来,他时刻都在准备拯救世上的罪人。”梅阁告诉取灯。
取灯不打算就上帝会不会晚来再和梅阁讨论下去,她想,这是个信仰问题吧,现在她倒愿意把自己摆到个异教徒的位置上了。她愿意和梅阁的初次见面是愉快的,她更愿意尊重梅阁的信仰。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梅阁,咱说点别的吧,你也别跟我这个异教徒一般见识了。我愿意相信《圣经》上的一切都是真的。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这是什么枣,再过多少天才能好吃?”
梅阁也不准备回答取灯的问话,她觉得今天这个外边来的闺女带给她的净是不愉快。她心里堵上了疙瘩,她还从来没听谁说过上帝是残忍的。她从蒲墩上站起来说:“不跟你说了,我走啦。”说完真的顺着房檐去找她家的梯子了。
取灯这才发现自己真的伤害了这位邻居。她不错眼珠地看着梅阁瘦弱的背影,暗自埋怨着自己的冒失。她想,总还有机会吧,总还有机会挽回同梅阁初次见面的遗憾。
29
兆州的土质城墙宽阔高大,城垣一周十五里。在这高大宽阔的城垣里,有许多闲置的土地,据说是古代建城时,为官府的屯兵屯田而用。现在这城垣里的土地无人耕耘,变得荒芜。在城垣之内荒芜的土岗上,有一带由土坯垒成的院墙,外面抹着清洁的白灰。院里是一座座平顶表砖房。远看去,这院落、屋宇和当地没什么区别,只待人走近,才发现在平顶表砖房的墙上,开的尽是拱形窗户,而当地的窗户都是方形的。逢礼拜天时,人们还能听见从窗内传出的诵经和唱诗声,这便是瑞典牧师山牧仁在兆州修建的福音堂。
山牧仁主持的福音堂属基督教的神召会,院墙的大门上突现着两排砖刻大字,便是:“兆州神召会福音堂”。山牧仁,瑞典人,几年前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先在中国南方传教,后又受教区派遣,辗转来到兆州,他一心要把耶稣基督教的教义传给这里的乡民。山牧仁是一位个子偏高,背微驼,谢顶的中年人,他那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鼻子,都引起兆州人的好奇。更让兆州人稀奇的是,他的鼻子上还能架起一副无腿眼镜。山牧仁的太太被当地人称为山师娘,兆州人更是拿山师娘当稀罕来看。她那张毛细血管突现着的粉嫩的脸,她那高耸的足能冲击到你眼前的胸脯,她那两条又细又长的腿,以及走起路来那大步流星的步态,都能叫兆州人看得目瞪口呆。起初,兆州人真不知如何接受他们。然而兆州人接受了他们,山牧仁的夹鼻眼镜,山师娘高大的胸脯、细长的腿,久之也不再是稀罕。他们在兆州城里建教堂,招信徒,使耶稣基督的故事在这里流传开来。圣母玛利亚为什么把耶稣生在马槽里,彼得手里为什么有一把大钥匙,高风亮节的约翰,卑琐的犹大……成了这一带乡人的嘴边话。他们把伯利恒和笨花说得一样流利,他们也把赖人称撒旦。还有人把《圣经》里的人名起到自己的儿女身上:彼得,路德,各雅,耶利米……兆州人还得知,七天的最末一天叫礼拜天,逢这天,有人便手持《圣经》到山牧仁的礼拜堂去做礼拜。
梅阁的漆皮面《新约全书》就来自于山牧仁的福音堂。最初向文成对神召会福音堂和山牧仁夫妇的了解,则来自于梅阁的介绍。文成说,现在我是想问你一件教会里的事,唱圣诗的事。那天我去办药,从福音堂门前经过,听见你们正在唱诗。山师娘领着唱,你们都和着。唱的好像是:‘耶稣基督我救主,够我用,够我用’。下边呢,我没听清。”
梅阁说:“下边是这样的:‘除非靠他无二路,主真够我用。’”
向文成说:“你给我从头唱一遍,我还有话要问你。”
梅阁起了一个调,捏着嗓子跑着调儿唱起来,但还是让向文成听清了歌词,那歌词是:
耶稣基督我救主,
够我用,够我用。
除非靠他无二路,
主真够我用。
仁爱喜乐兼和平,
忍耐恩慈本能行,
良善信实都在心,
耶稣够我用。
梅阁唱完,向文成说:“这下我听全了,你给我讲讲吧。”
梅阁说:“我可讲不好,我讲讲试试。山牧师是这样说的,你要真信基督,心中有一个基督就够用了,不用再去寻找还有什么真主。也就是说,世上就不会再有别的道理可言,也没有第二条路。第二段是说,做人要学会仁爱,喜乐,这样心里才有平和。再下边我讲不好了,也不知道对不对。”
向文成仔细听着梅阁的讲解,说,“讲得都对,下边的缀语就属于一些劝人方了,讲的是要善良,讲信用,实实在在做人。许多教派里都这样讲。我让你唱这诗歌,是想问问你,你觉得心里只有一个基督到底够用不够用?”
梅阁说:“够。”她语气坚定,自己微微点着头,又说:“除此真是无二路。你说呢?”她又反问向文成。
向文成说:“我不是信徒,说不出是够还是不够。我倒想认识一下山牧仁,我想接触一下,听牧师讲讲,也许我就知道够用不够用了。”
向文成想结识山牧仁,他要等一个机会。机会终于有了。一个盛夏,天正酷热,知了正在向家枣树上高叫,梅阁走进了世安堂。梅阁今天穿了件雪白的短袖布衫,靠色单裤,黑绒鞋上沾着细土。她脸上挂着汗珠,一望便知是从外边归来。
向文成正趴在桌上抄写药方,看见风风火火的梅阁便说:“你这是从城里来,好像还有急事。”
梅阁说:“文成哥,有急事哩,山师娘有病了。文成哥你就快去一趟吧,山师娘是好人,说人家唱歌像鸡打鸣的人没有好报,上不了天堂,赶到地狱里也好受不了。”
向文成决定立即进城去给山师娘看病。说话间向文成也进了东院,对迎出来的秀芝说,他今天去见洋人,得穿讲究点。
秀芝找出了两件得体衣裳:一件漂白洋布汗褂,一条家织土布单裤。秀芝说,这条旧裤子是她刚拿煮青染过的,和新的没什么两样。向文成换好裤褂,脱掉脚上的家做布袜,换了一双白线袜,又费劲拔力地登上一双尖口礼服呢便鞋。这样,梅阁协助秀芝,总算打扮起了向文成。
向文成把他的白熊自行车推到当院打气,梅阁抢着拿过气筒,双手一上一下地替他打。她推动着气筒猛打一阵,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她松开气筒,背过身子一阵咳嗽。向文成把气筒接过来说:“还是叫我吧。”他一边打着气,想着在一旁咳嗽的梅阁,心里说,这孩子到底不是个壮实人,打几下气就累成这样,怨不得整天想着休息呢。
向文成骑着自行车上了路,梅阁坐在后衣架上,使劲揪着向文成的衣裳。向文成说:“人是需要休息,可整天想休息也不正常。”梅阁说:“我就净想休息。”向文成说:“说的是哪。有了空儿,我得给你诊断一下,该吃药还得吃点药。”梅阁说:“不吃药,我靠主,够我用,无二路。”梅阁语气坚定,向文成不再和她讨论主的事,他懂得对人的尊重。
向文成和梅阁骑车在大道沟边上一路颠簸,太阳偏西时他们才来到福音堂。梅阁在前,向文成在后,他们在福音堂门洞里站住。门洞里正有一位胖墩墩的中国长老在等向文成,这长老自我介绍说他姓陈,是保定人,还说山牧师正在后院等向先生呢。
向文成由陈长老带领,穿过有着槐树阴凉的前院,通过一个涂着绿漆的栅栏门来到后院,后院才是瑞典人山牧仁的居所。
向文成踩着青砖甬路,闻着甬路两边的月季花香,只身一人往前走,心想,这一定是山牧仁和山师娘的散步之路了。这时山牧仁迎了过来。他向前倾着身子,迈着鸵鸟似的大步走到向文成面前,伸出两条长胳膊就去和向文成握手。向文成本没有同人握手的习惯的,他正在不知所措,山牧仁已经抓起了他的手。他握住向文成的手摇晃着,按照中国人的措词习惯说:“久仰,久仰了。能为内人请来向先生,也是我山牧仁的福分了。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山牧仁说出的中国话很是让向文成意外。先前他曾想,一个外国人,即使是懂几个中国字,可要把《圣经》传达给兆州人,是何等不易。山牧仁到底是怎样征服了这些中国乡村信徒的呢?为此他几次问过梅阁,梅阁只说,人家的中国话说得好着哪。可向文成还是半信半疑。今天当他面对面地和山牧仁站在一起时,才完全明白了。山牧仁的中文程度可不是懂几个中国字的问题。面对山牧仁出口成章的欢迎词,倒使向文成需费点脑子精心措词对答了。向文成在不自觉地握了一会儿山牧仁的手之后说:“早有意来拜会山牧师,今日才得一见。牧师在这穷乡僻野还习惯吧?”
山牧仁说:“怎么是穷乡僻野?你看我这里又有蔬菜又有鲜花,生活像个贵族一样。等一会儿我还要请向先生喝下午茶。”
机敏的向文成就说:“敢问牧师,喝下午茶不是英国人的习惯吗?”
山牧仁说:“在我们斯堪的那维亚半岛,也有喝下午茶的习惯。”
山牧仁和向文成说话间已走到房门前,他为向文成拉开了一扇淡蓝色的单扇门,走进门是山牧仁的客厅。
山牧师把向文成让在餐桌前坐下,从一个凉水瓶里为他斟上一杯凉开水,说:“向先生喝杯白开水吧,大暑的天气。”
向文成接过白开水说:“真没想到山牧师不仅中国话说得这么好,对中国的事情也了解得这么透彻,连中国的二十四节气也注意到了,昨天大暑刚过。”
他学着山牧仁也喝了两口白开水说:还是先给太太看病吧。说着起身就要往另一个门里走。他想,这位师娘一定也像他的许多病人一样,躺在一个什么地方,要么昏睡着,要么呻吟着。哪知,不等他迈步,这位病中的外国女人却从另一个门里走了出来。山牧仁起身上前一步拉住太太的手,引她到向文成面前。山师娘也朝向文成伸出手要和他握手,她那无拘无束的身体离向文成很近。她穿一条碎花无袖长裙,露着两条光胳膊,那紧束的腰带使她的胸脯更加高耸。她谦逊地观察向文成,脸上堆着温婉的笑容。山师娘这坦然举止,倒让向文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当他伸出手和她握手时便觉有一股热气向他扑来。再看她的脸,脸格外红。向文成判断出这是一位正发着烧的病人。他握着她的手,估计着她的温度,他想,38度或者更高。本来中医诊病是不用温度计测温度的,但向文成不然,在他的出诊包里,常放着一支温度计。虽然温度计上微小的刻度向文成看起来很是吃力,可他还是以它给病人测体温来作为诊断时的参考。
三个人在餐桌前坐定,向文成便从山师娘的体温开始询问她的病情。但山师娘的中文水平有限,她基本上听不懂向文成的问话,这时山牧仁便来充任翻译。向文成对山牧仁说:太太在发烧,我猜38度也许更高。说话间向文成就在出诊包里找温度计。这时山牧仁已经从一个什么地方也拿出了一支温度计说:“不必再找,就用这支吧。”山牧仁把温度计夹在太太的腋下替向文成给她测体温,山师娘则安静地回答向文成的问话。向文成一面询问着她的病情,开始为她诊脉。原来山牧仁最好奇的莫过于中医的诊脉了,今天他终于有了向中国医生请教的机会。他等向文成腾下手来便说:“向先生,我有一个问题早就想向先生请教。”
向文成说:“请讲。”
山牧仁说:“我发现中国医生诊脉和外国大夫摸脉搏有着根本的区别。难道一个人的脉搏除了代表他的心率速度以外,还会有别的意义吗?我看过一本中医诊断学的书,很费力气地读,还是读不懂。书上把诊脉描写得像变魔术一样,甚至说脉还有沉和浮。我借此机会很想聆听向先生的教诲。”
向文成说:“西医的摸脉和中国医学的摸脉意义是有不同。西医说脉搏的跳动只代表着心跳,我们中国医生却能从中判断出一些和病情有关的现象。比如你说的沉和浮,还有短和紧,涩和弦……这都是一些现象。当然,只凭这些现象断病,还是得不出准确的结论,要综合地看一个病人,脉象才有意义。比如太太在发热,伴有干咳,头痛,食欲不振,体温又有准确的参考,这时我们再结合她的脉象就可以得出一个比较完整的结论。中国医生把这种综合诊断归纳为四个字,便是:“望,闻,问,切。”这里的“切”讲的就是切脉。现在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