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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文成一提甘子明,立刻引武备转变了话题,他说,他正要跟甘子明见面呢,有些情况需要交流一下。向文成就说,甘子明也经常打听武备,说晚上在世安堂见面吧。一家人吃着饭,武备又问取灯喜欢不喜欢笨花这个家,还问了她今后的打算。取灯回答着武备的话,只是对今后的打算,她说一时还没有想好。取灯在想,她的同仁中学固然可爱,从那里出来后她还可以顺利升入她理想中的大学。但她又预感到,局势的发展似乎使她已经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同仁中学随着时局的变化,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也许坐在她对面的侄子武备是她的榜样吧,她知道有一种人,早就把自己的前途和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了。现在,对这个事关重大的问题,她没能立刻回答武备,她只说:“今后的打算事关重大,我还得好好想想。”武备说:“形势的发展是超出人的预料的,没有国家的前途,哪会有个人的前途呢。过去我的幻想多的是,现在,行动就是一切吧。”
取灯听武备说话,听得很认真。
这晚,夜深人静时,甘子明来到世安堂。向文成把灯点亮,又用床夹被把窗户遮严。灯下坐着向武备、甘子明、向文成三个人。甘子明看看向家父子,对武备说:“武备呀,我有个提议,咱们见面的范围还应该扩大一下。应该再叫两人参加,一个是你们的邻居时令,一个就是恁家的取灯。我研究过这两个人,在这一代青年人里,都是出类拔萃的,各自都有抱负。时令靠近组织的要求很强烈;取灯这孩子也不能小看,断事的能力很像向家的人。”
在甘子明的提议下,武备同意让时令和取灯来同他见面,虽然他们是早已见过面的。
向文成派有备去叫时令,他自己又去东院叫来取灯。
甘子明把这次的聚会定性为情况交流会,现在他是兆州为数不多的基层组织领导之一。他像个有经验的领导者那样郑重地说:“今天向武备同志过来了,我代表笨花基层组织欢迎我们上级来的领导。”
武备说:“子明叔,我可不是领导,叫同志倒可以,显得庄重。”
甘子明说:“就是领导,当过一个游击队的指导员不是领导谁是领导?咱们对冀南情况的发展一直都很重视。”
时令插话说:“武备早就是咱们心目中的领导了。”
向文成说:“还是叫他武备吧,他做的事再大,回到笨花就是笨花人。”
甘子明圆场似的说:“不拘形式吧,武备也不在意这些。目前咱们最想了解的是局势。咱这一片没经过武装斗争的洗礼,情况相对就闭塞,虽然北有高蠡暴动①,南有冀南盐民暴动,可咱们都没有亲身经历过。武备是亲身经历过盐民暴动的战士,站得就高,看得就远。咱光看《北方红旗》,上面的文章说得太笼统,这了解外界具体形势的心情就格外迫切。”
后来武备就在油灯下介绍了邢台四师的学潮,冀南的盐民暴动和继之而来的建立地方武装,建立基层苏维埃,农民的分粮斗争……他说,这些斗争虽然目前遇到挫折,但动员了群众,播下了革命的种子。武备愿意把走向低潮的群众斗争说成是“挫折”。武备说,在民族危亡的时刻,阶级矛盾必然要让位于民族矛盾。接着他就给大家介绍了东北和华北的战事。他说,从“九一八”事变,到长城抗战,察哈尔抗战,以及前不久的《塘沽协定》②,这些事件每次都是以我们失掉一片领土而告终。由此可见,日本人是绝不会以得到眼前的这点利益而停止对中国的领土要求。武备说,据他分析,更严峻的事变还会发生,这种形势的发展,肯定要引发全民抗战。西安的“双十二事变”③就是个信号。
武备谈完形势,甘子明、向文成、时令和取灯又都问了不少各自关心的问题,他们由东北、华北问到笨花。说到笨花时,甘子明说,看起来日本人虽说离笨花还远,可日本人对农村的影响却不能低估,经济侵略和武装侵略是相互依托的。就说这花坊吧,这里的事可不少。有两个穿便衣的日本人不断骑自行车进村,说是到佟家买皮棉,修理洋泵,其真实目的还不清楚。时令就说,这俩日本人被佟法年领着,鬼鬼祟祟净在地里转,表面上是观察花的长势,连花柴长多高都用尺子量,不知是在进行什么活动。
武备说,日本人在军事行动之前,各种怪事总是不断,这是个规律。这就更应该引起群众的警惕。
几个人把种种奇怪现象作了不少猜测,当甘子明问到武备的去留时,武备就直截了当地把他的计划告诉了大家。他说,“双十二事变”后,年轻人向往的是西北。他这次“过来”,就是来和大家告别的。
“西北”这个词对于笨花人已经不算陌生,几个人听了武备的“西北”计划,都没有感到太突然。
鸡叫头遍时,甘子明和时令才离开世安堂。
当世安堂只剩下向家三口人时,武备突然对向文成说:“爹,刚才你们说了农村不少怪事,我看见咱家有个新鲜物件,不知是哪儿来的。”
向文成说:“你看见了一盏灯。”他说着,把植物油灯从药架子上够下来推到武备眼前。
武备扶住油灯转着看,他看见灯上的宫崎株式会社的日文标志,说:“我懂了,日本产的。在冀南时也听说过,有人在推销这东西。咱家这盏是哪儿来的?”
向文成说:“我递说你吧,你二爷办的货。你不提这灯的事,我也正想跟你说说哩。”
取灯说:“武备,我叔叔还想拿这灯发大财呢,说要进货三十万盏。”
武备说:“取灯姑,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取灯说:“我大哥早就想抵制住我叔叔,可我叔叔却振振有辞,说他只管卖灯。还说为什么卖这灯,这灯亮,还省油。”
武备思忖着说:“真想不到二爷这么不管不顾。我看咱家目前首要的爱国行动,就是说服裕逢厚的向经理不要作这批灯的生意。如果他一意孤行……他实在不应该。这可是个原则问题。”武备还没有想好,万一向桂一意孤行要去卖灯,该怎么办。
向文成说:“我再去制止一下吧,那天我就差说他执迷不悟了。”
向武备在家里住了两天,决定出发去元氏找那位同学一起去西北。临行前他又和甘子明见了一面,商量了两件事。第一,关于怎样制止向桂的卖灯行动;第二,关于向文成的组织问题。这第二件事是甘子明提出的,他对武备说,向文成无疑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从早年和佟家打官司,到现在事事走在群众前头……只是不重视解决个人的组织问题。甘子明说,我动员他,他就说,还是留在组织以外工作方便。现在甘子明正式向武备“请示”,看如何对待这位向文成同志。武备沉吟良久,说,甘子明不提这件事,他倒还没有注意,原来他父亲向文成至今还不在组织。最后他表态说,他愿意尊重父亲的意见,父亲的主张,想必有他的道理。甘子明想了想说,也许有道理吧,就向文成现在的架势,活动着倒是方便。你看福音堂他也能进,还交了个瑞典朋友,还编过一出《摩西出埃及记》。城里乡里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今后形势越残酷,斗争就越是需要各种人才吧。
武备说:“其实你是我父亲的朋友,比我更了解我父亲。我父亲的事就听其自然吧。”
“你爷爷呢?”甘子明突如其来地问武备,“听取灯说从东南回保定后,一直在保定作寓公。不知随着形势的变化,老人的处境会有什么变化。我一听说日本人不断到天津去找吴佩孚出山,就自然而然想到你爷爷。也许我的操心是多余的。”
甘子明突如其来地问到向喜,是对向喜的关心,这关心里或许也有试探。
这使向武备也认真地想起了爷爷。似爷爷这样的旧军人和向武备的距离是遥远的,他仿佛无法对爷爷作出什么判断。但他还是很严肃地说:“在民族危亡的关头,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道路作出选择,我爷爷也必然要作出选择。现在我虽然还判断不了什么,可我相信,我爷爷他是会珍重自己的吧。”
34
每天早晨,保定城刚从沉睡中醒来,双彩五道庙街上便会有一位老者,由西向东,姗姗而行。这老者胸前飘着黑白参半的胡须,一年四季好像总穿一件灰布长衫。他手提一只搪瓷罐,往一个豆浆坊走,他是去打豆浆的。老者脚穿一双半新的布鞋,踏着街上的鹅卵石路面,不紧不慢地来到路南一个浆坊,迈两步青石台阶进门后,谦和地同浆坊老板打着招呼。这时,围在一口大锅前等豆浆开锅的顾客,就会显出恭敬地让老者往前站。这老者却并不向前,他仍然谦让地站在人后和顾客们说着今天早晨或多雾或多霜的天气,说着这几天的或涨或落的物价。就在他们说着天气、物价的时候,伙计紧拉起风箱,用急火催豆浆开锅。店老板还嫌火慢,这叫人觉得他们是专为老者的到来而着急的。豆浆终于在一阵急促的风箱声中开锅了,七印大铁锅里浓稠的豆浆沸腾起来,店里弥漫起来清香的豆腥味儿。伙计这才停住风箱,抄起一把黄铜勺,为顾客盛豆浆。来店中打豆浆的顾客拿着各式各样的家什,伙计就经心地把豆浆盛进他们自带的家什。也有在店里吃早点的,伙计就把豆浆给他们盛入一个个粗瓷大碗。于是老者的搪瓷罐也被盛满,他便走出店堂迈下台阶到门口去等炸荷包——浆坊兼卖油条、油饼和炸荷包,那炸锅设在门外。荷包不似油条、油饼好炸,它要先用面坯捏成一个口袋,再把一只生鸡蛋磕入口袋里放进油锅去炸。炸时,火要不急不弱。火急了面皮炸煳,鸡蛋尚生;火弱了口袋久不上黄,油还会汪入口袋中。所以并不是哪个炸油条的把式都会炸荷包。这家浆坊的豆浆实在,荷包也炸得漂亮。把式知道老者等的是炸荷包,便也格外细心。他挑出新鲜鸡蛋,火候掌握得尤其得当。荷包炸成了,把式用块油纸给老者托住。这时老者也早已和店家算清了账目,他一手提罐,一手托着荷包离开浆坊回家。待他走远时,店老板和店中的顾客才议论起这位打浆的老者。店老板是个与老者年龄相仿的红脸大汉,他深知老者的经历,炫耀似的对顾客说:“知道这是谁吗?向大人。”顾客中知道底细的就附和着,不知道的就继续追问向大人是谁。店老板说:“不知道向大人,知道曹锟公园吧,那可是向大人造的。”众人恍然大悟,保定人哪有不知道位于南城墙外那个公园的呢,保定人把它叫做曹锟公园。人们一听打浆的是向大人,有顾客就抢着走出店门向西张望,老者已经走远,远处晨雾中,只晃动着一个穿灰长衫的背影。
向喜买回豆浆和炸荷包,在厨房桌子上摆好,招呼顺容用早点。顺容便叫用人秦嫂把几只菜碟摆上饭桌,菜碟里大半是:一碟酱豆腐,一碟生切春不老,一碟酱瓜,一碟地藕。这四样都是保定槐茂酱园的代表产品。但顺容摆的这些酱菜向喜不爱吃,他觉得豆浆和酱菜很是不协调。他不动酱菜,只在豆浆碗里撒些白糖。顺容嫌向喜不吃她摆的酱菜,就止不住地嘟嘟囔囔。嘟囔一阵,自己赌气似的拽过碟子狠吃起来,也不嫌咸。向喜和顺容在早点的问题上,从买到吃,显得很不协调。
其实,顺容和向喜之间的不协调,并非只表现在早点上。自从向喜卸职回到保定后,顺容对向喜就总是没好气地数叨。她嫌直系失散于淮河边时,向喜不往东北走,也不往山西走。她通达世故似的说:“兵家胜败是常事,可败下来也不能就此还家为民。看人家孙传芳那个机灵鬼,早先你俩到我家茶馆喝茶那工夫,我就看人家和你不一样。那说话之能言善辩,那断事一断就是几步。当时你们俩的官儿不是一模一样哟。看看吧,几年人家就是个五省联军司令。这五省联军一垮,人家立马又去了奉天,眼下看似屈尊于张学良门下,以后你担保东北就没有个改朝换代的时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等着看吧。孙传芳叫你去奉天你不去,嫌这嫌那;那山西呢,阎大人可是一片诚意吧,给你个军长你嫌小,哪儿大?双彩五道庙这个院子大,院子里你那一片灯笼红萝卜地大,你就守一辈子吧……”顺容嘟囔,向喜既不搭腔,也不与她争辩。他想,和内人去争论这些军界大事,自己便也成了妇道。每逢这时向喜的对策只有两个,一是沉默不语,拿起小锄从后院走到前院去伺候他的灯笼红萝卜;再就是喊取灯。他说:“取灯,快去吧,快去听你妈唱歌吧,正唱哩,你不是喜欢唱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