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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花(全本)-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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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灯,快去吧,快去听你妈唱歌吧,正唱哩,你不是喜欢唱歌呀!”取灯在这时一般会挺身而出,她毫不客气地对顺容说:“妈,你说的这些话你懂不懂?我觉得你是不懂。你要是不懂,就别说了。谁懂?我爹懂。这倒好,懂的不说话,不懂的说起来没完没了,这本身就不正常。你还不如到街上转转哪,东大街电影院又来新片子了,陈云裳的,你不是就爱看陈云裳呀。”

  取灯的干预和提醒,大多时候能让顺容暂时安静下来,她真的迈起大脚,赌气似的去了东大街。当她出了家门之后,向喜才扔下手里的小锄回到房中。取灯对向喜说:“爹呀,我很同情你,可也很纳闷:当初你怎么就认识了我妈呢?请原谅我这做闺女的直来直去地问你。”

  向喜不说话。他不愿意直来直去地和取灯讨论他和顺容之间的事,他不愿意和取灯讨论的,又何止是如何认识顺容的呢。他坐在迎门的太师椅上只是说:“取灯,叫秦嫂给我沏杯茶,沏龙井,沏铁筒里的,那是今年的新茶。”

  取灯见父亲突然变了话题,也感到现在并不是与父亲讨论人生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有点没大没小,自不量力。她没有去喊秦嫂,亲自到厨房为父亲去沏龙井。她按照父亲的习惯,一丝不苟地先把茶杯烫热,将茶叶撒进去,用温度合适的水把茶叶冲一次,倒掉水,滗干,之后再往杯中注满水。向喜吃饭简单,喝茶却不马虎。取灯细心地为父亲泡好茶,送到他跟前。

  向喜喝完头一杯茶,便提起暖瓶为自己再续第二杯。他最重视这第二杯茶,第二杯才是一杯茶的最佳状态。他注意着龙井茶叶在杯中的下沉。好龙井叫旗枪,为什么叫旗枪?就因为好龙井一枚茶芽带着一片嫩叶,泡开时,叶像旗子,芽像枪头。向喜看着杯中这有旗又有枪的茶叶,想这确是今年的明前茶。谁知这第二杯茶仍然不尽如人意。他这才又想起南方的茶必得南方的水来泡。回保定后,本来他是决心要忘记南方的,因为他风风火火的半生总是联着南方。但是龙井茶还是让他又忆起南方……

  那天,也是一个上午,吴淞口要塞司令向中和正在军港官邸品尝杯中的明前龙井,桌上的电话铃急急地响着。他原本计划安生着喝完茶要去狮子林炮台视察的,可电话铃还是打断了他的品茶计划——杯中的茶正逢最佳状态的第二杯。他知道此时电话铃响定非一般,便放下茶杯抓起电话。果然说话人是被向喜称作馨远老弟的、当下的五省联军司令孙传芳。孙传芳开口先问向喜那几条军舰的事,问他军舰能不能达到临战状态。按理说,吴淞口要塞是不辖军舰的,军舰应属海军指挥。但由于直系进入东南匆忙,现在五省尚未建立起正规的海军。在吴淞口停泊的几艘舰艇,就归了要塞司令统一指挥。孙传芳把舰艇交给向喜还另有原因——他放心。向喜接管了这几艘舰艇,按照海军的章法,精心作了安排,尤其对舰上的大小火炮,养护得分外仔细。他知道武器就像人一样,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孙传芳在电话里一打问舰艇的事,向喜自然知道,这是孙传芳要用“兵”了。他以肯定的口吻回答孙传芳,说几只舰艇早已进入临战状态,随时可以调遣。接着孙传芳就开门见山地对向喜说:“喜哥,知道杭州城里夏超的事了吧?狗日的反啦!你坐着军舰从钱塘江绕过去,朝他开几炮。然后堵住南星桥码头,避免他往淳安、建德方向逃。”

  向喜当然知道夏超。直系入浙前,夏超本是浙江省长兼杭州警备司令,后来起义归顺了直系,仍然当着他的省长。如今随着广东方面形势的发展,那夏超又联合起一班浙人,声称要独立,并拉开一副与孙传芳势不两立的架势,最终惹恼了孙传芳。

  接着孙传芳和向喜在电话里又研究了军舰的行动计划。

  向喜领得打夏超的军令,带军舰五艘,以“奉安”舰为旗舰,出三夹水,进钱塘江口,在南星桥一带摆开阵势,又差部分军队沿钱塘江布防。孙传芳便倚仗着向喜的军舰,再次和夏超进行了最后通牒式的谈判。孙传芳令夏超“谨慎”从事,却遭夏超拒绝。当天夜里,向喜的舰艇上火炮齐鸣,一发发炮弹飞向杭州城。结果向喜的大炮还真把夏超轰出了杭州。夏超连夜逃出杭州后,又被埋伏在另一路的孟昭月①部活捉,不日即被砍头。之后,孙传芳便任命谢璞为浙江省长,而跟随谢璞入城的,是向喜。这时他已改任为浙江全省警务处长。

  夏超事件平息后,孙传芳和向喜游西湖时,二人对坐于宝塔下。孙传芳说:“没想到你那几炮还顶大事了。”向喜说:“我只说吓唬吓唬他算了,谁知炮一响,夏超就跑了。一跑就钻进了孟昭月的口袋。过后我计算了一下火炮的射程,那炮弹根本打不到杭州城。”孙传芳大笑一阵说:“一切都是天意吧,我们出师东南节节胜利,究其原因我归结为两条,一条是靠天意,一条是靠朋友。”向喜知道孙传芳说话的用意,朋友当然也包括了他本人。

  朋友,现在卸了职的向喜坐在双彩五道庙家中,看着杯中一片片变淡的茶叶,不自觉地又在心中重复起这两个字。由此他又想起孙传芳失利于东南时,在徐州亲手解决施从滨②的事。那次,自以为是孙传芳朋友的向喜,曾力谏孙传芳,劝他不要枪毙施从滨,而那时的孙传芳,也是借“朋友”两个字怒斥了向喜。他立眉怒目地指着向喜说:“我在东南的失利就失在朋友们这些毫无意义的谏言上。”向喜在这时仍然自不量力地谏言道:“施从滨可是个降将呀。子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施从滨人都七十了。”孙传芳更加怒不可遏地说:“向中和,你知道你这个保定武备学堂出身的军人,为什么肩上至今还扛着两颗星吗?就因为你这种遇事的优柔寡断,处事总放不下你那儿女情长!你还曾经对我说过,子曰‘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呢。”向喜说:“照你的说法,施从滨便是妖孽?”孙传芳吼道:“说是便是!”说完从腰里拔出手枪向门外冲去。

  孙传芳冲出门去,把一干人集中在徐州车站一旁的土坡上,命部下扭来老降将施从滨。孙传芳以枪口紧抵住施从滨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七十岁的施从滨带着一头白发和血红的脑浆瘫倒在孙传芳脚下。自此,向喜便也差不多结束了他的军旅生涯。之后不久,孙传芳又和势如破竹的北伐军一阵混战,几乎全军覆没。向喜和孙传芳互相搀扶着渡过淮河,分手时孙传芳还是以朋友的姿态约请向喜一起经天津去奉天和奉系接触。向喜谢绝了孙传芳,他说他只觉得累。他对孙传芳说:“叶落归根是任何人都逃脱不了的。我还是决定要回笨花的,咱弟兄后会有期。”说完,向喜只身一人穿便服,和甘运来登上北去的火车。在车上,他又记起“大学之道”的后几句,便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向喜想,这“虑”应是虑事之精详。

  作为朋友的向喜和孙传芳一别多年不通消息,只在几年后向喜还是接到了孙家的一封加急电报,那天向喜正在笨花老家。来电是一讣告:孙传芳在天津居士林遇刺①身亡了。那天作为朋友的向喜还是毫不迟疑地赶往天津奔丧,他连夜从元氏上火车赶赴天津……

  向喜喝完第三杯茶,本来还要喝第四杯的,顺容从街上回来了,顺容身后跟着两个生人。

  35

  向喜在保定的住宅是双彩五道庙街副四号。平时,副四号的街门紧闭着。从前有个看门的老杨住门房,有人按门铃,老杨就去开门。前不久老杨请长假回了清苑老家,开门的就变成了秦嫂。向家自己人进门不按铃,有钥匙。

  这天向喜正在后院,听见开门声,知道这是顺容看电影回了家,也自不理会。进门来的果然是顺容,她在前院边走边和一个男人说话,像是在说这院子的规模。那男人还问这片萝卜是谁种的,顺容支吾着说,是门房老杨种的,这几天老杨回了家。向喜寻思,这是谁的声音呢,很生,也不像当块儿的邻居,也不像保定的友人。顺容为什么不打招呼就把生人领进家呢。向喜决定躲开客人,他出了客厅想回卧房,一出门却正遇见客人迎头走过来。向喜没有躲及。原来客人并不是一位,而是两位。两人都是西服革履,一位头发乌黑,一位头发花白。那位黑头发的客人一边走一边和顺容说话,看来刚才在前院问长问短的就是此人。

  向喜见客人已经迎头走来,就不再往卧房里躲,但一时不知如何对待他们。两位客人看见向喜也停住脚步,面露惊喜,似乎在说,总算找到了要找的人了。显然,他们猜出了站在眼前的就是向喜。顺容抢先一步走到向喜跟前说,她是在门口遇见这两位客人的,当时他们正在打听双彩五道庙街副四号,说是专程来晋见向大人的。她就把他们领了进来。顺容说话,突出了“晋见”两个字,她愿意听这两个字,她知道“晋见”是下等人求见上等人的一种最具礼节、最谦恭的用语,她自然也就显出了几分主人的“派头”。顺容在门前把来人打量一番,又见他们穿着不同一般,虽然没坐汽车,只乘了两辆洋车,她也依然能够感觉出他们的身份。

  被“拘”在当院的向喜只好把客人引入客厅,并吩咐秦嫂上茶。

  三人来到客厅,还是那位黑发客人说话。他说:“如果我没猜错,迎接我们的便是向大人了。”

  “我是向中和,敢问二位尊姓大名?”向喜说着,为客人指着座位。

  “敝人姓陆,这是名片。”黑发人说着,将一张名片递给向喜。

  向喜接过名片,仔细阅读。细读名片已经是向喜社交的习惯,但这张名片上的先生并不姓陆,而是姓高,名字又仿佛在哪儿见过:高凌。

向喜又仔细阅读了旁边的小注:河北省省长,天津治安会会长。向喜有些明白了,便再次端详起来人,可两个人里显然没有高凌。

  就在向喜研究名片和来人的时候,来人也在观察向喜。还是黑发人说话,他说:“我知道向大人在想什么:名片与来人不符。是有点不符,但名片是高省长亲手交给敝人,托敝人呈给向大人的。”

  向喜知道了。社交中常有代呈名片的事,其中往往暗含着缘由。向喜想着,不觉又把眼光移向那位白发人。黑发人发现了向喜眼光的转移,又抢先说:“这位先生我忘了介绍,这是小坂先生,您一听就知道不是中国人。是的,小坂先生是位日本客人,您看,半天不说话,显得失礼一般。小坂先生说话要靠我翻译。”

  向喜总算弄清了来人的身份:省长高凌加上日本人小坂,他想到了来者不善这句话。不过,既然顺容把他们领进了家,他也只好应付下去。他请二位客人落座后,顺容替秦嫂端茶上来,站在一旁故意磨蹭着不走,研究着客人的来意。直到向喜给她使了眼色,她才不情愿地离开客厅。

  现在是向喜先开口了,他说:“不知小坂先生现在何处任职。”向喜说话对着陆先生。

  陆先生把向喜的话翻译给小坂,小坂用日语回答了向喜的问话,陆先生作着翻译说:“小坂先生说,以前他是个商人,东北事变后,很多日本商人都投身到建设大东亚新秩序运动中来了。目前他只为日本政府在中国作些联络工作,高省长也是他联络的对象。”

  向喜想,果真是来者不善啊。他们果真是从高凌那里来。小坂不等向喜说话,又说,那年孙传芳在天津遇刺时他也在天津,悼念孙大帅时他也在场,他看见向将军就站在其中。其实早先他就知道向将军和孙大帅是莫逆之交,听说还结拜过兄弟。而孙大帅早年留学日本学习军事时,还和日本如冈村宁次这样的名将有师生之谊。日本人都很怀念孙大帅。

  向喜说:“不错,我和馨远是盟兄弟,我也想不到馨远回天津后会遇到这样的不测。”

  “是啊,”小坂说,“死去的人已经走了,在世的英雄豪杰就要为日本和中国的共同繁荣做一点事情才是。”

  向喜听懂小坂的来意,也知道了他下一步要谈的问题,但他还是假装不明白地问小坂:“小坂先生来寒舍,不知有何差遣?”

  小坂沉吟片刻,知道已是进入正题的时候了,便开门见山地说:“向将军一定知道华北这个概念的。华北本是个地理概念,而现在这两个字早已超出了地理概念范围。为什么?向将军是个有见地、有卓识的中国人,《塘沽协定》的签定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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