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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7)
八司令好戏连台,一个胜过一个。他们都急于成个“头羊”,互不相让。几年时间几支势力起落消长,有时互相残杀,最后能搞较大行动的只有老干姜、金腰带、野猪和麻脸三婶四支队伍。其余的刺猬、小花、鱼精、水牛皮四支,已经时隐时现:没有合适的机会就散入民间,打铁、做买卖、种地;有了机会,传个话儿就干,枪平时藏了。他们都采取了刺猬那支队伍的方式。小花的巨大损失让几个司令警醒起来,他们终于聚首商量,怎样合力收拾那个队伍。“听说领头的是个南方人,正规部队下来的,读了不少兵书……”已经有些衰老的老干姜议论起来。他说这话时不停地看一个头上包了黑布,又丑又老的小老头。那个人其实正是有名的女匪司令麻脸三婶。她不停地吸烟,牙齿乌黑。这时候她的队伍是鼎盛时期,因为她有三个能干的女儿。三个女儿各领一支,合手做事,总的方面又听令于麻脸三婶。她们女扮男装,抽烟挎枪,戴礼帽或鸭舌帽。其中最有名的是小三女儿,外号“小河狸”,刚刚十七岁,却已是“功名赫赫”了。麻脸三婶现在是众匪仰视的时期,她熬出来了,不正眼看人。而在一年以前,老干姜的势力远远超过她。
麻脸三婶对于各种建议都不理不睬,只是吸烟。其实她心里正在琢磨事儿,想自己干点什么。她还没到吓破胆的时候。
“谁也别横在岔道口上。谁敢那样,老娘就给他裆里打一枪。”
麻脸三婶总是出语惊人。不过没有一个司令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有一回三支土匪队伍跟进剿的官军干上了,麻脸三婶的队伍打西路,老干姜和野猪的队伍打北路和南路,这样设法往山里撤。想不到后来老干姜和野猪半截上都溜了,结果官军切断了南路,把麻脸三婶的队伍逼到了海边丛林里。要不是林子密,她的队伍那一回就全完了。她这时一念旧账,老干姜和野猪就一声不吭了。停了一会儿野猪咕哝了一句:“婶子咋说都行。”
野猪又粗又矮,像老干姜一样,不识字,二十岁就当土匪,近中年才干上头儿。他两个虎牙特别大,嘴唇都合不拢,再加上鼻子上方有几条深深的横纹,看上去真像一头野猪。他打起仗来英勇无比,身先士卒,但也出奇地凶狠。上一年里就是由他的队伍血洗了一个村子。他为了壮大实力,曾有一个又新奇又大胆的想法,就是娶麻脸三婶一个女儿,随便哪一个人都行。他让麻脸三婶的一个亲戚去为他说合,还把几年来积起的珠宝挑了一两件献上。结果麻脸三婶接过珠宝,一下子扔进了茅厕。野猪知道了这个消息恨得牙齿发痒,发誓报复。但他一见了麻脸三婶,还是想念起她的女儿——他曾经见过小河狸。想起小河狸,他心中就有些不能忍受。
他又重复一遍:“听婶子的啦。”
麻脸三婶站起来,吸进的一口烟徐徐吐出。就这样匪首们的聚会结束了,没有任何结果。
麻脸三婶的卫兵牵过马来,她利索地上了马,抽一鞭子,先于其他几个司令奔驰而去。
几个司令望着腾起的那一道烟尘,恨得直叫。老干姜说:“我是老了。早上十年八年,她还不是我胯下的物件?”
金腰带咂着嘴,赞同几声。野猪不吭。
这个冬天出奇地寒冷。大地无雪,整日被严霜覆盖。传说八一支队这支穷人的守护神与官军交了火,受了重创,又与外国军队打了一仗,眼下正退回山里休养。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8)
这个消息使不少人感到绝望。曲府也听到了,最难过的就是几个女人。她们都觉得那是一些好小伙子,虽然其中只有一两个让她们见过。后来交通员来了,这是个姓刘的年轻人,外号“飞脚”,因为他能日行百里,不必乘车骑马。大家赶忙问部队的情况,他说失利的事是有的,不过在传说中被夸大了。如今的部队嘛,待在一个地方了——那地方保密。
飞脚是与曲予来往最多的一个人。这除了因为飞脚是那支队伍上的,还因为他本身就有一种使人着迷的特殊能力。几年前他第一次出现在曲府时,曲予就曾兴致勃勃地扳过他的脚掌看了一番。不少人传说他脚心处长了浓重的毛发,飞跑起来可以脚不沾地。曲予以一位著名医生的严谨态度考查了他的脚,又用听诊器听了他的心脏和呼吸系统,结论是一切正常。特别是那双脚,瘦削单薄,脚指甲、脚心的纹路,都与一般人大同小异。曲予哈哈大笑。
飞脚因为常常来往于山区和平原之间,有时还去东部的另一个城市、去海北等等,所以就能不断传来一些新消息。他讲出的故事也特别新奇有趣,曲予乐于倾听。这样久了,两人就有了友谊。无论曲予多么忙,只要通报说飞脚到了,他都要放下手里的事情。
“这回你给我好好讲一下支队的情况。”曲予很关切地说。
飞脚皱皱眉头:“问题真的严重了。队伍受到了外国人和官军夹击,这在过去是不多见的……”
曲予思索着:“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发展得太快,遭嫉了。他们对付八司令从来没有这么认真。”
“怎么办呢?”
“重新发动群众吧。黑马镇一带是我们的老基地了,眼下待在那一围遭养养伤员,休整休整,入冬之前进山。这回我要带走一批药品了……”
“可是传说队伍已经进山了。”
飞脚哼哼笑着:“那是我们故意放出的风声。我们可没有那么好对付。当然了,到了关键时候,我们不是进山就是到海边的林子里,那时我们的对手主要是八司令——准确点说只有四个了,其余四个已没了战斗力。”
曲予接触了飞脚之后稍感宽慰一些。
一天港长金志宴请几个外地贵宾,特意邀请了曲予作陪。曲予明白那几个人中肯定有军火商人和烟土贩子,这些人已经是金志的常客了。大批军火都经这个港长的手落到了八司令手里,这个家伙真是十恶不赦。曲予受海北朋友之托搞一批军火——他涉足这类事情是非常痛苦的,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那个危险的结局。可是他又无法拒绝海北的朋友。他认为他们是纯洁无私的,是理应得到帮助的。而能够给予此事一点支持的,也只有金志一个人。
席间有一个翩翩少年很受众人青睐,金志的目光有一多半时间停留在他的脸上。这个少年真使人喜爱,他约有十*岁,小巧的鼻子无比秀气,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像深湖;眉头有点女孩的纤丽。他的脸庞上有一层细小的粉绒,衬着细腻红润的肌肤,让人想起刚刚成熟的桃子。少年戴了一顶针织鸭舌帽,穿了紧身黑皮夹克,腰上配了一枝小巧的手枪——这装扮在当时是极罕见的。那枪就是军火商们也不常见到,显然是舶来品。少年落落大方,烟不离嘴,偶尔说一句粗话,嗓子有些嫩。
曲予想这肯定是省会要人的公子或至亲,看看他在金志这儿的狂劲儿就知道了。不过曲予也在心中赞叹:的确是一位美少年。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9)
少年一会儿坐到金志的腿上,一会儿嗓子尖尖地叫着跳着,很不安分。大家都有几分醉了。后来金志提出让少年表演枪法,大家一阵欢呼。
靶场在海边一个小广场上,背景是一片海域。“如果海里有船呢?”曲予担心子弹误伤海里的人。金志摇头说绝无可能。
少年一手拤腰,连续打了十发。竟然有七发打在十环上,其余三发相加也是二十环以上。大家惊呆了。这种小手枪能有这样的成绩真是骇人,曲予和几个年长的人不由得要重新去看少年了。可是那少年满不在乎地把枪装上皮套,扯着金志的手。金志也笑吟吟的,步子踉跄着。他醉得最厉害。
很晚后大家才散去。曲予离开时金志执意要送一段。他们走了一会儿,分手时金志嘻嘻笑,问:
“那少年怎么样?”
“很英俊,枪法也好。就是缺一些调教。”
金志连连点头:“这好办。今后就是我调教他了。”
曲予忍不住好奇心,问了句:“他是谁家公子?”
金志说:“说出来不要吓着你呀,你还得保证不跟人说……”
曲予一一答应。金志把嘴对在他耳朵上说了一句。曲予以为自己听错了。金志不得不稍稍提高了声音:
“她就是麻脸三婶的小女儿,外号‘小河狸’……”
第四章
1
这是个多么黑的夜晚。秋风把金志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吹光,只剩下了一个漆黑的夜。曲予往前走了一会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混乱时期,所有的路灯都被毁掉。他坐在这儿,记起清他们要来迎他。是什么让他心急火燎地往回赶?金志一片醉话中吐露出一个可怕的消息:有人近日要劫黑马镇。这个消息肯定是小河狸传出的。金志说镇上队伍已经空了,眼下只留一个残部……这与飞脚几天前的消息完全相反。曲予认为部队在入冬前是不会离开那个地方的。如果敌人错误地估计了情况,以为镇上空虚,到时候一定会遭到痛击。问题是这个消息必须转告飞脚。
远处一盏跳动的灯火,可能是清来了。他近日来一直有个念头,就是再一次提出那个老话:让他离开曲府,去创立自己的一份生计。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这个平原的战乱全面开始了。或许一切都将荡然无存。曲府在这个时代的庇护功能不仅将全部丧失,而且还要累及其他。他绝不愿看到那一天。同时,他还在设想一个久远的计划,就是怎样将自己一家全部解脱出来——至于到哪里去,如何实现,他正在考虑、正在反复权衡。这些念头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有人挑着灯笼走过来,越来越近了。曲予在心里决定说:“清,该是你离开曲府的时候了。也许你一开始要怨恨我,久后你会感谢我的。”
“老爷!”一声浑厚的男声,是清。
曲予站起来。
“先生……我们家去吧。太太和淑嫂放心不下,淑嫂要跟我一起来,不巧那边又来人了,她们要接待客人……”
曲予赶忙问:“谁?飞脚吗?”
“不,是姓宁的一个年轻人,以前来过的……”
曲予大步走在了前边。
这个夜晚又黑又凉。曲予很久以后都会记住这个不祥之夜。从边门进了大院,一点灯火都没有。他厉声问怎么了,清回答停电了——再不就是预防外国人的飞机,有关方面勒令断电……眼下无光的日子越来越多,有一次曲予正在手术断了电,自备的发电设备又损坏了,那一次差点误了手术……一团团的落叶在风中滚动,他不断踢飞了它们,深一步浅一步地到了餐厅。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60)
那个年轻人正在一枝蜡烛下用餐。
曲予不想打扰他,就坐在了一边。可是年轻人已经看到了他,立刻站起来,叫了一声“曲先生”。曲予打量着他,发现这个年轻人比上一次见到时变得壮实了一些,脸上增添了更为沉重的神气。小伙子握着曲予的手说:“想不到这么快又来打扰曲先生……”
曲予正在想是否把那个消息告诉他,而对方又能否顺利地转达……后来他终于不再犹豫,把港长酒醉间说出的事儿从头讲述了一遍。年轻人的手立刻有些抖。他虽然仍在微笑着与曲予说话,但分明是有些紧张了。他马上提出让曲府借给他一匹好马。
年轻人剩下的饭菜在桌上冒着热气,嗒嗒的马蹄声已经出了大院。
秋风突然大起来,院内一团团落叶搅到空中,又啪啪地打在窗上。淑嫂摸黑进来,她发觉蜡烛突然熄了,去重新寻找火柴。她听到有什么声音,原来一个人坐在一角的长凳上。她马上知道他是曲予。“先生……”对方不应。她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一点也不烫。“先生,早些休息吧。”“快马到黑马镇要多少时间?”“一天多点吧,顶多一天一夜。”
曲予站起来。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咕哝说:“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走吧,先生,这些天你太累了,太累了。让神灵保佑他们吧,该做的先生已经做过了……”淑嫂不停地吻他的额头、脸庞、头发,扶起他来。
“让我们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吧。”曲予说。
整个餐厅里没有一点光,静静的。这是很空旷的一间屋子。他们无声无息地拥抱着,抚摸着。淑嫂的泪水不停地流下来,打湿了他。他为她抹去泪水,将下颏久久地压在她的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