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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9日。徐惠走了已经10天。
徐惠的奶奶站在村口的路边,她在等徐惠,她流着泪。徐惠死了之后,她就常在这路口站着。没有人听懂她念念叨叨说些什么,她说着说着,一脸是泪。她看到了我,就一直拉着我的手,“惠惠说,奶奶,我就比你矮一个头。”她用手比划着,说徐惠已经这么这么高了,“活蹦乱跳的,就死了。”她又哭起来。
徐惠的爸爸坐在屋子中央的八仙桌边上,什么也没看,木木地坐着。邻居们过来,满满地坐了一屋。徐惠的爸爸还是那样坐着,一言不发。
徐惠的妈妈在后门外面,倚着门框站着,手里拎了一只竹篮。她就那样紧紧地抓着篮子,低着头。
许多人在说着话。徐惠的奶奶反反复复地跟人说着“就矮一个头”、“活蹦乱跳的”。邻居们嘈杂地聚在一起。
“那个篮子做什么?”我问。
“采茶。是徐惠的,徐惠帮她妈妈采。每个星期天,她跟着她妈妈。”一个邻居说。
“她采了这么多。”徐惠的妈妈用手比划着,她说的是徐惠最后帮她采茶叶的那一次,“她一下午,采了有半篮子。我说可以卖10块钱,她高兴得直跳。晚上回到家,一边写作业,一边问我,妈妈,真能卖十块钱啊?”
那条路,已经没有孩子走了,没有人走。如果去王家边村,去王家边小学,要兜一个圈子,要从左边山脚下,或者从右边的另一个小村穿过,要多走三四里。周围三四个小村的,去上学的孩子,要起得更早。
我到王家边小学的时候,是中午。偌大一个学校,只听到几声鸟儿的鸣叫,静静的,悄无声息。是午休的时候,一个一个的教室里,孩子们在睡觉,趴在桌上。
学校只有两排教室,二年级在后面一排的中间。悄悄地从窗户看过去,在这教室的第一排,有一个空座。那空座边上的一个小男孩香甜地睡着。
那是徐惠的座位。
我离开教室。校园安详平和,一簇一簇的月季花静静地开着。我坐在操场边的一块岩石上,等着。听到布谷鸟的叫声,远远地飞来,又远远地飞去。
下午2点15分,一声铃响,校园里一片欢腾,仿佛徒然苏醒。
陈老师已经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他是徐惠的班主任。
“我是陈月才。”陈老师站起身,摘下眼睛上独腿的眼镜。
陈老师拿来成绩册,翻给我看:“这是期中考试的成绩。徐惠语文96,数学98。是班上的前几名。”
“除了晚上回家,我所有的时间都跟他们在一起。”陈老师再次沉入到悲伤之中。
陈老师无言地站着。在他后面的墙上是一块大大的黑板,黑板上写着各班学生的人数。二年级后面写着“23人”,“23”的右上角小小地写着“-1”。那是说,徐惠不在了。
“我尽量不看那个空位子,眼光扫到了,也是尽快跳过去。”陈老师说,“徐惠坐在第一排,上课的时候,她从来不回头看。”
5月9日下午的第一节课是语文课,孩子们跟着陈老师读一篇课文。第一排,那个座位空着。课桌的抽屉里放着一本翻得边角卷翘的字典、几张午餐饭票、一只饭盆。
同学们齐声朗读着,一丝不苟,全神贯注。
在这朗朗的读书声中,我离开教室,离开学校。仅仅在几天前,徐惠还坐在他们中间,一样认真地,一样充满希望地读着她的课本。而现在,她只是学校里那张学籍卡上的,一张小小的一寸的照片了。她永远离开了这个学校,这个她天不亮就要起床赶过来的学校。4月30日那个上午,冰冷的河水将她带走。因为桥没了。
河水冰冷(3)
她的座位空着。她不再回来。
李孔友是王家边村委会的负责人。
“究竟谁该为这个悲剧负责?”我问。
“这怎么说呢?既然人家已经赔了钱了,你看呢?”
他说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一条9岁的娇嫩生命——85000元人民币。
“不是我们赔的,是工程队赔的。事情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农田改造是镇里统一安排的,工程队也不是我们的。”
因为“农田改造”,一个多月前,工程队“改变”了那条路,使它变成泥淖;拆了那座桥,仅仅是拆了。没有人去想,每天,有多少孩子要从这里经过。可是他们一定看到了,那么多的,来来回回的,步履艰难的孩子,涉水而过的孩子,可是谁也不会在意。桥断了已经40多天,危险每天在与孩子们擦肩而过。悲剧总是偶然,偶然永远是最好的藉口。
没有一个孩子会去想他们上学的捷径本应该平坦安全,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应对这突然的道路的变化。他们多带一双雨靴,他们赤脚走过,他们不会抱怨,也不知道向谁去抱怨。他们默默承受着,直到这个“偶然的”悲剧的发生。
事情跟村里没关系。因为付了钱,事情又与工程队没关系了。每个人都心安理得,日子过去怎么过,现在还会怎么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小小的一条生命,不用多久,在现实里,人心之中,必将了无痕迹。然而,我心里的疼痛却一点点加剧,直到采访归来一周后的今天依然。有人安慰我:时代还是在进步的,为了抢救一个孩子,大多数人都会不计成本,而孩子死后,孩子父母得到的赔偿金是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多。然而,对于生命,这样的重视就足够了吗?谁都明白事先的谨慎比事后的补救更重要,更何况生命是最无可挽回的财富。然而,我们却只能在事后的态度中沾沾自喜“人道意识”的进步,这是何等的讥讽。
我,仍然不放心那座桥,那座3月份就拆除的,至今一直断着的桥。
5月9日,我和孩子们一样,沿着那条泥泞不堪的路歪歪斜斜地走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是不可能相信孩子们几个月来,来来回回是从这条路上走过的。那甚至已经不能叫路,满是水坑、泥泞,每一脚都会深深地陷入到污泥之中,一步一步走下去,污泥在脚上越沾越厚、越沾越重,100多米过去,两腿已是极为沉重,把泥抠掉,再走。再走,就是那凄凉悲伤的河口了,河边没有桥。
河的对岸,是一样的,看不到尽头的泥泞,泥泞的深处,是一排整齐的房屋,那便是王家边村,那村子的后面,便是徐惠天天赶过去的王家边小学。
河挡着,我在河边站着。脚下的湿漉漉的土地上散落着黑色的纸灰,那是徐惠的家人给她烧的。纸灰的边上立了一块大木牌,牌子上写着“请绕道行走”,这是徐惠用生命换来的提示牌。四下看过去,一片旷野,是更为潮湿泥泞的田地,可以绕道而行的路遥不可及。
其实,已经不会再有孩子来这里了。徐惠已经用生命告诉了人们一切。
脚下,那条徐惠跌入水中时的土坝已被河水冲得七零八落,残破的土坝上面,铺了一块木板。我蹲在木板上,把手伸进水中,河水冰凉。
徐惠就被这水冲走了,徐惠在水中挣扎的画面在我大脑中一遍又一遍放映。河水无声,一路向南。
我站起身,重新走入泥泞,回南下庄。一只鸟儿在这小河的上空转了一圈,叫着,叫着,向南飞去。是布谷鸟。
又听到布谷鸟的叫声。
回到南京的一个星期,常常听到布谷鸟的声音。常常在清晨的梦中,或者黄昏的路上,忽然就听到布谷鸟的鸣叫。那声音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不知道徐惠,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有没有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有没有布谷鸟飞过。
噩梦(1)
蔡刚甚至有点木讷。翻来复去只是说孩子还有10多天才12岁,命苦。说着又流下泪来。
夜黑沉沉的。12岁的涛涛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他刚刚做了个噩梦:几个人在一条冷冷的路上走着,黄羽雷和蔡杰回头对他说:“你别跟着我们了。”涛涛停下来,风带着哨子在吹。涛涛心里一抖,就醒了。醒了,就再不敢睡了。黄羽雷和蔡杰都是他的同学,天天一起玩的朋友,可是在前几天,他俩死了。和涛涛同样知道他俩死了的共有七个人,都是五年级的学生。只有他们知道,他们谁也没告诉。
蔡杰的父亲两天两夜没合眼,把整个重庆城都找遍了。他问过涛涛,涛涛说没看见。涛涛回到家,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一下下用拳砸着墙。妈妈就骂他:你犯神经啊!
水中的挣扎
恐怖的一幕深深地印在涛涛的大脑之中。
那是6月13日下午3点多,当天下午少上一节课,所以时光尚早。黄羽雷、蔡杰、田田、小鱼、涛涛、天天等9人便相约去长江储奇门江段戏水。他们都是重庆市渝中区某小学的学生。
脱掉衣服,“卟通”“卟通”,9个孩子一个又一个跳进江水。他们先是在浅水区玩,一个小时不知不觉过去。黄羽雷提议来点刺激的:我们探险吧。所谓“探险”就是大家拉成一个圈,由黄羽雷和蔡杰走在最前面,看看向前走最深能走到哪里,遇到危险,后面的人就把他们拉上来。而玩这一游戏的主角黄羽雷和蔡杰都不会游泳。第一次,除了黄羽雷假装失足之外,没有任何危险。第二次蔡杰又装了一次失足,又是安然无恙。到了第三次,大多数孩子对这一游戏已经不感兴趣了。涛涛和天天在一边打起了水仗,小鱼和另外几个孩子也已坐到了岸上,小鱼把裤子都穿好了。继续玩这一危险游戏的只有黄羽雷、蔡杰、田田和超超。
事情在一刹那间发生。黄羽雷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蔡杰的头也淹没到水中,只有头发漂在水面上,双手拚命地挣扎。田田和超超拉不动,仓皇逃到岸上。岸上的孩子喊:黄羽雷,上来吧,别闹着玩了。然而蔡杰的挣扎是真实的。会游泳的涛涛奋力扑过去,天天也过来帮忙。涛涛已经揪住了蔡杰的手,而蔡杰的头发一次、两次从天天的手中滑下去。
岸边的垂钓
小鱼不再以为他们在闹着玩了。他四处张望,10多米远的地方,分散坐着三个人,他们在钓鱼。小鱼和伟伟飞一般地奔过去。涛涛和天天还在水里拉着蔡杰。
小鱼和伟伟比划着,向一个钓鱼人说着,钓鱼人问他们那两个娃儿沉下去了没有?多长时间了?说我又不是他们的父母,就是不动身。小鱼哭了。钓鱼人终于站了起来。小鱼和伟伟又匆忙往回奔。可是那钓鱼人没有跟来。小鱼回过头,原来他只是站起来换了个鱼饵,又缓缓坐了下去。
小鱼回来的时候,涛涛和天天已经上了岸,蔡杰,还有黄羽雷,两人被江水卷走了。孩子们呆呆地坐在岸上。超超说,再试试吧,你们拉住我的两只手,我把脚尽量往水里伸,说不定他们能抓到我的脚呢。于是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拉着,把超超放到了水里。可是没人来拉超超的脚。
记者是6月22日从南京赶到重庆的。涛涛陪记者又来到黄羽雷和蔡杰溺水处。那位钓鱼人还在这里钓鱼。他戴着一顶草帽,坐着,对着江水一动不动,平静地等待着鱼儿上钩。记者走过去向他问起这件事,他说:“那孩子来喊我的时候,小孩子已经沉下去了。”他同时又强调:“那里的水那样急,危险得很,我怎么能拿我的生命去冒险?”记者又问:“你有没有听到孩子向其他人呼救?”“向谁呼救?”“这边上不就有水警,修船厂也有人。”“谁会管?这里死的小孩多哩。”而当记者向水警支队曹队长问起此事时,曹队长说:“事发当天下午,我们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呼救,如果有人呼救,这么近的距离,是非常有可能救起来的。”离此50多米远的轮渡修船厂的王水手长也说,如果有人呼救,完全来得及施救。
噩梦(2)
因为危险,或许什么也不因为,只是不想多事,这位钓鱼人不动声色地目睹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他知道这里有着连他都害怕的危险,但他没有警告孩子们。危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却是如此可怕的平静。他换他的鱼饵,在离沉没的孩子10多米的地方等着自己的收获。他没有慌张,没有呼救,虽然水上公安局离他们这里仅仅100米,只要喊一声他们就能听到。据说,即使在惨剧发生后,他还是天天来,10天前在离他10多米的地方孩子的求救与挣扎,没有在他心中激起丝毫的涟漪。
他什么都没做,因为他认为这一切与他无关。只是在事情已经发生了10天之后,记者想拍他一张照片时,他忽然愤怒起来,站起身,厉声说着警告的话。记者离去之时,又远远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举着钓竿,又恢复了他冰冷的平静。在他的身旁,还有几位钓者,如同事发当天一样,他们一起心无旁骛地钓鱼,只是不知道那天钓鱼的另两人是不是也在其中。
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