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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语中诸多试探,且称不上友好,张伯行已然沉下脸色。“曹大人这是何意?”
曹乐友本已觉得自己性格与官场钻营格格不入,虽然几年历练有所改进,也还称不上圆滑,却没想到这位巡抚大人,竟比自己还要迂上几分,难怪皇上至今未曾亲自露面,想来也怕张伯行过于耿直鲁莽,坏了正事。
“下官听闻,噶大人纠集了江南三品以上的官员,要联名上奏,弹劾张伯行,所以特地前来向张大人报信。”
对方果然动容。“竟有此事?”
“噶礼也曾遣人到下官那里,以宴请为名,欲行拉拢之事。”
张伯行恍然,这才明白曹乐友此行并无敌意,忙拱手道:“曹大人请上座。”
二人分头落座,张伯行又道:“不知如今有多少官员被噶礼拉拢了去,还请曹大人相告。”
曹乐友摇头道:“下官也不甚清楚,只是噶礼势大,又是皇亲国戚,张大人何苦与他硬掐,不若先退一步,再谋后路不迟。”
张伯行哼了一声:“江南一地,岂容他一人只手遮天,当年本官前任,曹大人的前任,江苏巡抚于准于大人,按察使焦映汉焦大人,也都是因着畏惧他的权势,才被他步步相逼,以致于最后被罢免官职,本官虽然人微言轻,却也不惧他权势滔天,江南科考一案,噶礼收受贿赂,令国家选拔人才的大事,成了他一人为所欲为的权柄,此人一日不除,江南安有宁日?”
曹乐友虽觉得他过于固执,却也不得不为这种执着而叹服。
他点点头,忽然起身,正色道:“张伯行接旨。”
张伯行愕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曹乐友又自袖中掏出一小块玉牌,摊在他面前,张伯行一震,忙起身下跪。
“臣张伯行接旨!”
“奉皇上口谕,三日之后,巡抚衙门开审江南科考受贿一案,届时由吏部尚书张鹏翮会同噶礼、张伯行三人主审,钦此。”
张伯行脸上浮现出一丝迷茫之色,却仍不得不磕头领旨。
“张大人请起。”曹乐友伸手去扶。
“这……曹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张伯行迟疑道。
曹乐友笑道:“张大人只管照旨意去办便是,吏部尚书张大人估摸着这两日就能到了,下官还得去噶大人处宣读皇上口谕,就不多留了。”
胤禩早已习惯闭眼与睁眼俱是黑暗的境况,却没料到这次睡醒,居然能感觉到模糊的光线与景物在眼前晃动,虽然依旧不甚清晰,但起码也能瞧得见轮廓。
他捺下心中狂喜,只怕是犹在梦中未醒,闭上眼,复又睁开,如此重复几次,方才确认双目确实有了起色。
正忡怔间,只见外头有人推门进来,手里还端了点东西。
“陆九?”
“诶,爷,您醒了?”陆九也没注意,将药碗放在桌上,走近胤禩,这才发现他定定瞧着自己。
“爷您怎么了?”陆九吓了一跳。“莫不是有哪里不舒坦?”
“你今天穿的,可是湖蓝色袍子?”
“是啊……”陆九下意识应道,忽地愣住,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差点一蹦三尺高。“爷您看得见了?”
“模糊能瞧见一些。”胤禩嘴角弯起,显是心情极好。
陆九惊喜过度,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在原地打着转。“哎呀这真是,真是大喜事,奴才得告诉万岁……告诉四爷去!”
走了几步,又顿住,拍了拍脑袋。“瞧奴才这记性,四爷不在,那,那奴才告诉苏管家去,让他也跟着高兴高兴!”
胤禩笑吟吟地看着他团团打转,也不制止,直到陆九喳喳呼呼地跑出门去,这才起身走至桌旁,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心中既已没有负担,便连药里的那点苦也不放在眼里,几口喝下,胤禩放下碗,走出屋子。
这会儿正是天蒙蒙亮的时辰,院子里几声清啼,晨曦微照,胤禩瞧着这一切,忽然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公子醒了?”
院子里老人正捧了本书,一边在那里捣药,见他出来,笑着打了声招呼。
那头苏培盛得了消息与陆九匆匆过来,见胤禩已能不需搀扶行走自如,不由又惊又喜,激动之下,差点暴露身份。
“八爷,您总算没事了,主子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得多高兴呢!”
这些日子以来,胤禛对胤禩的眼疾有多上心,苏培盛全瞧在眼里,对这位帝王手足,越发不敢怠慢。
“主子清早刚出门,要不奴才派人去报个信儿……”
“不用了,我又不会不告而别,你们在这里穷激动,也不怕老大夫看了笑话。”
那老大夫呵呵直笑:“哪儿的话,他们也是关心公子,老朽岂会笑话?”
胤禩笑了笑,将苏培盛他们都赶走,在老大夫旁边挑了张凳子坐下,索性与他拉起家常。
“老大夫妙手回春,应八感激不尽,您医术如此高明,怎的不应征入宫,当个太医?”
“老朽这哪里是医术高明,能让公子重见光明,也是多亏了祖上的偏方,说起太医,祖上也曾是前明太医,还给永乐皇帝瞧过病,受过嘉奖的,只是后来因故受了责难,祖上被问罪抄斩,有感于此,宁家便立下祖训,让后代不得入宫为官,以免祸延子孙。”老大夫口音带了方言味道,胤禩听得有点吃力,老大夫看了出来,语调便又放慢了一些。
“话说回来,令兄与公子手足情深,实在令人欣羡,昨日令兄曾问老朽,江宁哪间寺庙最为灵验。”
胤禩笑道:“我这兄长信佛喜禅,每到一处,必要去当地最灵验的寺庙上香礼佛的。”
老大夫道:“礼佛不假,但令兄却是为了公子而去的。”
胤禩愣住,竟有些接不上话。
两人正闲聊间,却听得外头脚步声纷沓而至,一人出现在门口,大声道:“把这里统统给我围起来!”
胤禛出门,带走了几名侍卫,只余下四人保护胤禩,然而眼前官兵竟有一百来人,更显得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为首那人正是上回在客栈里被陆九他们打了一顿的纨绔子弟,他看着院子里的人,冷笑数声:“一个也别放跑了,爷今日倒要看看,谁敢跟官府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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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话方落音,见院子里无一人有起身之意,不由又多了几分恼怒,指着胤禩道:“来啊,将他绑起来!”
不待胤禩下令,四名侍卫已上前横刀出鞘,挡在胤禩面前,大有他们上前,便格杀勿论之势。
胤禩按住想要说话的老大夫,慢条斯理地起身,打量着来人。
他眼疾刚有些起色,看人视物都不甚清晰,下意识地需要微眯起双眼端详,但在对方看来,却是十足挑衅的动作。
“你身无官职,为何能调动官兵?”
胤禩语调悠然,并不将这群人放在眼里,那人只当他惶恐害怕,不由得意道:“我姐夫,乃是堂堂两江总督,开国元勋之后,当今圣上的表舅,前日你等无知小人,居然敢在客栈……,”他顿了顿,脸色涨红,想是因为那段遭遇过于丢脸,在大庭广众之下实在难以启齿。“今天不把你们都抓回衙门问罪,爷就跟你姓!”
这人姓钮钴禄,叫巴克,亲姐是噶礼最受宠的侧室,平日里仗着姐夫的权势招猫逗狗,噶礼看在其姐的份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干涉,这阵子他正忙着与张伯行对掐,更顾不上来管这小舅子了。
“跟我姓,我怕你受不起,乖孙子。”胤禩嘴角微弯,似笑非笑,看得来人暴跳如雷。
巴克怒极,恨不得将眼前这人折磨得哭爹喊娘,手一挥,咬牙切齿:“废话少说,把他们都给我拿下!”
“慢着!”胤禩只觉得好笑,倒也不生气,只是眼睛不好,看不清来人长相,便又踱前几步。“你是噶礼的小舅子?”
“怕了?你现在乖乖跪下来舔着爷的脚趾头求饶,爷兴许还会饶了你一命,怎么你那姘头今天当了缩头乌龟,居然不敢出面?”他口中的姘头,正是那日与胤禩在一起的胤禛。
“放肆!”侍卫断喝一声,一把明晃晃的刀已经架在对方脖子上。
巴克哪料得对方动作如此之快,胆子又如此之大,在他亮出总督府的名头之后,还敢动刀动枪,一个防备不及,脖子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好啊你们,居然敢在官兵面前动刀,就不怕我姐夫诛了你们九族!”巴克吓得脸色煞白,目光里的恨意足以将眼前的人碎尸万段。
他身后的官兵见到这等阵仗,投鼠忌器,哪里还敢妄动。
一时之间两方对峙,都僵持住了。
“噶礼怎么有你这种不成器的小舅子?”胤禩哂笑一声。
巴克彻底黑了脸色。“我已让人去总督府报信,你再不放开我,到时候抄家灭门,还是轻的了!”
“总督府的官兵,只有总督一人才有权调配,你私调官兵,已是重罪,还敢威胁我,噶礼如果够聪明,第一个要治罪的,肯定是你,而不是我。”胤禩嘴角噙笑,浑然没将眼前场面放在眼里。
“刀剑无眼,你若再骂一句,那刀就在你脖子上划一道,骂两句,就划两刀,至于什么时候失血而亡,就看你姐夫什么时候来给你收尸了。”
苏培盛与陆九早已闻声出来,见胤禩饶有兴致,也就闭上嘴,看着王爷在那里戏弄他。
“你敢!”
巴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哪里料到对方胆大包天,竟连一省总督都不放在眼里,可气归气,到嘴的谩骂还真就吞了回去,生怕这群人对他下手。
胤禩站了一会儿,毕竟双目不耐久累,便欲转身折返回屋子歇息,只丢下一句话。
“老苏,这里就交给你了。”
“嗻。”
苏培盛看着巴克,笑眯眯对着他后头蠢蠢欲动的人道:“我们爷说到做到,你们若敢妄动,这人可就真的没了。”
巴克忍不住大骂:“你们这帮蠢货,不是去请我姐夫来吗,人呢!”
有人嗫嚅道:“回舅老爷的话,已经去请了,怕是就快到了。”
他还想开骂,却听得外头一声沉喝:“这是怎么回事?”
巴克大喜过望,碍于脖子上的刀,他不敢回头,但一听见姐夫的声音,他一颗心立时落回原地,大喊道:“姐夫救我!”
噶礼虽对这只会惹事的小舅子也谈不上多大的好感,但再怎么也是他董鄂家的人,要处置也该是自己来处置,哪里由得外人这般欺辱。
他并没有注意到苏培盛,只是一眼就瞧见巴克被刀架在那里动弹不得的模样,不由沉下脸色:“把他们都给我拿下!”
总督府亲兵一拥而上,将苏培盛等人团团围住,又抽刀出来,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巴克大声嚷嚷:“屋里还有一个!”
苏培盛见状冷笑道:“噶大人好惊人的气魄,好吓人的阵仗啊!”
噶礼一愣,只觉得这声音尖细,却又有些耳熟,这才发现被侍卫挡在后面的苏培盛,定睛一看,不由脸色大变。
以他的身份,自然认得苏培盛,只是宦官一般不得出宫,苏培盛又是御前伺候的,若是他来了江南,那么……
这么一想,心头便愈是惊涛骇浪汹涌起伏,脸色跟着变幻不定。
那头巴克仍未察觉异状,只以为对方胆怯了,便得意道:“现在是你们自找死路,屋子里那个,爷肯调笑几句,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这等人去做小倌,还不知道在床上叫不叫得出声音来!”
“住口!”噶礼沉声喝道,他正怀疑里头那人的身份,却听见巴克出言不逊,恨不得回身给自己的小舅子一巴掌,开始后悔自己来这一趟,若是方才没出现,事后犹可二一推作五,把责任全推在他身上,现在却是来不及了。
“内弟不知是苏公公,多有得罪,万望海涵!”噶礼扯出一抹笑,从袖子里摸到一沓银票,正想上前塞过去。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冰寒刺骨。
“你想让谁当小倌?”
噶礼大惊失色,忙回身一望,只见一人纵马而来,后面跟着十数名侍卫。
那模样,那威势,不是当今天子,又是何人?
只是皇帝此时不正该在紫禁城内吗,怎会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来?
事到如今,再不能装作不知,噶礼只觉得心头一凉,手跟着一抖,身体已经下意识作出反应,弹袖下跪,匍匐在地。
“奴才噶礼,叩见吾皇万万岁!”
他这一跪,后面的官兵更是哗啦啦跪倒一大片。
只余仍被挟持着的巴克,站在那里分外显眼,却早已傻了。